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36章 万壑归墟
    第36章 万壑归墟
    迎着绚烂光彩前行,他们穿过斑斓的洞窟,向前方出口不顾一切地疾游而去。
    阿南依旧一马当先,引领他们奔赴前方。
    眼看前方亮光洞明,出口遥遥在望,他们的耳边尽是轰隆声响,外面似乎在不停震动。
    在洞窟的出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弯折。
    阿南刚越过那个弯道,便感觉后方有人奋力赶上,拉了拉她的裙角。她转头一看,江白涟在水下向她打了个手势,指向那个弯道。
    见江白涟已经拉着绮霞游往那边,阿南知道江白涟在水下无人能及,当下毫不犹豫,折身跟了过去。
    曲折绕过一段洞窟,前方赫然有一段空洞,四人迫不及待,将头冒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这片难得的空气。
    等喘息渐渐平息,他们将两个气囊内的废气排掉重装。在外面一般用风箱给气囊鼓气,但这里并无工具,他们只能扯开袋子口,尽量多装些新鲜空气。
    一抬眼,阿南在幽微珠光下,看见朱聿恒沉思的侧脸,便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挑了挑眉以示询问。
    “我在估算路径,这里离高台应该已经很近了。”朱聿恒靠在洞壁上,指着外面道,“前次薛澄光带着拙巧阁众从街道而上前往高台,应该就在这里。他们比我们更了解水下情况,装备也更精良,但最终折戟沉沙,无功而返……”
    阿南知道他的意思,拙巧阁与朝廷联手下水,最终惨淡收场,如今他们四人仓促至此,前路只会更为叵测。
    绮霞抱着江白涟浮于水上,不自觉地将小腹贴紧他的身体,似乎要让腹中这一直浸在水中的孩子,多感受一些他的体温。
    江白涟双手环住她,将她护在怀中。他目光紧盯着她,张了张口,可身处如此危境,那些要询问的话语,却终究堵在了他喉口,无法出声。
    阿南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收敛心神道:“休整一下,咱们出去后就是山呼海啸了。这座水城在海中六十年,如今阵法已经发动,高台青鸾气旋锋利,一直在水城上纵横。那水波在远处还好,靠近了可以割肤断发,到时候我们千万不可大意,一定要及时躲避锋芒。”
    绮霞忙不迭点头,提醒江白涟注意。
    江白涟道:“我被困水下后,曾经多次想出洞窟逃出水城,可四下全是持续不断的水波,根本无法脱逃。最诡异之处在于,它们以青鸾形状在水中向外四处飞散,可以将人割伤,又会化为气泡……到底是什么古怪东西?”
    阿南脑中一闪念,脱口而出:“我猜,它不是用任何可以摸得到的东西制成的,青鸾是由看不见的气组成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但再想一想,又肯定道:“是的,只要利用地下洞窟的气流,以水作为交换,机栝将其急速射出,只要气流足够强大,风刀水刃伤人确实不在话下!”
    绮霞咋舌:“这……这得多巨大的阵仗啊!”
    阿南道:“她又没有鬼神之力,能设下这般阵法,必然是借助了这海底的地势,只是,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朱聿恒则若有所思,道:“关大先生这几个阵法,当年为对抗异族而设,一经发动必然翻天覆地引发灾祸。钱塘湾的水城引发了风暴潮涌冲垮杭州,可渤海这个水城,我看青鸾虽然锋利,但只在水下纵横,似对陆上并无影响。”
    阿南想起一事,道:“这么说的话,我们当时在东海之下,曾打捞到高台残块,上面雕画着血海蓬莱。可我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渤海湾被血染红的可怖场景,到底会怎么发生……”
    光华幽淡的夜明珠,照着小小的一泓水面,照出绮霞惊慌失措的面容,也照出江白涟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南便问:“江小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那块浮雕,我们是一起在水下看到的,那上面艳红的渤海,确实令人心惊。”江白涟回忆当时情形,心有余悸道,“只是我多年在海上,这段时间船又总是停在渤海岸边,心中有个想法……那红色倒未必与人有关,或许,是海上会发生的灾难?”
    阿南略一思忖,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赤潮?”
    “是。我晚上会在岸边看到荧光浪潮,泛着蓝光的浪一波波冲上岸,那是要发‘厄潮’的前兆。”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想起她那晚独自回蓬莱,朱聿恒率众相迎的情形。
    那一夜的浪尖上,在火光的背后,他们确曾看见荧光在浪尖闪现。
    “渤海三面被海湾围困,通连外界的活水极少,而且黄淮常年携带大量泥沙入海,使得淤沙年年堆积,海水极浅,只有老铁山水道还有三十来丈深,凶险湍急,是连通黄海的唯一要道。而这座水城,就距离老铁山水道不远,并且,正对着水道。”朱聿恒听着他们的话,此时开口道,“若那场海啸般的浪涌持续下去,恐怕周围的海礁砂石会急剧坍塌沉淀,到时候,这条唯一的水道将逐渐消失,两岸的海峡也必将越收越窄。仅靠那么一点出入的水源,渤海势必逐渐封闭。”
    江白涟用力点头道:“渤海本就多发赤潮、青潮,若出入活水再减少,一年甚于一年,年年频发,守着这样一潭死水,厄潮又大多有毒,海中鱼虾绝收,沿海的渔民还有活路吗?”
    见他面带惊惧,阿南安慰道:“不至于这么严重。海洋广袤无边,就算水下青鸾之力强悍,我看这点力量,十年八年内也造不成多大影响。”
    “别忘了钱塘湾下方,在六十年内被逐渐影响的地势,最终造成了杭州城那一场风暴潮水。”朱聿恒抿紧双唇。
    江白涟脸上满是水珠,他抹了一把脸,急道:“是啊,一年两年,或许都没有太大影响,可若是六十年一百年呢?”
    阿南哑然失笑:“到时候我们怕是都不在了,渔民肯定也都散了,早就离开这多灾之地,另谋出路去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若是都没了,我们水上讨生活的人,还能有什么出路?”江白涟说着,将绮霞又往水面托了托,低低道,“再者说,六十年一百年后,我们自然已经不在了,可我们的孩子还在这海上。我们如今就在这里,不把这苗头掐掉,万一真轮到那结果,留什么给我们的后人?”
