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49章 鬼域照影
    第49章 鬼域照影
    傅准微眯起双眼,看着自入口处威势赫赫降临的皇太孙殿下,再看向面前的阿南,心下顿时明了——
    这对凶煞,怕是早就通好气了。她负责在下面套取他的秘密,于准确地点触动机栝;而他带着墨长泽在上方,借“兼爱”查探动静定位到此,一举爆破到阵法中心。
    傅准那双苍白清瘦的手下意识地微屈,似是要最后控制住些什么。
    命若悬丝的阿南就在他不远处,只要他的手指微动,立即便可以攫走她的性命。
    “阿南!”
    一眼看出傅准要做什么,朱聿恒急奔向蜷缩于地的阿南。
    爆炸余震犹在,他便疾冲入内,脚步竟有些趔趄。
    几步来到蜷缩于地的阿南前,他俯身将她一把抱起,拢在怀中,急切地查看她的情况。
    傅准死死盯着这对紧紧相拥的人,终究冷笑了一声,缓缓垂下了手。
    而阿南在朱聿恒的怀中勉强抬了抬手,四肢犹在抽搐,喉口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朝他扯了扯唇角,示意没事。
    见她身上并无伤势,朱聿恒又以掌心轻触她的额头,见没有异常,才松了一口气。
    而韦杭之紧随朱聿恒身后,用“你又折腾我们殿下”的眼神看着阿南,满脸郁闷。
    阿南有气无力地翻他们一个白眼,想争点气推开阿琰。
    可一来全身像被抽了筋一样脱力,二来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她根本脱不出他的怀抱,干脆自暴自弃地朝朱聿恒钩钩手指,示意他低下头来,把耳朵凑到自己唇边。
    “傅准……知道‘山河社稷图’。”
    朱聿恒默然点头,倒也没有太过惊讶,只瞥了傅准一眼。
    不知是装的,还是玄霜服得晚了些,他如今奄奄一息靠在墙壁上,面色灰败,睫毛微颤。
    朱聿恒不再管他,只紧紧地握着阿南的手臂,整个身体缓缓前倾,便跌靠在了她的身上。
    旁边的人都以为他是太过紧张脱力了,才紧紧靠在阿南身上,虽觉这行为有些不妥,但也都默默转开脸,假装没看到。
    只有阿南听到了他在自己耳畔强压痛楚的喘息声,心下不由掠过一阵恐慌,忙问:“阿琰……你怎么了?”
    他伏在她的肩上,竭力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阿南,我……身上血脉动了,有点脱力。”
    他微颤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让她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难怪他刚刚奔向她时,脚步带着趔趄。
    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是发作了,还是与前次一样有了感应?
    阿南强忍四肢的疼痛,以颤抖的手撑住他的身躯,借他的肩膀挡住他人目光,扯开他领口看了下去。
    是旧的血脉在狰狞跳动,与前次在玉门关一样。
    难道说,是距离这个阵法太近了,导致“山河社稷图”受了影响?
    阿南的手指颤抖地抚上自己臂弯的旧伤,目光忍不住看向旁边的傅准。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半睁半合的目光略略一转,向她看来。
    刚刚还要将她置于死地的这个男人,此时瞧着她的眼神不可谓不温柔,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只是阿南觉得那笑容诡谲极了,当日曾短暂闪过她心口的莫名不安,又再次涌现。
    是巧合吗……
    阿琰的“山河社稷图”,与她身上的旧伤,不偏不倚,再度同时出现。
    “杭之,”阿南拥着朱聿恒,抬头唤了韦杭之一声,“你先带人退出去,我与提督大人……有事要与傅阁主商议。”
    韦杭之踌躇地看向朱聿恒,只觉殿下与阿南这当众依偎的模样不太对劲,但见背对着他的朱聿恒也抬起手,示意他退下,才犹豫转身,带着众人一起出外,还将炸出了缺口的青石门也扶了起来。
    洞内只剩了虚弱的三人,松明子照得周身云母青碧炫紫,迷离诡异。
    局势危急,阿南也不客气,强忍四肢伤痛,单刀直入便问傅准:“傅阁主,殿下身负‘山河社稷图’之事,不知你是如何知晓的?”
    傅准抚胸调息,道:“我舅舅亦遭此等恶法缠身,我对此事岂能不关注?再者皇太孙殿下若有不豫,总有万民关注,结合起来推测,我想该是如此了。”
    他说的话也算在理,朱聿恒慢慢地缓过一口气来,艰难地挺直身躯,靠在云母壁上熬忍自己血脉的剧痛,声音低哑:“既然这样,你可知我为何在此时发病?”
    “此处距离阵眼不远,再者南姑娘适才为了给殿下发送信号,曾经引动过阵法,可能阵心的母玉因此受震,才引动了殿下身上的血脉应声而动。”傅准气息还是不稳,神情却已自若,“殿下可以再想想,比如在破其他阵法时,是不是也曾被影响过?”
    阿南紧盯着傅准,一字一顿道:“可在玉门关水道,‘山河社稷图’也发作过一次。”
    “当时情形如此紧急,殿下于瞬息间冒险止住巨大机栝,就算身上没有‘山河社稷图’,也会有所损伤,触动筋脉旧伤更是情理之中。”傅准淡淡道,“又或许,那处阵法亦是我祖母所设,与地下阵法隐隐有牵连,因此而触动也不一定。”
    他的解释滴水不漏,听起来甚有道理。
    朱聿恒又问:“傅阁主,你与阿南同行探阵,本应互帮互助,为何在如此情境之下,欲行杀害同伴之事?”