    绮霞抱紧了他的手臂,紧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阿南却笑了出来,说:“江小哥,你年纪不大,眼光倒很是长远啊,连孩子都考虑到了。”
    江白涟闷声低下头,揽着绮霞,不再说话。
    “放心吧,关大先生的设想不会成功的。既然薛澄光执意冲击高台,那么这水城的总控必定在那上面。只要我们捣毁了高台,这座水城的一切都会停摆。”阿南将灌饱的气囊系好,交到朱聿恒手中,一字一顿地道,“水城我们要闯,命我们会留着,渤海也绝不会成为一潭死水!”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向他们抬手示意,随即一个猛子出了洞窟。
    朱聿恒对江白涟一点头,立即跟了上去,似是怕她这一往无前的姿态,会被前方汹涌海水侵蚀吞没。
    出了弯折洞口,向前探出水下洞窟,面前豁然开朗。
    如他们所料,城池果然依山而建,他们从山中一个洞穴钻出,差点被面前激荡的水流卷走。
    整座水下城池,已经被激烈的啸声和振荡的水波笼罩。
    秩序井然的街衢巷陌、鳞次栉比的屋宇楼阁,如今全都如台风过境,已被夷为平地。
    从海底涌出的狂风激浪,从他们的面前呼啸而过,那声波与水波共振,在海底隐隐回震。
    众人的胸腑本就因为海底压力与无法呼吸而沉闷不堪,此时再受剧烈震动,都是气血翻涌。
    在这涡流之中,上方有金紫红碧光彩波动。
    阿南抬头看去,山巅高台矗立于乱流之中,五光十色,影影绰绰。那里高高在上,倒比城中安静。
    她向江白涟比了个手势,见他确定自己能护住绮霞,便与朱聿恒一起贴着山坡向上游去。
    他们放低身体,竭力贴着地面,以免被激烈的水流卷走,终于艰难地靠近了高台。
    高台由一块块平整条石严丝合缝地垒砌而成,四壁陡峭,伫立于山顶之上。
    他们贴着台壁急速向上游去,上面果然是青鸾气流的死角,他们终于松了口气,稳下身子。
    台身四周有狭窄的楼梯盘绕,阿南对江白涟打了个手势,让他与绮霞先停在台阶上,自己与朱聿恒继续往上。
    水城中混乱不堪,台上水流却异常平缓。
    阿南一眼便看见了站立于高台四角的红色珊瑚火凤,每一只都与当初江白涟在钱塘海中捞到后进献上来的那只珊瑚凤凰相差无几。
    钱塘湾水城与渤海的形制相同,只是钱塘湾其中一只由于受震而脱落,被江白涟打鱼时偶然获得,最终才指引他们辗转来到了这里。
    高台四周是大枝的白色珊瑚与五彩琉璃纵横围成的栏杆,中间是方方正正两丈见方的一块平地,只在正中有一个高约丈许的青铜镏金雕塑,是一尊庄严巍峨的四面佛。
    佛像的身边,一只展翅飞舞的青鸾以尾相缠,盘旋在佛身左右,似与大佛一起守护这座水底城池。
    大佛的身上璎珞缠绕,青鸾的羽间宝石相辉,因为持续不断的水波荡漾,栏杆上的琉璃片振动四面水波,慑人眼目,是以在极远的城外都能看见这边光彩氤氲,金紫动人。
    可是,没有关大先生从应天行宫分来的三十六支琉璃灯。
    阿南示意朱聿恒先别动,她来到青鸾后方,缓缓地从下方游到台上,踏着雕刻云纹的洁白石板,向内走去。
    她极其小心,整个人几乎悬浮在高台之上,只用足尖轻点台面,以免惊动任何可能存在的机关。
    可惜她毕竟身在海中,阻止不了周身的水流波动,台上原本舒缓的水流中,出现了一丝异常波动。
    水流撩动了佛身那只青鸾,它口中冒着震荡的水波,圈在佛身上的尾巴是一个巨大的铜轨,倏忽圆转,喙口猛张,锋利的水波已向着阿南所在的地方直射而去。
    阿南出生入死多年,早已养成了极为迅捷的反应,下意识地便侧转身子向着高台外倾去,直扎入下面水中。
    朱聿恒一把拉住她下坠的身子,带她紧贴高台墙壁站着。
    他们的上方,是青鸾喷射而出的利波,比下方整座城池中弥漫的更为锋利,笼罩护卫住高台四面佛。
    天平机关,与拙巧阁中那个几乎相同的结构,这长久不朽的弹性机栝中,关键环节所用的想必也是鲸须。
    只要有一处受压,万向旋转的机械青鸾便能感应,借这海中源源不断的水流作为动力,内部机栝连通洞窟空洞,发射出鸾凤形状的利刃波光,斩杀入侵城池的任何东西。
    阿南与朱聿恒交换了一个眼神,指了指下方的佛洞。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知道她是准备利用刚刚对付那些毫光的手法,一个人吸引水波的振动,另一个人趁机前往干掉青鸾。
    再次拿出气囊,他们交替深深呼吸。
    随即,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他们绕着高台游到两旁。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朱聿恒会意,先试着弹出几片日月,查看水下轨迹。玉片轻薄,在水流的波动中角度肯定会发生变化。等确定了干扰及纠正手法之后,他才瞄准台角的一只珊瑚凤凰,一击而出。
    凤凰与高台相接的双爪立即断裂,向台边直直跌下。
    察觉到这边水流波动,青鸾立即旋转,向着空中飞舞的珊瑚凤凰喷出锋利的气流。
    气流如利刃切削向飞舞的凤凰。红珊瑚抵不住巨大的冲击,翅膀与尾巴等脆弱的地方立即被震断,随水散落。
    与此同时,对面的阿南趁着青鸾旋转的时刻,一个猛子扎向四面佛,企图借此空隙接近佛身——毕竟那青鸾脖子朝外,它总不可能对着佛像喷出那种锐利水波。
    就在她堪堪接近大佛之时,那青鸾已飞快旋转回来,迅疾地向四方直射出大圈的锋利气波。
    阿南立即一个弯腰下沉,避过那横斩的气流,紧贴在地上躲过一劫。但气流横削,阿南胸口猛然一震,口中气泡混合血液冒出,几缕血色转瞬消逝在海中。
    朱聿恒瞥见高台那边的血丝,大惊之下正要向阿南游去,头顶忽然传来异常的波动。
    他抬头一看,不觉毛骨悚然。
    原来,高台的波动又引来了鲨鱼。它们应当也是被水波卷入水城的,因这里的水波平静而聚集于此,看它们那目露凶光的模样,怕是早已多日未曾进食,正值饥肠辘辘。
    如今他们被困在高台附近,怕是要让鲨鱼们大排宴席了。
    朱聿恒紧握住手中日月,可这薄薄的玉片,面对这些巨大的鲨鱼,绝无胜算。他看向对面,阿南也已扣住臂环,但她的流光怕是更难伤及鲨鱼群分毫。
    水压沉沉,让他胸口越发疼痛。朱聿恒终究还是咬一咬牙,不顾上头逡巡的鲨鱼,绕着高台游了半圈,会合到阿南身前。
    阿南与他脊背相抵,手搭上自己右臂,对准了上头的鲨鱼,做好了防护反击的姿势。
    鲨鱼如同幽灵般在水中游动,渐渐聚拢向高台。
    阿南与朱聿恒紧贴着身后石壁,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这难道会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由自主,朱聿恒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在这幽暗死寂的水下,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胸口怦怦的声音,无法抑制,剧烈动荡。
    他忽然想起那个暮春初夏的早晨,他在皇宫的护城河外一眼看见阿南和她鬓边的蜻蜓,那迷离闪烁的光芒让他一步步追寻,兜兜转转直至此处。
    难道他一路艰难跋涉至此,是为了与阿南一起永远葬身在这怒海之下?