    傅准轻抚胸口,神情淡淡地望着阿南:“正因为如此情境,我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我得带走她,好对死在她手下的拙巧阁兄弟有个交代。”
    见他理直气壮,阿南冷笑:“你奉朝廷旨意,不想着破阵,只想着我与你阁中的私怨?”
    “谁叫我出身江湖,惯用江湖手段行事呢?”傅准掸去衣上沾染的云母碎片,唇角竟还有一丝笑意,“实不相瞒,圣上与太子曾嘱咐过我,一切以社稷百姓与殿下安危为重,只要于殿下有利,不惜一切,无须顾忌。适才我本以为今日要死于此处,觉得南姑娘这样的女海盗,出身匪窝,又与海客乱党有众多纠葛,留在殿下身边总是个祸害,还是及早清除掉为好。”
    阿南冷笑一声:“傅阁主如此忠君爱国,却怎么明明对这地下阵法了如指掌,却还一直瞒着殿下不肯指明,害得这么多人四处劳顿,身陷险境?”
    “我所知的一切,早已清楚明白告知殿下了,包括地图、手札等一应物事也都交于你们看过。下方的密道口诀,是我小时候母亲教的,可没到这里之前,我从未曾将二者联系起来,只是在进洞后看到面前刚好是十二个洞窟,形状一如荷叶,才偶尔想起了记忆中的歌谣,供你尝试。”摇动的火光之下,傅准神情比口气更云淡风轻,“至于照影,我心下有这个猜测,但毕竟只听过传说没有确证,没有把握的事情我自然也不会特意提出,只提前带了薛氏兄妹过来,以免万一我猜对了,不至于贻误大事。”
    阿南揉着自己的关节,感受着体内尚未消除的抽痛,因为他滴水不漏的回答,只觉得一阵无处发泄的郁闷。
    洞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最终是朱聿恒转了话题,道:“既然如今险境已过,还望傅阁主以后谨慎行事,别再行此内讧争斗之事。”
    “多谢殿下提点,在下谨记于心。”他似笑非笑地望着阿南,道,“还望南姑娘也不计前嫌,只要你并无异心,以后咱们就共同进退,融洽相处。”
    一股恶心劲儿直冲天灵盖,阿南狠狠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搭理。
    傅准没有提他们两人串通好骗自己阵法路径的事情,他们也没有提他暗怀鬼祟之事。
    毕竟,如今至为重要的是摆在面前的照影阵,其他一应事宜,都只能推后再说。
    具体地点既已找到,众人开始商议破阵之事。
    “看这两条道路倾斜延伸的弧度,里面大概率便是手札上那条形如青莲的道路了。”众人研究着地图,探讨左右两边如何配合。
    向来简单利落、人狠话不多的诸葛嘉问:“不如直接排布炸药,毁掉地道中的机栝,不就成了?”
    墨长泽苦笑道:“诸葛提督,问题咱们不知道这洞窟四周究竟有多少毒水,到时候淹没了我们还是小事,毁了里面阵法,如何是好?”
    种种商议无果,最终,还是薛氏兄妹穿上一色的薄铁甲加头盔,站在了阵法入口处,决定先进去探一探阵。
    薛滢光毕竟是女子,身高体重自然都与哥哥薛澄光不同,为了均衡两边的力量,她所穿的快靴垫了厚跟,又在身上绑了铅块,做好了充分准备。
    虽有简单的青莲地图,但具体情况及阵法中心究竟如何,则无人知晓了。
    韦杭之见殿下面容有些苍白,便请示他是否要先出洞歇息。朱聿恒轻声询问阿南,她摇摇头,看着洞壁上傅灵焰所刻的“今日方知我是我”七字,说道:“我留下来看看。毕竟,这样的场面也算难得。”
    韦杭之无奈,只能命人出去取了软垫,又带了饮食下来。
    薛氏兄妹准备完毕,两人分站左右洞窟之前,对望一眼,一点头后齐齐跃出。
    两条身形同时拔地而起,足尖在下方地上借力,半空中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略微旋身,手臂挥出借力,两只脚同时踏在第一朵云母青莲之上,身体微微一晃,同时站定。
    这全副武装依旧利落整齐的动作,让众人都暗暗在心里赞了一声好。
    四下无声无息,显然他们两人这如同临镜相照的动作稳稳均衡住了两边机关的力量,并未触发任何危机。
    薛澄光隔着洞壁的间隙朝妹妹一扬手:“走!”
    双胞胎心有灵犀,话音未落,两人又同时跃出,向着斜前方的另一朵青莲掠去。
    足尖甫一落地,在薛澄光另一声呼唤中,两人又是再掠而起,两个起落间,身影已经被曲折的洞壁挡住,不见了踪迹。
    阿南握着水壶,盯着洞口,神情凝重。
    前方洞窟向左右两边分岔而开,两人相隔甚远,已无法看到彼此动作,彼此呼喝的声音也难以传递,只能寄希望于双胞胎的心灵相通让两人动作始终保持一致。
    等待在洞窟外的人并不少,可谁也没说话,静得落针可闻。
    一片寂静中,忽然脚下一震,众人尚未回过神,只听得“沙沙”声响,上方无声无息落下了大片的沙土来。
    阿南立即抓住朱聿恒的手,与他一起站了起来。
    未等他们站稳,伴随着隆隆声响,照影双洞中,白色的水雾如一缕云气疾翻出来,从洞内至外直冲而出,追赶着前面趔趄向外奔逃的一条身影——
    是薛滢光。
    全身盔甲也总有缝隙,毒水应当是已经渗入内部,此时闷在里面虽看不见情形,但滴滴血水淌了一路,让她急乱地往外冲去。
    而另一边的洞窟中,却并不见薛澄光的影子,没有了双边平衡力的压制,她足踏之处青莲乱翻,水雾云气更显凶猛。
    她左扑右闪想要躲避之际,一缕水光直扑她的面门。她下意识抬手捂脸,护住自己眼睛,在闷哼声中,剧痛让她立即甩手,身体脱力后仰,眼看整个人就要被上方喷泻的毒水覆盖。
    阿南手中流光疾飞,早已勾住她的衣襟,将后仰的她拉了回来。
    与此同时,后方另一条道中的薛澄光也从里面左闪右避地撞出。他头盔已失,模样比妹妹更为可怖,头发已被消融了大半,总是笑嘻嘻的面容上早已皮开肉绽,成了个血人。
    见他仓皇窜出,脚步乱踏,众人立即大吼:“薛堂主,止步!”