    但不知为什么,在冰冷的水中,与阿南的背脊相抵,感受到彼方传来她肌肤的温度,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他是朱家的子孙,他绝不可能窝囊又不明不白地等待死亡来临,面对阴谋诡计选择束手就擒。
    死在探寻的路上,总好过死于等待。
    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人赴死,他的身旁,有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阿南。
    因为心中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他忽然转过身,低头将自己的双唇在她的发上贴了贴。
    希望下辈子,他们还能再重逢,还能一起面对绝境,杀出一个生天。
    死亡来临,巨大的迷惘绝望让朱聿恒沉浸迷失了片刻。但他很快抬起了头,再度投入戒备状态。
    阿南只感觉他在自己发间轻轻一触,尚未来得及察觉那是什么,第一条鲨鱼已经扑到。
    她立即挥扬手中流光,直射向扑来的鲨鱼。
    携带着轻微的气泡,流光疾射向那一张一合的鱼鳃,直刺内脏。
    原本前游的鲨鱼,整条躯体一弓,上弹了足足半丈有余。深海之中耳朵受到重压,耳边只有低沉嗡鸣,但鲨鱼那剧烈挣扎的姿势,让他们仿佛听见嘶声哀号。
    不等他们将目光从那条鲨鱼身上收回,第二条鲨鱼已向他们扑来。
    朱聿恒的日月即将出手之时,阿南却将他的手按住了。
    第一条受伤的鲨鱼在水中失控,横冲乱撞向他们前面那条。两条鲨鱼一起重重撞在他们身旁的高台之上。
    与此同时,高大的台阙剧烈震动,让抵在墙上的阿南与朱聿恒维持不住平衡,差点随着水波往前冲去。
    他们贴紧高台,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上方青鸾再度喷出巨大的水波,将高台震得隐隐晃动。鲨鱼们被锋利的水波绞出好几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高台之上一时血腥弥漫,鲨鱼受伤后狂性大作,向着他们一拥而上,而这巨大的水流又引得青鸾发动,震声不断,无数散乱的青鸾波纹不断向着四方飞舞,场面一时可怖至极。
    阿南与朱聿恒在鲨鱼的追击下,又要闪避青鸾水波,一时左支右绌,顾应不暇。
    胸口气血翻涌,他们闪避的动作已开始阻滞,却没办法腾出手来解下气囊缓一口气。
    正在此时,眼前一道身影忽然从血雾中闪过,引动青鸾立即旋转,也让鲨鱼的注意力迅速转移。
    那人的水性极为惊人,身形在鲨鱼和青鸾的乱流之中穿插,将所有对准他们的攻击全部引走——正是江白涟。
    他在下方看到阿南与朱聿恒处于绝境,心下焦急,却又不敢放开绮霞。但绮霞却将气囊按在他的口鼻上,让他多吸两口,然后她将自己缩进台阶凹处,朝他用力点头,示意他放心去救人。
    江白涟急速冲出,游上高台挡在了他们面前,引开了鲨鱼的注意。
    他常年在水中,又是疍民,对付鲨鱼自有独到手段。双臂一展,自高台侧一滑而过之际,他抬手便抓住了一只站立在台角的珊瑚凤凰,双脚蹬在一条冲过来啃噬他的鲨鱼身上借力,迅疾转身。
    凤凰的尾羽被一把掰断,他持着尖利的珊瑚枝,对准了上头的鲨鱼,转瞬之际已经戳进了它的眼睛。
    眼见一错眼之际,江白涟已经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并干掉了一条鲨鱼,阿南和朱聿恒这边压力陡减。
    她朝朱聿恒一挥手,两人立即向着上方游去。
    弥漫的血液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影,趁着鲨鱼们疯狂扑袭江白涟、青鸾的力量又被鲨鱼们所牵制的空档,阿南与朱聿恒贴着台面补了两口气。
    气囊内的气体鼓入不够,又是两人一起使用,如今已显浑浊,即使吸了好几口,也只是稍稍缓解胸口割裂般的窒息感,不足以让他们长久维持下去了。
    高台外的鲨鱼还在疯狂撕咬,青鸾振动的声波让它们陷入疯狂,只顾凶性大发。
    江白涟在鲨群中险险穿插,每每在最危险的时刻与利齿擦身而过,显然就算他水性无双,也没法在这么多的鲨鱼中坚持太久。
    事不宜迟,阿南向朱聿恒一点头,一个纵身上高台,滚到了四面佛的脚下。
    憋着最后一口气,阿南小心翼翼直起身子,检查四面佛的机关。
    被鲨鱼引走的青鸾,为她接近的水流所牵动,只听到轻微的“嚓”一声,自佛身上旋转过来,向着她射出尖利啸叫。
    阿南却毫不迟疑,翻身借着水的浮力向上跃起,踩在了青鸾的冠羽上。
    那青鸾虽然在四面佛的周身圆转如意,但毕竟是青铜所制的死物,脖颈挪移的范围并不大,被阿南踩住头部正上方之后,只向着四周乱转,并朝前方疯狂乱喷气旋。
    眼看阿南就要被甩出去之际,眼前光华闪现,是朱聿恒的日月盛开在了台侧。
    水城在海面之下十来丈,日光透过海水照下来,已大为减弱。但日月引动波光,依旧绚烂无匹。
    万千水流波动,青鸾立即被引走注意力,向着光芒闪耀处发动攻击。
    见乱转的青鸾陡然一停,阿南立即从青鸾头顶跃起,不顾下方紊乱的气流,踩着佛像飘飞的衣袖,竭力爬上佛头。
    她知道大佛的身躯内,必定隐藏着驱动青鸾的机栝,可这大佛做得光滑无痕,她仓促间搜寻一遍,竟找不到任何机关痕迹。
    胸口越发窒息,她正在心急如焚之际,忽觉身边水流异动,抬头一看,她站在佛头最高处,又无遮无拦,原本纠结乱斗于江白涟身边的鲨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盯上了她,有几条已经抛下了江白涟,向着她游弋而来。
    阿南头皮发麻,全身所有神经都绷紧了,脑中飞快考虑自己该往何处躲避。
    朱聿恒也看到了她的危境,但他手中的日月正牵引青鸾利波,根本无法再回手护住她。
    幸好水波影动,江白涟抛下了自己面前的鲨鱼,向着她这边游来。他身后追着数条鲨鱼,却毫无惧色地直冲向更多鲨鱼的聚集地,又挑衅地在鲨鱼面前划出重重波浪,引得它们抛下了阿南,转而追逐向了更惹眼的目标。
    阿南来不及庆幸,胸口窒息憋闷,已经再无时间。
    她趴在佛头紧急查看,可镏金铜铸的佛头上毫无缝隙。铸造的肉髻整整齐齐,四个头颅做出喜怒哀乐四个表情,每个佛像额头,都嵌着一颗鸽血宝石,与镏金佛身交相辉映。
    四面佛,他面向水城四方,似在永久地守护凝望这座城池。
    阿南略一思忖,伸手在佛头上敲击。胸口窒息感越来越强,她已快要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不得不按住口鼻,才能专注俯身倾听敲击声。
    终于,她听到空洞的回音,在水下显得迥异。阿南立即弹出臂环上的小刀,一把挑开那座佛像的额头宝石,果然看见了后面显露出来的小洞。
    她立即向朱聿恒和江白涟打手势,让他们注意变动。