    只因他的脚下,便是与薛滢光相对的那一朵青莲。
    薛滢光已被阿南扯住,他踩住这边青莲,应当可以无虞。
    可薛澄光如今身受重伤,仓皇之中,哪里听得到众人的呼喝,只下意识地继续往前冲,企图突出重围。
    正在他膝盖微曲、脚掌用力之时,上抬的身躯忽然硬生生顿住,不知怎么的忽然消去了前扑的势头。
    薛澄光的脚顿在了那朵青莲之上。他毕竟也是机关高手,虽然全身血肉正在被毒水消融,但只这一顿便察觉到了洞内机栝的异样,稳住身躯看到了另一边被阿南拉扯住的妹妹。
    双方终于再度相对站立在了双边青莲之上,稳住了机关的均衡,让洞内恢复了平静。
    众人都出了一口气,这才思索起薛澄光为何忽然停住。
    阿南松开了薛滢光,控制流光回到自己手中,不动声色地瞥了傅准一眼。
    朱聿恒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傅准的手。
    那双苍白清癯的手五指微张,指尖上似有几点微光在火光下闪烁,但随即他的手指一收,一切便消弭于此时的静寂中,无形无声。
    朱聿恒忽然想起阿南说过,傅准在江湖上的名号。
    万世眼。
    无论何种机关、暗器、阵法,只需一眼便能立即找出最核心的机制,破解甚至复制,便如一眼看穿万世因果,一念破万法。
    所以……他是在这般险境之下,将薛澄光的身体当成了机栝,以万象那无声无息的力量,阻止住了他前进的脚步。
    虽然只是一瞬间一抬手的事情,可这般举重若轻的效果,需要无比精准的判断、收放自如的控制、不偏不倚的准头,缺一不可。
    朱聿恒心口微寒,看着傅准空空如也的手掌,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薛氏兄妹脱险踏出洞口,一起瘫倒在地,薛澄光更是伤势过重,登时陷入昏迷。
    众人急忙打开水壶,尽量冲去他们肌肤上的毒水,让上头传下缚辇,将他们抬出去冲洗。
    相对蜿蜒延伸的双洞中,只残留焦黑血迹,昭示着破阵者的惨烈下场。
    墨长泽过来请示朱聿恒:“不知殿下的意思,是继续破阵,还是先行退出?”
    朱聿恒摇了摇头,道:“这般形势,硬闯无益。等薛氏兄妹探路情报出来,我们详细研讨再说吧。”
    诸葛嘉调遣士兵,严密把守住石门入口。阿南又提醒他派一队人马,按照路线入密道内搜寻廖素亭与康晋鹏。
    一行人无功而返,阿南更是恹恹的。
    长空碧蓝,荒漠寂寂,日头晒得远处沙丘发着银白的光芒,与天空的云朵相映,世间明亮得令他们眼睛湿润,回想刚刚地下的黑暗憋闷,恍如隔世。
    阿南缓了片刻,见不远处是林立堆叠的怪石,在沙漠中如残垣断壁荒丘绵延,想必便是诸葛嘉率众探索过的魔鬼城了。
    魔鬼城位于骷髅地图的眉心,与代表双眼的照影阵自然距离不远。
    她打起精神问诸葛嘉:“阵法入口处在那边吗?”
    诸葛嘉点头:“我们后来是分散行动,尽量不触发里面的地动,才根据殿下与南姑娘的猜测,找到了城中大片雷公墨痕迹,确定了入口。”
    阿南便问:“那些雷公墨,真的像青莲吗?”
    “如此说来……”诸葛嘉听到“青莲”二字后,略带诧异,说道,“确实很像。中间是深深的陨星坑,周围是高耸围簇的尖锐怪石。陨星的赤焰烈火烧融了周边砂砾石头,朝向陨石坑的石头都被高温烧出琉璃般的青黑光泽,站在坑底向左右而望,就如站在一朵巨大的青莲中间一般。”
    “真的?”阿南眼中又闪出了光芒。
    朱聿恒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刚脱险境,你先好好休息,下次再去看。”
    阿南郁闷地抬手看看尚在隐痛的手肘,无奈打消了念头。
    一路行去,她将地道的情形与朱聿恒说了一遍,提到了铜片下“羌笛何须怨杨柳”一句。
    “这其中的道理,可能与我们在渤海水下所遇见的相同。”阿南思忖道,“你说,这回的照影阵,是否也需要《折杨柳》呢?”