    江白涟正在鲨鱼群中左冲右突,看到她的手势,在躲避鲨鱼攻击的同时,更努力将它们引往后方,以便自己能趁空档去保护绮霞,顿时左支右绌。
    而朱聿恒一边放出日月吸引青鸾的攻击,一边以尽量轻的动作翻上高台,向阿南靠拢。
    阿南也顾不上他们了,臂环小刀探入佛像额头,试探里面的机关,以刀尖轻微的停顿与滑动为凭,她的脑中迅速画出隐藏在佛身体内的机关,并准确寻找到薄弱处,往勾连处一挖一撬。
    水泡涌出,机栝启动的轧轧声在水下显得格外沉闷。
    眼前螺髻旋转,大佛那原本紧紧靠在一起的四个头向四面八方分离倒下,卷起巨大的水波。
    只听得呼啸声尖利,许是受到佛身震动,青鸾的声势更为巨大,水波陡然剧变,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再也无法牵引它泛起的利波,那聚散的光华被击得零落不堪,精钢丝也差点被截断。
    朱聿恒当机立断,将日月陡然收回,整个人向着佛身扑去,要与阿南会合。
    可惜他的水性不如阿南,身上又带着伤,终究未能赶在青鸾攻击之前及时跃上佛身避开攻击。
    眼看青鸾的水波削向他的双膝,他的身体在水中失去平衡,整个人即将被拖入水刃中时,腰上忽然一股力量传来,将他整个人斜提向上,堪堪避过那几道纵横的水刃。
    正是阿南,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射流光勾住他的腰,让他偏离了攻击范围。借着她的力量,他立即上扑至佛身,然后纵身而上,抓住她伸来的手,站在了佛肩之上。
    随即,他解下气囊递到阿南手中,让她赶紧缓几口气。
    阿南确实憋急了,也不管里面的空气如何,深吸好几口后,才俯身扎到佛身中,查看里面的情形。
    佛身约有三尺粗细,下方大约一丈处,便是大佛的肚腹。那里有机械轮杆在牵引制动,指挥着青鸾左旋右转,进行攻击。
    杠杠顿挫,棘轮运转,机栝旋转。许是怕在水下生锈,而金银的硬度又不够,因此关键节点呈象牙色又弹性十足,显然是鲸须,连接的部件则由水晶制成,光滑且极其耐磨,运行起来异常顺滑,难怪青鸾的攻击能圆转如意。
    但,下方结构复杂,仓促之间,她根本没有办法判断各自的关联,也找不出究竟哪些是控制青鸾攻击的,哪些是控制下方水城的。
    抬头看向高台外,江白涟已将鲨鱼引到外面,正趁空隙拉着绮霞游了上来,靠近高台。
    她知道必须要尽快将青鸾停下,以免绮霞和江白涟受损,便一把抓过朱聿恒的手,指指下方的机栝,在他手心写了“同时”两个字。
    朱聿恒点头,又看向下方的机栝点。中心最耀眼的一处,他指给阿南,其余的则举起自己手中的日月示意。
    阿南颔首,低头看见朱聿恒手指上被日月的精钢丝割出的细小伤痕,这双举世无双、让她一见倾心的手,如今上面布满了细小伤痕,又在海水中凌乱翻白,令她神情微黯。
    朱聿恒却并不在意,只握了握她的手,两人收敛心神,阿南举起臂环,朱聿恒则操控日月,两个人一起对准了下方的机栝。
    随着阿南一挥手,无数光点顿时向着下方射去。
    丛丛簇簇的水晶与石头中,所有正在运转的鲸须在瞬间被直击而中,崩裂阻滞。
    但,机栝固然硬生生停住,可日月的青蚨玉薄脆,击打下去只见玉屑纷飞。
    朱聿恒顿时错愕,气息一滞,差点呛到了水。他赶紧将日月收回,握在掌中一看,幸好鲸须柔韧,水晶脆硬,青蚨玉只崩裂了三四片。
    可阿南替他做的武器,毕竟有了残损。
    还未等阿南查看状况,佛身已剧烈震荡,青鸾发出最后的波动,大股的水伴随凄厉的啸声疯狂涌出,向着四面八方无差别横斩攻击。
    正越过高台的江白涟与绮霞,眼看即将触到佛身之时,却在瞬间被狂暴的气旋与水流笼罩,眼看要被卷走。
    阿南心下大惊,立即以流光勾住佛身,双脚一点腰身一折,在水中飞速前冲,一把抓住绮霞的手臂,将涡流中的她硬生生拉住。
    尚未等她回转,只听得耳畔轰隆作响,被流光拉住的佛身忽然剧烈震动。涡流飞旋,支点震荡,她差点控制不住,要与绮霞和江白涟一起坠落于高台。
    低头一看,她才惊觉,那正在剧烈震动的,并不是佛身,而是高台。
    被他们摧毁的机栝与下方高台紧密联系,此时高台内机栝破碎,下方装置立即启动,整座汉白玉砌成的石台缓缓向下沉去。
    巨大的浪潮与气泡自地下狂涌而出,在轰然席卷的水波中,他们本就窒息的胸口在巨震之中气血翻涌。
    绮霞顿时被呛到,整个人佝偻蜷缩,痛苦不已。
    周围震荡厉害,众人都控制不住身体,江白涟竭力将绮霞护在怀中,艰难地将气囊扯开,按在她的口鼻之上。
    未等绮霞缓过一口气,夹杂着地下涌出的尘沙和气泡的浊流之中,忽然有灰白的影子闪过。
    阿南一眼看见,顿时心下一凉——这些本应被江白涟引走的鲨鱼,不知何时又靠近了,还被激流卷过来,如今他们全都失控,眼看要在水中相撞。
    这些鲨鱼皮糙肉厚,每条怕不都有数百上千斤,若在这激流中与它们相撞,定是生机渺茫。
    如今最大的生存机会,可能就是躲进大佛的空身躲避。按照下方涌出的气旋来看,下沉的地方定然连接着巨大的水下洞窟,可以让他们暂避危机,找到机会从这座坍塌的水城中逃脱。
    阿南当机立断,抬头看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
    他与她心意相通,在浊流之中不必看她的面容表情,只需她一个回头的动作,他便已明白她的意思。
    日月疾射,于水流之中紧紧缠缚住了她的腰身,要借精钢丝将她拉回来。
    阿南抓紧绮霞的手臂,可水流太过湍急,他们三人卷在激流之中,朱聿恒一个人根本无法对抗。他竭力扯住日月上的精钢丝,指尖因太过用力而被割出凌乱伤口,但最可怖的还是胸口的闷痛,长久未曾呼吸,又被急湍的水流冲击,窒息感似乎要撕裂了他的神经。
    一手抓紧大佛的入口,一手紧握日月,他眼前涌上茫茫黑暗,知道自己定是支撑不住了。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不愿放开被日月牵住的阿南,不愿一个人进入这正在随着高台缓缓下沉的大佛体内,躲避这如利刃般来袭的死亡。
    毕竟,一生中总有些抉择,让他不甘认命,世上也总有些人,他无法放手。
    即使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即使所有人都觉得他将来能掌控天下、被亿万百姓所拥戴,可此时此刻,唯一能被他紧握在手中的,与他生死同命的,只有阿南一人。
    苍茫天地间,除了阿南,再无任何人。
    阿南艰难地转头看他,激流将他的身影化成了模糊的影迹,可她却依旧可以看到他坚定执拗的姿势。
    心口骤然一恸,她知道他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放开她。可当下这情形,他还要抓住她便是死路一条,结局只能是与她一起赴死。
    在这冰冷的海水之中,阿南的胸中却涌起巨大的灼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她这一世活得比大多数人都开心,又是死在自己一生浸淫的机关阵法之中,技不如人,就算死也能走得无怨无悔。
    更何况,她的星辰已经陨灭,她的心已经死了。
    可她的手上,还牵着绮霞。
    她若放手,绮霞与江白涟便绝无生路,可她若不放手,又必定会将阿言也拖入绝路。
    刹那之间,在疯狂乱卷的水涡之中,她心中的念头急转,拼命要找到一条生路,让自己所重视的人,都能在这生死关口,活下去。
    激荡的水浪冲击着所有人,阿南尚未想出任何办法,已在下一刻被狂涌的激浪打得脑袋嗡的一声,思绪瞬间混乱,唯有下意识地紧紧抓着朱聿恒与绮霞不放。
    而湍急水流中,前方出现了一头庞然大物。
    那是一条黑灰色的鲨鱼,正被巨浪裹挟着,从对面斜冲过来,庞大身躯直撞向正中间的绮霞。
    激流冲击之中,绮霞死死闭着眼睛和嘴巴,手中的气囊已遗失,连意识都昏沉了,又哪有办法看得到面前的危机。
    可就算她看到了,在这激流中又怎有办法闪避。
    她只是艰难地蜷起身子,希望至少能让自己的小腹减轻一些压力。
    湍急混乱的水流之中,忽然有一双手自后方伸来,紧紧护住了她的腹部。
    那双手托着她的腰身,将她竭力往前推送出去,险险避开了撞来的鲨鱼身躯,以毫厘之差让她脱离了险境。
    是江白涟。他以自己无人可及的水性,在激流中寻到了合适角度的水流,以自己的身躯顶替了她的位置。
    在鲨鱼重重撞到他身上之际,江白涟借着那冲击的巨力,竭尽身上仅剩的力气,再度推了绮霞和阿南最后一把,让她们从这股涡卷之中骤然脱出。
    朱聿恒只觉手上压力陡然一轻,立即往回急扯,日月机栝收缩,六十六根精钢丝回弹,横逆水流之中的阿南带着绮霞疾速扑至。
    朱聿恒立即伸手,带着她们贴到佛身之上,稍解疾卷水流的压力,随即拿出气囊让痛苦不堪的绮霞吸两口气。
    绮霞却没有接过,她急切地回头,看向后方江白涟。
    激流中,他只来得及看了她最后一眼,便迅速被卷走。
    水城中混乱的水刃在他身上纵横削过。那天底下最适合游泳的身躯,那曾紧紧拥抱过她的双臂与胸膛,那曾依恋地靠在她怀中的脸颊,在瞬间被斩出道道血雾,随即,那血色与他的身影一起彻底被乱涛掩埋,再也不见踪迹。
    高台渐渐坍塌,佛身下沉,外面全是呼啸乱卷的急流。
    绮霞张了张口,似要大声疾呼,可口中水泡冒出,却再次呛咳出来,面上尽是无声的痛苦绝望。
    阿南咬一咬牙,将目光从江白涟身上收回,身体紧贴在佛身上,低头看向中间的空洞,思索要不要进内躲避那些乱卷的涡流——毕竟,如此密闭的小空间,可以保护她们屏蔽水刃,但也可以将他们困死其中。
    正在刹那迟疑之际,旁边绮霞忽然松开了扒着大佛的手,任由自己被水浪卷走,竟似要追逐江白涟而去。
    阿南立即反手去抓她,可外面的水流何等迅猛,只一错神的工夫,绮霞已无声无息被水流卷走,眼看他们再也追不上了。
    朱聿恒下意识地转身,举起手中日月试图将她拉回。
    可日月在湍急的水流中不受控制,只从绮霞身后擦过,便差点被水流冲得纠缠在一起。
    就在两人心口涌上无尽的绝望之时,原本已消失在旋涡深处的绮霞,忽然被一种古怪的力量,反推回了他们身旁。
    她依稀看见了绮霞后方的水流波动。
    一条若隐若现的身影,在乱流之中向他们游来,并向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随自己来——
    即使恍惚如梦,可朱聿恒依旧认出,这条身影,正是那个将气囊塞给他的人。
    阿南则猛然攥紧了拳头,万万没想到,过来的人竟是他。
    而他已将绮霞推到她的怀中,然后立即进了佛身。
    阿南毫不犹豫,对着朱聿恒一示意,随之抱着绮霞钻入佛身,潜了进去。
    水城光照昏暗,又在激流之中,朱聿恒未能看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他清癯的身影,瘦长的轮廓,带着一种世外孤客的清冷恍惚意味。
    与拙巧阁中那条映在藏宝阁门上的人影重叠,也与邯王船上那个身躯重合,让朱聿恒立时知道了他是谁——
    傅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在他濒死之际留下气囊?
    但阿南所去的方向,必定是正确的,因此他只略一迟疑,便随即进入了佛身。
    阿南紧抱着绮霞,不让她再逃脱。佛身虽然有三尺粗细,可腹内立有机关,何况阿南还抱着绮霞,必须要紧贴着才能容纳。
    高台下陷,剧烈震荡,朱聿恒刚刚进入佛身,上方的四个佛头已经在飞旋的水流中脱离。
    有的被卷飞出去,有的砸在佛身上哐啷一声巨响,中空的铜制佛身渐渐倾塌,留在中间的他们眼看要被挤压成肉泥。
    朱聿恒握住阿南的手,示意她决断上下。还未等阿南回复,眼前骤然一暗,佛身剧烈震荡,一个佛头被水流卷起,轰然卡在了佛身入口处。
    朱聿恒立即在水中折身,抬腿上踹,想要将它推开。
    然而佛头的重量加上乱卷的水浪,佛头又与佛身卡得极死,他们身处狭窄下方,没有任何办法将其推开。
    他们如被困在铜罐之中,佛身摇晃不已,周边咔咔作响,似乎就要被挤成肉酱。
    下方传来清脆声响,如冰玉相激,正是傅准穿过了机关,向下而去。
    阿南抱着绮霞没他纤细灵活,只能抬起脚,狠狠向下踹去。
    佛身中节节相连的杠杆与棘轮毕竟是水晶所制,虽然坚硬,却是精致脆弱的东西。在她竭力的踩踏之下,水晶立即断裂脱离,直坠入下方深不可见的黑洞之中。
    强烈晃动中,他们随着水晶一起,任凭身体在破碎水晶上刮出血痕伤口,一直向下沉去。
    在胸口发闷发痛之时,阿南的脚终于踩到了水底实地。
    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抬手卡住陷入半昏迷的绮霞肩膀,竭力向前游去,很快便抵在了一堵石壁上。
    但阿南反而放下了心。毕竟,为了积存海水不让地下的空气冲出来,这机关中必须要有一道下弯。
    她抱着绮霞,带着朱聿恒,追着傅准向下沉去。直等摸到石壁最下方的空间,再越过石壁,向上冲去。
    她的脚奋力在水中蹬动,疲惫让她的手脚沉重,怀中的绮霞很沉,可是她一定得出去,她不能丢下绮霞、不能丢下阿言。
    哪怕豁出了最后一口气,她也得带着他们,逃出这片黑暗的绝境。
    在窒息与绝望中,她倔强地带着绮霞一直向上游去,用尽最后的力量,拼命向上,不管不顾。
    越是往上,水面越是动荡,这上面定是无尽激流。
    但激流就代表着上方是空的,这对于他们来说不啻圣旨纶音,顿时两人都拼尽全力,加快游速。
    直到他们的头终于冒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湿漉漉的、带着海中的咸腥味狂扑到他们脸上的空气。
    阿南那被水压迫得发痛的眼睛不由得涌出温热眼泪。她与朱聿恒拼命地将绮霞往上拉,在激荡的水中将她的脸托出水面,呼吸到第一口气。
    这绝处逢生让他们忘却了一切,紧紧拥抱在一起,任凭身体在水中沉沉浮浮,久久不肯放开对方。