    朱聿恒赞同,回头吩咐诸葛嘉在敦煌这边找个通音律的人。
    “敦煌这边通晓音乐的伎家不多,又都是马允知的人,我看那些人都不便使用。”诸葛嘉说着,略一迟疑道,“或许,可以叫卓晏过来试试。”
    阿南错愕地瞧了他一眼,心想卓晏虽然通晓音律,但他如今在守墓啊,让他过来奏乐,你有没有良心啊?
    朱聿恒亦微皱眉:“他如今热孝在身,怕是不方便。”
    “朝廷大事,何拘小节?当年袁彦道热丧在身尚替桓温豪赌还债,留下‘千金掷帽’之名,如今这是朝廷要事,他还能顾忌这些?”
    阿南看着诸葛嘉凉薄的神情,放慢马步与他落在队伍最后,问他:“诸葛提督这般无情,是还介意阿晏之前放浪无形,得罪过你吗?”
    诸葛嘉斜了她一眼,冷冷问:“南姑娘是想让阿晏在墓前守足三年?”
    阿南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圣上即将抵达敦煌。”诸葛嘉将声音压低,“阿晏这辈子的前程,即将定夺。”
    阿南默然,想起卓晏的家族已如此,以后再要过之前的日子,确实千难万难了。
    “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朝廷下了命令,他的前程便能改变了。若是只顾着守墓而什么都不做,那他这辈子便只能待在西北这边熬苦日子……”诸葛嘉不是个惯于对人表达心意的人,说了几句后便扭开了头,注目着远远的沙丘。
    “他在我麾下时,我觉得他十分烦人,恨不得把这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早点给打发出去……”
    但最终,他却鬼使神差,在朱聿恒要寻人时,提议了卓晏。
    阿南望着他的侧面,动情地说:“嘉嘉,你这人吧,虽然外表看起来冷冷的凶凶的,可其实心肠挺热的。”
    诸葛嘉一个白眼飞过去:“闭嘴!”
    前方河道弯弯曲曲呈现,在沙漠中跋涉许久的人终于来了些精神。
    众人纷纷下马奔向龙勒水,正要扶薛氏兄妹好好清洗皮肤,却又纷纷愕然停下了脚步,不知所措。
    往日丰盈流淌的龙勒水,露出了大片河床,竟似快要断流了。
    “不应该啊,我们过来时刚从这边经过,那时候河水还是满满当当的,并无任何枯水迹象。”墨长泽皱眉看着河床上尚带湿痕的石头,道,“而且看起来,这水还是刚退去的。”
    众人议论纷纷,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枯水莫衷一是。
    阿南拨马贴近朱聿恒,道:“阿琰,我觉得这很不对劲。”
    朱聿恒亦点头道:“我们在阵中时,薛氏兄妹入照影洞穴后,曾经引发动过一次地动,你有注意到吗?”
    “嗯……”阿南正在沉吟,却听得前方马蹄声响,数骑奔马向这边而来,看见他们之后,立即上前行礼禀报:“参见提督大人!”
    阿南一看其中就有廖素亭与康晋鹏,顿时惊喜不已:“你们怎么在这儿?”
    廖素亭比她更激动:“当时洞内地动,我们奔过拐弯处躲避尘暴,等里面声息没了之后,便想再回那个洞室。可道路不知何时已经转换,我们四人迷失在了途中。幸好我家学渊源,康堂主见识广博,终于寻到岔道,在玉门关脱出来了。途中遇到矿场的人来报信,便委托他们先将两位老大送回去,我们二人返回来找你们。”
    那些过来的人正是被安置在矿场调查的人手,此时禀报道:“属下等奉命调查矿场,但今日……矿上再度奔涌水流,矿道又被冲毁了!幸好水流只奔涌了片刻便止住,属下等担心下矿探索的队伍出事,因此着急前来禀报。”
    朱聿恒皱眉,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辰时末。”
    朱聿恒与阿南对望一眼。不偏不倚,就在薛氏兄妹破阵之时,矿道也同时涌出了地水。
    “看来,洞中那剧烈的振动不仅造成了矿洞溢水,与龙勒水陡然水位下降也必有关联。”阿南凑到朱聿恒耳边道,“难道刘五妻子的胡思乱想居然成真了,刘五真的是被梁家人操控阵法害死的?”
    朱聿恒面露沉怒之色:“难道为了杀一个刘五,他们便要害死矿下那么多人?”
    “也可能是他们当时试着启动阵法,只是也和我们一样没成功……”阿南思忖着,又想起一事,忙问廖素亭,“那通道循环幽闭,你怎么逃脱的?”
    “说来南姑娘不信,你当初在玉门关遇险的那条枯水道,其实与地缝是相连的。”
    阿南“咦”了一声:“你怎么发现的?”
    廖素亭笑着朝她一拱手:“在下河西廖家传人,江湖人称‘八十二’。”
    “专精逃脱术那个廖家?”阿南恍然大悟,难怪阿琰指定他陪自己下去。
    旁边人疑惑问:“什么八十二?”
    廖素亭骄傲道:“都说世间机关有九九八十一路,我们廖家最擅于机关阵法之中腾挪脱逃,于八十一路之外演进出第八十二路,无论何种绝路都能开辟生路,获得一线生机。”
    阿南笑道:“所以区区地缝,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哪里,南姑娘寻到阵眼,才是真了不起!”
    这边两人互相吹捧,那边墨长泽铺开地图,再次观察龙勒水与敦煌的关系。
    龙勒水由疏勒南山涓涓细流而来,由东南而流向西北,过鸣沙山后一路向北,横穿敦煌而过,滋养沿途万千百姓后,消亡于下游草泽之中。
    墨长泽道:“看来,矿洞的水是龙勒水的地下部分,或许那边一直延伸过去的鬼道,便是当年龙勒水在千百年前的旧河道。只是沧海桑田,河水改道,旧河道沉于地下,但被当年设阵的人发现了引道之处,因此那青莲阵法一经发动,断的必然是龙勒水及其滋养的地下水脉!”
    朱聿恒神情冷峻:“龙勒水若是断了,敦煌人民岂不是无水可用、无田可种了?这边的军镇,又如何能延续下去?”
    何止军镇,这背后,不仅是敦煌人民流离失所,无奈背井离乡的结果,还有更可怕的后果……
    阿南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下一跳,终于知道了之前她脑中曾掠过的不祥预兆是什么。
    她想起了自己在青莲宗总坛听到的,青莲宗主与公子商议过的那些话语——
    关大先生选中了玉门关沙海中一个要害之处,设下了绝灭阵法。
    傅灵焰要找天女散、地涌金莲之处,设下一个禁锢,让这里从此再也没有征战争夺的必要,一切归于静寂。
    而龙勒水一旦断流,地下穿井的水也会同时枯干。届时敦煌城内外,百姓、驻军,甚至牲畜、植被将被掐断水脉,彻底从繁华重镇变成不得不抛弃的沙漠,最后成为一座死城,在风沙侵蚀中彻底消亡。
    而阵法一经启动,又有北元在此时与青莲宗内外勾结,大举进犯,西北边防将化为乌有。
    失去了敦煌之后,朝廷想控制西北便难如登天了,驻军防线只能向东南收缩,中原腹地的防御更为薄弱,阻挡北元挥师南下的防线将更为艰难。
    可……
    阿南望着斜前方朱聿恒的侧面,心里矛盾纠结。
    他知道青莲宗与海客联手,要干一番大事吗?她暗示过皇帝会有危机之事,他是否已经领会?
    破阵未成,归途气氛压抑。只在靠近敦煌城之时,众人看见城中情形,才陡然精神振奋起来。
    只见风沙侵蚀的古旧城墙上,鲜明的旌旗招展,十二龙太常旗居中,日月四象星宿旗并彩幢、华盖、龙首幡赫然在目。
    旌旗下方,是甲胄鲜明的整肃队伍,齐整列队,随扈中军。
    看见这样的阵容排场,众人哪还会不知道,皇帝御驾亲临,已至敦煌了。
    朱聿恒一眼便看见了荥国公与宁阳侯麾下的队伍。知道他们是此次圣上的左掖军,他打马上前,与他们见面。
    荥国公笑呵呵地往城内一指,道:“圣上本打算只到瓜州,但因记挂殿下,因此多增了这段行程。殿下快进城去吧,勿让圣上久等了。”
    朱聿恒虽也急着去见祖父,但刚从地下脱困,这一路又风沙跋涉,身上全是尘土,便回头对阿南道:“我换身衣服觐见圣上,此次阵法你先与各位先生磋商,待会儿我回来咱们详叙。”
    阿南应了一声,眼看他带韦杭之纵马离去,回头瞥了瞥荥国公,想起他就是袁才人的父亲,心下不由闪过一个念头——他知道自己女儿是死在太子妃手下吗?
    荥国公自然不知道。他五十不到年纪,笑容满面平易近人,捋须目送朱聿恒离去,便看向阿南,打量问:“你便是那位南姑娘?”
    阿南没料到他居然知道自己,拱手向他行了一礼,说:“乡野草民,不足国公爷挂齿。”
    荥国公笑道:“你可是举足轻重的人,不然朝廷此次怎会调动江南、岭南大批海边民众档案,为你搜寻父母籍贯?”
    阿南知道阿琰在帮自己寻找父母身世,倒没料到居然是这么大的排场,估计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了。
    她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多承殿下费心了。”
    荥国公捻须而笑,意味深长地打量她,阿南自然知道他的神情代表什么,不由暗自揣测,究竟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与阿琰的关系。
    其实她自己心底都尚未理清,可众人俨然已将她当成皇太孙身边人,让她感觉有些别扭。
    不过别扭归别扭,一想到荥国公都已知道此事,那么自己的父母该是寻到了,她心头又涌起喜悦来。
    毕竟,那个遗失在风浪中的锦囊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就如她将自己的爹娘遗失在了茫茫暗海之上,让她每每在午夜梦回之时难以释怀,遗恨不已。
    这么想来,和阿琰在一起也挺好的……至少,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是手到拈来,永远能满足她的期待,不会让人失落。
    圣驾亲临,敦煌的正堂早被肃清。朱聿恒迈入广亮大门,看见堂前众人垂手立在院中,偌大院落内静得落针可闻。
    侍立于门边的大太监高壑,见皇太孙殿下来了,赶紧迎上来,压低声音道:“圣上此行龙体疲惫,说是除了殿下您之外,其余任何人不见。”
    朱聿恒向他一点头,快步进了门。
    出乎意料,皇帝并没有任何长途跋涉的倦怠模样,反而面带隐怒,一见朱聿恒进来,便将一封密函丢给他:“刚收到的边关急报,北元已经得知他们王女惨死之事了,借口是我朝之人指使杀害王女,如今正要纠集军队,陈阵边关。”
    朱聿恒打开急报看着,只听皇帝又问:“你出发来敦煌时,朕曾将此事交托予你,如今进展如何了?”
    朱聿恒道:“王女与卓寿之死,孙儿目前已有线索,只是凶手一时难以擒拿。”
    皇帝双眉一竖:“难以擒拿是什么意思?”