    许久,他们才终于回过神,朱聿恒摸到腰间的日月,将它举出水面,照向四周。
    他们的前面,是一条长长的石阶,从水底延伸向山洞高处。
    傅准已经上了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泡在水中的阿南:“狼狈不堪,退步了。”
    “拜你所赐。”阿南在水下憋了太久,声音微哑,狠狠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傅准笑了笑,沿着台阶向上,伸手在墙上拨动。
    凹痕中火星迸出,引燃细长火线,迅速蔓延向高处。
    山洞之中陡然大亮,洞窟顶端一盏三十六支琉璃灯从外至内依次点亮,熊熊燃烧的火焰经过琉璃与水波的反复粼粼折射,光芒氤氲灿烂,照得整个洞窟如一场朦胧又恍惚的幻梦。
    原来行宫中被分拆出来、可以定位“山河社稷图”的琉璃灯,被放在了这里。
    阿南不觉向朱聿恒看了一眼,朱聿恒也朝她点了一下头。
    终于寻到了它,他自然得记下形状和光焰,以便回去复原那七十二支琉璃灯。
    两人将绮霞拉上台阶,他们在水里泡了太久,出水后身体都是沉重不堪。绮霞更是眼前发黑,瘫倒在了台阶上喘息不已。
    这一番水下折腾,骤见光明,他们更觉疲惫饥渴,在台阶上瘫坐喘息着,一时都没动弹。
    而绮霞眼神发直,神情木然,似乎还没从刚刚噩梦般的情境中走出来。
    阿南怕她还想不开,帮她将头发和衣服绞干,虽然疲倦至极,还是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说:“放心吧,江小哥水性天下无双,我想……或许他和我们一样,能找到路径,逃出生天呢?”
    但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在那样的急流之中,在这样的水城之下,又怎么还有生还的可能。
    绮霞默默将脸埋在阿南的肩上,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在生死之际走了一遭,又被阿南执着地一再拖出必死之境,那股悲凉的冲动渐散,她似乎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带我逃出去……我要活下去,阿南……我不要死在这里。”她的手抚着小腹,明明还是平坦柔软的地方,可里面或许有个小生命已存在,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会的!”阿南的回答确切而肯定,毫无犹疑,“你会回去的,白涟也会,你们的孩子也会……”
    “不会的。”傅准轻咳着,语带嘲讽道,“机关中枢被你们破坏,水城会沉入海底自毁,这里任何人——你们,还有我,再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阿南与他有深仇大恨,正要反唇相讥,可脚下一凉,下面急流向上漫涌,已经过了她的脚踝。
    她来不及和他吵架,用尽最后的力量与绮霞相扶往上。
    台阶并不长,尽头是一座高高矗立的牌坊,后头是两扇巨大的石门。
    这牌坊三间四柱,足有两丈高,以青石搭成,从板到明楼、雀替等一应结构全为石刻。它在水下多年,却依旧雕精致,坐镇在这路径尽头,气势威严。
    牌坊正中刻着四个大字,贴以金箔。在地下多年,金字已变得斑驳,依稀可辨是“万壑归墟”四个大字。
    “归墟……”阿南喃喃念着。
    归墟,传说中海陆漂浮其上、众水所归的虚空之处。列子认为,归墟在渤海之东,没想到居然就在此地。
    后方潮水汹涌,节节上升。阿南扶绮霞坐下后,赶紧越过牌坊,走到石门前查看。
    门上雕着一座城市的模样,四方通衢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珊瑚丛生的园圃……在琉璃灯与水波的粼粼映照下,显得华美诡谲,不似人间——分明就是这座水城模样。
    而朱聿恒的目光则落在旁边石壁上,道:“壁上有字。”
    这字迹刻在洞壁之上,一笔一画十分清晰,在灯光下一眼可辨。
    崖山之战,不屈胡虏而蹈海者百万,有幸存者寄居海岛,心怀故国。龙凤元年,大宋皇裔振臂而讨虏,天下云集响应,海外岛民咸归。贼酋纠众反扑,岛民孤悬海上,寡不敌众,阖岛忠义尽殁。但留遗言不葬元土,愿归渤海,死后必挟骇浪而灭北元。今奉龙凤皇帝之命,以一岛旧居为殉,殓葬于此。鸣鸾为浪,怒涛为守,千秋万世,永奠忠魂……
    看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原来这宏大的水城,本来是一整座岛,而且还是龙凤朝重要的战略之地?”
    傅准似笑非笑,抱臂倚在石门上,一双微眯的眸子被琉璃灯映成浅金色,带着些诡异的迷人意味。
    想来也是,即便关大先生有天纵之资,在水下建造这一座城池也是千难万难,但若借助下方的海底空洞,让岛上所有屋宇沉入海中,倒有足以实施之处。
    阿南转头盯着傅准,问:“你既然能到这里,之前又曾派遣方碧眠去行宫做鬼祟之事,想必定有逃出去的方法?”
    他笑着摇了摇头,咳嗽让眼角染上了薄薄的红晕:“没有。”
    朱聿恒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他的面色苍白,连手也白得过分,几乎可以透过皮肤看见纤细手骨。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修饰得整整齐齐,诚然也修长而骨节分明,只是看不出太过超越常人的地方。
    想着阿南终生再回不去三千阶,以及楚元知那双至今颤抖不已的手,都是拜琉璃灯下这个苍白清瘦的人所赐,朱聿恒一时竟难以接受,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甚至连阿南都折在他手上的最强者,居然是这般模样。
    他的声音不觉沉了下来,问:“傅阁主,你们拙巧阁似乎对关大先生所设的这些阵法,知之甚多?”
    “关大先生当年设下这些死阵,也是为了驱除异族,后来虽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因为这些阵法太过凶险,他曾留下一份密档,详解各地阵法。”傅准叹道,“我祖母同为九玄门人,在出海之前曾将这些阵法关闭,又留言六十年甲子之期届满,阵法会有循环开启之虞,吩咐拙巧阁后人届时务必要前往查看,谁知我如今被困水城,也是出师未捷,唉!”
    “既然如此,之前几场灾祸,你身在何方?”
    “家父于二十年前骤然辞世,并未交付阁中要事。而当时我尚且年幼,并不知晓那份密档。”傅准捂嘴轻咳,声音低低道,“至于方姑娘,是她向我求取了‘希声’之后,愿意作为交换,帮我去拓印行宫高台砖痕的,也是为了拿到这些阵法地图之故。”
    “喔,只要砖痕,不需要灯光,因为你已经有了这三十六盏琉璃灯的线索了。”阿南一指斜上方的琉璃灯,道,“这证明,你曾经进来过这个水城,而且也曾顺利出去过!”