    “凶犯已显露了行迹,线索与作案手法孙儿与阿南也已基本理清。只是对方异常警觉,逃脱在外,如今孙儿正在安排设局中,不日便能将罪魁祸首擒拿归案。”
    “不日?今年秋焚后,北元粮草已尽,正在穷凶极恶之际,只差南下的由头。朕此次微服西巡,未备好北伐粮草,怕是无法深入草原再犁王庭,此事你得迅速应对才好!”
    为遏制北元实力,边境每年会焚烧两次草原,一次在秋,一次在春。烧的范围与时机都要谨慎选择,既要让北元人饥马乏,又不能让他们没了活路,控制在苟延残喘的界限之上。
    托赖此举,多年来北元犹如困兽,而如今因王女之死,打破了多年平衡,让他们俨然有了兴风作浪的借口。
    朱聿恒道:“单单应对北元不难,但孙儿还查知,山东青莲宗流寇已流窜至西北,如今正要与北元联手,对陛下不利。”
    边境不宁,内外势力勾结,形势如此严峻下,朱聿恒口气神情却显得颇为轻松,令皇帝的眉头反倒松开了,问:“看你的样子,难道说,其中还有利于我们的方面?”
    “是,北元王女之死,导致了边境动荡,但也是此事的突破口,孙儿有把握,只要拿到了证据,便能平息一切,非但北元要乖乖撤出我境内,宁顺王有生之年亦不敢再生事端。”
    皇帝见他如此肯定,便也放心道:“好。既然如此,一切便都交给你吧,只是北元来势汹汹,你务必在他们到来之前查明真相,以免贻误战机。”
    “孙儿定不负圣上所托!”
    等正事谈完,皇帝示意他到自己身旁来,握着他的手仔细端详,说道:“瘦了,黑了,怎么看起来有点像那个阿南了?”
    朱聿恒不觉笑了:“圣上见过阿南?”
    “你属意的人,朕自然得去打量一眼。”皇帝又问,“玉门关这边阵法进展如何了?听说你刚从那边回来?”
    “是,只是此次阵法太过棘手,目前无功而返。”
    朱聿恒将照影阵法描述一遍,皇帝也是沉吟:“天底下双胞胎好找,可身手要一样出色的已很困难,何况你身上‘山河社稷图’时间紧迫,上哪儿再找这样一对人破阵?”
    “可此阵若是不破,届时丢了敦煌一带,西北防线收缩至嘉峪关内,长城便由北攻据点而转成边界防御线,日后局势被动,只能靠沿线九边重镇,大是不利。”
    皇帝叹道:“你所说的这一切,朕焉能不知?可人力有时而穷,这阵法若委实破不了,那便另寻他法罢。朕记得你说过,下一个阵法或许在昆仑?”
    “即使没有这‘山河社稷图’,仅从战略出发,孙儿也认为,这个阵法对西北的意义太过重大,远胜昆仑山阙。”朱聿恒却并未附和皇帝的意思,斩钉截铁道,“这个玉门阵,破得了要破,破不了,也要破!”
    “好!既然已下定了决心,便纵是千难万险,死生何惧!”皇帝见他神情如此坚毅,抬手重重拍在他的后背上,“朕相信,你定能破解西北困局。”
    顿了片刻,他又问:“你抱持此心,那个司南知道吗?她是否会与你一起?”
    “会。”朱聿恒毫不犹豫道,“无论如何,我们二人不会分开。”
    皇帝听他回答得如此肯定,沉吟颔首,将身旁一个匣子打开,取出几份卷宗,道:“这是司南的身世,朕已经查证确凿。”
    朱聿恒抬手接过,谢了圣上。
    “朕能帮你的,也仅有这些了。能不能让这野性难驯的女海匪为你所用,还是得靠你自己的手段。”皇帝意味深长道,“去吧,希望她不要辜负你所付出的一切。”
    朱聿恒出了门,一边走着,一边翻开手中的卷宗,目光在上面扫过。
    里面是一批筛选过后,时间、年龄、位置都相符的夫妻。其中可能性较大的几个,皇帝又御笔点了出来。
    第一对,失踪后家中余下公婆及二子,被朱聿恒一眼排除。若阿南母亲之前曾有过两个孩子,那么她在海上定能及时察觉到自己怀孕,更不至于因为第三个孩子是女儿而失望难过。
    第二对第三对,夫妇皆目不识丁,而阿南的锦囊中,留着父亲给她的家世名讳字条,至少也该是识得几个字的。
    第四对倒是一切都契合,但男人是个会吊麻捻缝的修船好手。这种工匠被抓后,海盗必定不舍得流海处死。
    ……
    十来对看完,朱聿恒将册页翻过来,看向后面的内容。
    他的脚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定定地盯在某一处寥寥几行字上,就连一贯笔挺的身子,也陡然变得僵直。
    跟在身后的韦杭之愕然止住脚步,看向朱聿恒。
    他看见殿下低垂的目光定在那卷宗上,整个人仿佛凝固了。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皇太孙殿下,此时脸色难看得让韦杭之心生恐惧,甚至想逾矩上前拉住殿下,将他从这不可置信的恍惚中拖出来。
    但,不过数息时间,朱聿恒便将手中卷宗一把合上了。
    他将它紧紧攥在手中,厚实的桑皮纸被他握出深深折痕,他的手指骨节也泛出了淡淡青色,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卷纸,而是一个可怕的深渊。
    韦杭之不知这份折子背后隐藏着什么,只小心地低唤他:“殿下……殿下?”
    他听到朱聿恒悠长的呼吸声,是殿下在竭力压制自己的异状。他虚浮的目光望着庭树许久,才慢慢从恍惚中回神,情态也渐渐如常,只是声音尚且略带沙哑:“杭之……”
    韦杭之应了一声:“在。”
    “阿南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她。”
    阿南正在敦煌城楼之上,俯瞰大漠广袤,风沙漫漫。
    日头昏黄,朔风卷起砂砾,如同水流般在大地上蔓延。
    长烟落日孤城外,不知何处传来细细笛声,似有若无吹着一曲阳关,听得不真切,却格外显得缠绵悱恻。
    朱聿恒上到城楼,见阿南正专注看着下面,便向她走去,问:“在看什么?”
    “阿琰你看。”阿南指着下方的龙勒水,一群灾民被组织起来在修筑堤坝。
    冬日的寒流之中,一群汉子喊着号子戽水,在最边上拉着戽斗的,却有一个格格不入的乡下妇人。
    朱聿恒皱眉:“这种重活,怎能让妇人去做?”
    阿南靠在城墙上,凝望着那个妇人,低低道:“我猜想,她肯定有个孩子得养活,所以才抢着来干最累最重的活计。为了给孩子多挣一口吃的,当娘的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朱聿恒望着那个手脚粗大面色黧黑的妇人,抬手默然握住了腰畔的荷包——
    那里面,装着他的母亲用鲜血给他抄写的祈福经文。
    “阿琰,你知道吗……我娘当年在海盗窝里时,为了从别人嘴里给我抢口吃的,她还和别人打架呢。”
    听她提起她娘,朱聿恒的手不觉微微收紧,抬眼看向阿南。
    “那时候我还小,我娘得在一天劳作后,捡些剩下的鱼头鱼尾,拿回来煮给我吃,母女俩勉强填饱肚子活下去……”阿南并未察觉他这轻微的失态,她沉浸在往昔记忆中,望着下面的妇人,神情黯淡,“唉,阿琰,我一直在想,我娘要是活到现在就好了,我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们一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江南北哪儿风景好我带她去哪儿玩,什么好吃的吃什么,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买……”
    朱聿恒专注地望着她,倾听她的话。
    可阿南说到这里,又怔怔地顿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苦笑道:“可其实,我连我娘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我那时候太小了,她离开我又实在已太久了。”
    她眼中的伤感让朱聿恒不可自抑,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阿南,你娘……”
    说到这儿,他忽然又想起了案卷上的那些字,内里深埋的可怕真相,让他脊背微微发寒,一时迟疑着,无法再开口。
    阿南看着他的神情,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我听说朝廷大动干戈帮我找爹娘,那,有结果了吗?”
    朱聿恒知道瞒不过她,便收敛心神,道:“有,我看到卷宗了。”
    阿南端详着他,问:“我爹娘是哪里人?”
    他却反问:“你记得母亲确切的口音吗?或者说,你娘日常生活中,有出现过什么地方特有的习惯之类吗?”
    阿南摇了摇头,说:“我娘去世时,我才五岁,又处在鱼龙混杂的海匪窝中,是以连口音都未形成。后来被送去我师父那边后,所接触的人都是应天口音的官话,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肯定是东南沿海一带的。”
    朱聿恒微点了一下头,却思忖许久不开口。
    阿南有些急了,甩开他的手道:“算了,你把案卷给我,我自己看吧。”
    “不用了。”听她这样说,朱聿恒立即抬手拦住了她。
    他凝望着她,声音因为压得低而慢,显得极为慎重:“你的籍贯,应该在福州府闽县辖下的马尾。”
    “马尾……”阿南望向东方,眼中闪出灿烂的光,“中国塔[1]?”
    朱聿恒未曾听过中国塔,面带询问。
    “在海上航行时,我们问异国的船舶要去往何方,很多人都会说,去中国塔。后来我回归时,看到七层八角十丈高的罗星塔伫立于江心激流之上,重山层层固守大地,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海员们总是难以忘记它。”阿南抬手捂住怦怦的心口,又问,“籍贯找到了,有关于我爹娘的讯息吗?他们是怎么认定的?”
    “其实,还没确切认定。”朱聿恒说着,将抄录的户籍名册取出,说道,“其他的,我觉得都对得上,但有一些细节,大概唯有问过了你,才能确定。”
    阿南点了一下头,凝望他的眼神中,罕见地露出了紧张忐忑。
    “福州府闽县马尾中屿村,有世居于此的王姓人家,生子名王蜃,十来岁上父母双亡,便随村中渔民出海打鱼,无有田产。二十余岁娶妻李氏,李氏时年十八,为家人提挈逃荒而来,以半筐咸鱼、两捆海菜为媒彩而嫁入。”
    念到这里,他抬眼看向阿南,低声说:“十八岁的适龄姑娘,本不止这些身价。但一是饥荒所致,二是因为……李氏略带残疾。”
    阿南神情尚还平静,但喉口已微显哽咽,紧盯着他问:“是……哪方面的残疾?”