    水洞被海浪所漫,本就空间不大,阿南又疾言厉色,声音在洞中隐隐回响。
    傅准捂住心口,靠在墙壁上无奈道:“有话好好说啊,阿南……你知道我气虚体弱,经不起吓的。”
    阿南嘲讥地瞧着他:“气虚体弱的傅阁主,刚刚在水下气息比我还足。”
    “咳咳,毕竟我阴虚,宜水。”傅准咳了一阵,脸色微带潮红,那双浅色的眸子浸了水色,更显动人,“确实,我进来过这里。两个月前朝廷找我们借人手破水城,我才寻到当年的阵法密档,将其重启后发现了当年那些阵法。”
    朱聿恒质疑道:“既然朝廷已向你垂询此事,你若要查看行宫,并不需要方碧眠,大可自行前往。”
    毕竟,行宫出事当日,他曾接到过圣上的飞鸽传书,让他勿近江海。可见当时祖父已经与拙巧阁接触,甚至可能派人见过傅准,才会知道接下来的灾祸与两个水下城池有关。
    傅准朝他苦笑,道:“有时间差啊殿下。我与方碧眠协商交换条件时,尚未与朝廷合作,只是借了薛澄光过去而已。他回来描述水下青鸾之事,我才察觉此事与祖母有关。”
    阿南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正汹涌漫上来的海水,问:“那你之前进来,是如何出去的?”
    傅准亦用下巴指了一下石门:“这么大的门,南姑娘看不见?”
    阿南最怵和这人磨叽,几步跨到那扇高大石门前,迅速查看了一番。
    石门由洞壁凿出,与石壁紧密镶嵌,她摸索敲击了一圈,确定周围全是厚实石壁,才回头看向傅准。
    傅准明白她的意思,走到石壁的刻字前,抬起双手同时按住上面的两个“龙凤”字样,用力揿了下去。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微震,似是立刻就要开启。
    阿南立即扶起绮霞,紧贴在墙壁上,以免门后有水冲出来,将他们卷走。
    可是,想象中的水势并未扑来,只有几股小小的水流喷了进来。
    傅准放下手,一副用力过度的模样揉着自己的手:“我说吧,出不去了。”
    阿南这才想到,原先的石门内外应该都是空的洞窟,可如今水城已经沉降,门外自然被海水堵得死死的。他们现在要打开石门,等于要推开数十丈的重压海水,不啻万斤之力。
    疲惫不堪紧贴在洞壁上的绮霞,听着他们的谈话,脸色泛白。
    刚刚升起来的求生欲,如今又被掐灭,望着阿南的眼神既有惊惧又有希冀。
    阿南扶着她,睨着傅准道:“别担心,你看他那轻松自在的模样,像是逃不出去的样子吗?”
    “说没有,就真的没有。”傅准朝她一笑,眉梢眼角隐现温柔,“说起来,咱们这两个身负血雨腥风的大恶人,能在此时此地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未尝不是难得缘分。”
    “什么缘分,不过是我走了背运。”阿南咬牙切齿,只觉得在水下浸泡太久的手肘与腘弯又隐隐刺痛起来,“你放心,我死都不会和你待在一起!”
    话音未落,她眼前猛然一,面前通明的山洞一阵恍惚迷离,灯光闪烁跳跃,整个洞窟剧烈摇晃起来。
    下方水波轰然漾动,一直激荡上升的海水,此时已顺着阶梯狂涌上来。
    “完了!”绮霞紧紧贴着洞壁,声音颤抖,脱口而出。
    看来,上方的高台和佛像已被冲毁,而水城还在持续下沉,海水就要彻底涌入这地下洞窟了。
    见海水涌上来,阿南反倒眼前一亮,也终于知道了傅准为什么并不慌张。
    她轻拍绮霞,道:“别怕,这是我们逃出去的契机。待会儿里面的海水漫上来,门内外的力量便可以相互抵消,我们就能推动石门了。”
    “确实,到时候石门就能畅通了。”傅准轻咳着,遗憾道,“不过这扇门后便是海底通道,一旦开启,内外海水相激相通……唔,阿南,你肯定知道会发生什么。”
    拍着绮霞后背的手微微一颤,阿南当然知道——
    内外水流同时加诸狭窄通道,会立即形成巨大旋涡,涡流速度比之普通激流增加何止十倍百倍,届时所有人卷入其中,将没有任何把握在那巨大的吸力下逃生。
    她闭一闭眼,狠狠道:“无论有没有把握,横竖是个死,死在旋涡中总比困死在这洞窟中来得痛快!”
    傅准笑容中带上了讥诮,瞄了绮霞一眼,似乎在问,刚刚还拍胸脯保证,让她相信你的呢?
    阿南没再理他。后方的水已加速涌入,汹涌的海浪越涨越高,鸣声如雷。转瞬之间,身材娇小的绮霞双膝已被漫过。
    眼看潮水一波波涌来,她紧靠在石牌坊的柱子上,免得自己被冲走。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到门边检查情况。
    石门做得极为牢固,刚好嵌合在石洞壁中,严丝合缝。除了几条细细的水流从门缝中喷射进来外,岿然不动。
    阿南瞄了傅准一眼,低声道:“等水冲上来,石门开启之时,我们得抱住石牌坊,免得被水浪冲走。我刚刚看过了,牌坊的青石柱子与地下结合得比较严密,或许能让我们在水中暂时寻找到支撑点。”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又看了绮霞一眼,问:“她怎么办?”