    朱聿恒顿了片刻,缓缓道:“她的右手上,缺了两根指节。”
    阿南的眼圈在风中瞬间通红,那双一贯亮得灼人的眼睛,难以控制地蒙上了一层朦胧水雾:“是……确实是我娘。”
    朱聿恒垂下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大漠风沙如帐幔般在半空飘忽舒卷,自他们耳畔呼啸而过,阿南的声音也如风沙缥缈:“我幼时,阿娘告诉过我,她的手是在刚学走路时摔到灶膛里,被火烧残的。”
    她记忆中,母亲总是将自己的手握起缩在袖管中,不让人看到。所以她在对任何人讲述自己母亲时,也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一点,不愿显露母亲的残疾。
    在她被傅准废掉双手之时,她也曾经深陷于绝望。但,她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仿佛看见了母亲那双遍布伤疤的手。那双在海盗窝中养活她们母女的手,那么丑陋,甚至因为残缺而有些可怕,却是她此生最依恋最难舍的温暖。
    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双手了。
    她这一生中,遇到过多少双漂亮的、绝妙的、有力的、温柔的手,可唯有她母亲那双不完整的手,才是她人生最初的起点。
    她抬手按在面前敦煌的青砖城墙上,手指收得那么紧,就像握住了母亲的手,许久不愿放开:“阿琰,我去闽江时,曾依稀觉得当地人讲的话似乎有点熟悉,现在想来,大概因为我的记忆中,还残存着母亲的口音吧。所以即使我在海上出生、成长,可自然而然的,在返回陆地之后,在看到中国塔的那一刻,感觉像回到母亲的怀抱般安心……”
    她声音颤抖,手背因为收得太紧,青筋凸起,几近痉挛。
    一只坚实又温柔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双举世难寻的手张开五指,抚慰她暴突的青筋,插入她的指缝,与她紧紧相扣。
    他紧握着她痉挛的手,将她所有的伤痕包容于掌心中。
    他拥她入怀,让全身脱力的她埋在自己心口。冬日严寒被隔绝在外,她急促散乱的呼吸逐渐松懈下来。
    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既然你找到家了,那咱们去请泥瓦工匠并高僧大德,在你家原址起衣冠冢,诵经超度九九八十一天,这样,你回去时便可以迎你爹娘魂归故里了……我听说,海边人都这样替不归的亲人招魂。”
    阿南默然听着,慢慢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脸深埋在他的胸前。
    “阿南,你父亲这边已经没有亲人,但外祖家应该还有人在,你母亲有来历有印记,寻找他们并非难事。到时候你有了根,有了亲人,便不会如此孤单了。”
    或许,有了牵绊之后,她能安心在属于他的王朝疆域中生活下去,至少,不会再那么轻易离开,断然决绝。
    因为心中这不可遏制的侵占欲,他握着阿南的手又更紧了一分,哪怕会让她感到疼痛,也在所不惜。
    阿南紧抿下唇,默然的,哽咽着“嗯”了一声。
    这辈子,她一直都是自己手握利刃,拼杀出一个天地。但此刻与他十指相缠,感觉他那有力的掌握,她第一次恍然觉得,或许,能切实与另一个人相互依靠、两个人一起努力奔赴向前,也未尝不好。
    朱聿恒吩咐士兵去下方劝离那个妇人,让工头多关照她与孩子。
    那妇人离开寒冬的河水上岸后,旁边果然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拉着她的手一起离开。
    两人携手站在城墙上望着这对母子领了饭食离开,不觉看了许久。
    天色渐晚,日光黯淡,寒风已起。
    两人正要离去时,朱聿恒忽然想起一事,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差点忘了这个,刚从顺天送来。”
    阿南打开盒盖,眼底便有青蓝的光泽泛起。
    盒子中,是她遗落在他手里的那只绢缎蜻蜓。它一如往常,半透明的翅翼轻颤,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风飞去。
    阿南怔了怔,伸手将它取出,指尖抚摸过它幽蓝的翅膀,托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终于舍得还给我了?”
    朱聿恒轻声道:“对,我不介意了。”
    阿南抬眼看朱聿恒,似乎在问不介意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是怀疑它与三大殿起火有关,所以不能还给你。后来,知道它是你送给竺星河的信物,所以不愿还给你。但现在,我知道你的心了,所以我敢还给你了。”
    她默然垂眼,将蜻蜓从食指转到小指,又转到手背再旋入掌心,叹了口气,问:“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
    “其他的没有,但与你有关的,我不敢去冒险。”
    听着他如此赤诚坦率的话,望着手中蜻蜓,阿南心下竟觉微微悸动,难以自抑。
    他直直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声音亦是平缓有力:“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测,生死难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灾祸便也成了命运恩赐。我无惧无畏,甚至满怀感激。”
    明明应该恼怒他这么久才把蜻蜓还给自己的阿南,此时却只觉眼眶热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最终,她只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城墙上抬眼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荒野与沙丘,举起了手中的蜻蜓:“算了……”
    她转动机栝将蜻蜓尾巴后面的金线拉紧,然后将它举在冬日朔漠的狂风之中,狠狠一拉。
    在漫卷浩荡的西北风中,青蓝色的蜻蜓振翅乘风而起,向着遥不可见的远方疾飞而去。
    它飞得那么急,那么快,冬日黯淡的日光只来得及让它闪出一抹幽光,它便拖曳着那缕蓝紫光线,彻底消失在了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它仿佛从没来过这世间,又仿佛永远刻印在了她心底最深处。
    她年少时曾夜夜枕潮而眠的那些梦境,在这一刻全都成为不可追寻的过往。
    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剜心割肉。
    盯着蜻蜓最后消失的方向,阿南伫立许久,将自己僵举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下,默默牵住了朱聿恒的手。
    他掌心灼热,在这般的冬日风中,那热量自她的手上蔓延,足可熨暖她的心口。
    他们都没说话,只携手望着面前这浩大的世界,久久静默无声。
    注释
    [1]中国塔是明清时海外水手对罗星塔的称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