    “我会安排好的,至少得让绮霞安全逃出去。”
    朱聿恒没有质疑,想了一下,只低低道:“到时候我们,一定不要分散。”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面对着即将扑上来的激涌海浪,无比恳切。
    浪潮已没到了胸口,阿南只觉得朱聿恒的话语如海浪般拍击自己的心口,带来一种莫名的悸动与微痛。
    在洞顶琉璃灯被淹没之前,她借着灯光,最后再看了朱聿恒一眼。
    一起在海底经历这么多险难,一贯端严整肃的他也终于无法再维持皇太孙殿下的形象,湿发全都贴在脸上,脸颊有了红肿擦伤,眼睫毛上挂满水珠,十分狼狈。
    这些瑕疵打破了他沉静严肃的气质,让他竟莫名有了几分稚气,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矜贵无匹的皇太孙殿下,显露出了一个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本色。
    心口怵动,她那一向无畏的心中忽然涌起巨大的不舍。
    舍不得这美好人世,舍不得身边人,舍不得未曾到达的梦想,更舍不得他们可能拥有的无限未来。
    自己的命、绮霞的命、阿言的命,如今全都牵系于她身上。
    虽然她表现得坚定不移,可真等着水漫上来之时,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南,身体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不能辜负了他们。
    她真的很担心会让他们的信任落空。
    在这漫灌的冷水中,身旁的朱聿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般黑暗冰冷的水下,只有紧贴的掌心给予着彼此一点温暖。
    仿佛绝望中的一缕光芒照耀在她的身上,阿南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笑了一笑。
    水已经没过脖子,滔天恶浪即将扑灭他们,而他们要投入其中,打开一条生路。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逃离这可怖的海底,再见到天空与云朵,高山与平原。
    琉璃灯已破碎于激浪,黑暗中几个人紧贴在石牌坊上,接受这最猛烈的一波冲击。
    汹涌澎湃的海浪排山倒海袭来,他们同时被海浪重击,洞窟已被彻底淹没。
    石牌坊摇晃了几下,终于险险立住。
    等到晃动过去,阿南睁开眼。黑暗的水下,她借着日月微光,看到绮霞依旧死死抱着石柱,才松了一口气。
    傅准再次按下龙凤字样,石门轧轧作响,却只晃动着,并未开启。
    阿南一听这声音,立即便知道是水浪冲击石门之时,开门的机栝损坏卡住了。
    她立即潜入水中,捡起一块鹅卵大的石头,扑向刻字的石壁。
    傅准自然知道她的来意,略侧了一侧身。
    阿南将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向刻字,一下,两下,疯狂地砸向龙凤二字。
    但石壁厚实,水中阻力又让她使不上劲,敲击在石壁上的声音沉闷而毫无效力。
    朱聿恒游到她的身后,接过她手中的石头,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龙凤二字在水下骤然崩裂,显露出后方的机关杠杆。
    阿南示意朱聿恒将洞口砸得更大一些,她扯过日月,往里面照了照。
    黑洞洞一片,根本照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死死憋住最后一口气,将手伸进石壁后的空洞,摸索机栝结构,飞快确认各个零件的用处,并迅速确定了其中连通石门的那一条路径。
    可是,出问题的那部分,远在他们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地方,显然没有任何办法能准确判定。
    除非,他们将刻字石壁与石门之间所有的空洞敲开,否则,根本无法检查出哪一点出了问题——那是没有几个时辰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剧烈的运动让她憋气更为艰难,水压让她的胸口沉闷难耐,长久未曾呼吸的窒息感让她的动作难以支撑。可她还是固执地拿着石头,狠命敲击着,要用最后的时间寻到那一处机栝卡住的地方,死都不肯放弃。
    手掌被人握住,手中的石头被人拿走。
    是朱聿恒摊开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写了“宝山时钟”四个字。
    阿南的脑中,顿时瞬间闪过她年幼时搬运师父的时钟损坏,傅灵焰凭着几下敲击,便确定了损坏点的过往。
    她在水下愕然睁大眼,看着面前的朱聿恒。
    朱聿恒微微朝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了石壁之上。
    他的意思是,他要像当年傅灵焰一样,凭借着敲击机栝的声音,把卡壳的那一点找到。
    阿南想告诉他,不可能的,即使他也具有棋九步的能力,可他初涉此行,对于机栝之学如此浅薄,如何能靠着天赋,弥补那几十年的经验?
    但,事已至此,除此之外已没有任何办法。
    既然阿言还没有经验,那便让她用尽全力,替他弥补上。
    阿南一转身附在敲开的洞壁上,将臂环探入那个缺损的洞中,流光沿着机栝,向里面射了进去。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傅准,此时也终于游了过来。
    他知道了他们要做什么,也不愿相信朱聿恒能凭借着听力寻找到那处故障。
    只听得阿南的流光在空洞中掠过,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偶尔碰到金属,但更多的是与石壁相碰撞的声音。
    她立即收回流光,第二次便转换了角度,往金属声密集的地方击去。
    虽然石壁后的零件并没有宝山时钟那么琐碎细小,可如今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心口跳动紊乱不堪。而且声音在水下听来,大多失真,洞壁坚厚,能传到耳边的更少。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阿言所面临的困境,比之当年的傅灵焰更甚。
    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顾胸口那难耐的窒息疼痛,将头紧贴在石壁之上,竭力听得更清晰一些。
    “淙淙”声是水流穿行波动,在石壁内久久不息;“擦擦”声是流光在洞壁上划过,低沉又令人微感不适;“铮铮”声是流光切过较小的机栝,声音清脆动听;“咔哒”声是机栝相接处被流光勾到,两种或者三四种高低不同的声音会随之波动开……
    他闭着眼睛,仿佛忘了自己身在深海,一动不动附在石壁上,凝神仔细倾听。
    阿南则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地用流光反复击打里面的机栝,不肯停歇。
    水压沉重,因为窒息与大脑空白,朱聿恒精神有些恍惚,倒似屏蔽了一切外界混乱与杂音。
    像是抽离了魂魄,他有一种神游身外的怪异感觉,好像贴在石壁上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影子,他整个人已经穿到了石壁之内,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里面一切复杂机栝的连接与碰撞。
    他慢慢地贴着石壁往后移动,仿佛追逐着流光,看见它穿过石壁、擦过金属杆子、缠上了一个棘轮又被阿南收回……
    他的耳朵中,终于传来了一声不和谐的异响。
    流光敲击过一片清脆的金属,在泠泠嗡嗡之中,夹杂着一声轻微嗒嗒声。
    在这机栝交汇处,应该是大片不同的金属声音连成一片,金声此起彼伏的地方,绝不应该出现这样略带沉闷的声响。
    他猛然睁开眼,朝着阿南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再向这边敲击一次。
    与他一样贴在洞壁上倾听的傅准,终于忍不住转头瞧了他一眼,又看向阿南,那双总是微眯着的浅色眸子中,瞬间闪过错愕与惊骇。
    这两人,一个女海匪,一个皇太孙,一个恣意妄为,一个高居朝堂。可,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但他们不知道哪里——或许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又或许是那般不肯放弃的倔强,简直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真没想到,这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居然能并肩携手,或许以后,再也无人能抵挡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他心口涌起一种难言的不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朱聿恒手中的日月。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这本应只有傅灵焰才能操控的武器,如今在水中幽荧发亮,照亮了那只举世无双的手,在水下显得虚幻而迷离。
    傅准瞬间恍惚,但他随即转身,屏蔽所有念头离开了洞壁,游到了石门旁边。
    是不是棋九步、他能否与阿南并肩,都不重要了。
    毕竟,能活着离开这里,才有意义。
    绮霞望着阿南,吸着气囊中最后的气体,在心中茫然地一遍又一遍想着江白涟。
    她想着八月十八汹涌大潮中他乘着莲破浪而来的姿态,想着他在水下紧紧拥住自己的结实双臂,于是便也不再太过害怕。
    无论如何,她的人生里面,出现过那个永远十七八岁,蓬勃年少的江小哥,这让她此生不再惧怕水下,不再惧怕黑暗。
    而阿南已经再次射出流光,击打在刚刚那一处地方。
    再次听到那声音,朱聿恒用了片刻确定方位,旋即捡起地上那块石头,朝着洞壁毫不犹豫地尽力砸去。
    刻字的洞壁后方,原本便被掏空而设置机栝,此时在他重重击打之下,石壁终于崩裂,裂缝的中心被他用力敲出个巴掌大的小洞。
    阿南立即游了过去,朝洞内一望,洞后的机栝中,赫然有一块卡在棘轮中的碎石,将那轮子咬死不放。
    她一把抓住石头,将它从棘轮中迅速清掉,然后朝朱聿恒一点头,拉住他的手腕,带他游回了石壁前。
    被敲掉了“龙凤”二字的石壁上,黑洞洞的后方只残留着两根压杆。
    这一番漫长的历险,到此时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可看着这最后的希望,身上不知从哪里又涌出了力气。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朱聿恒抬起右手,将掌心放在一根压杆的上方,看向另一边的阿南。
    但阿南却悬游在她那根压杆之前,转头看向了牌坊,骤然向石柱那边伸出了手。
    流光在水下一闪,细微如蛛丝般绕过了正在牌坊后合十祈祷的绮霞腰部,又继续向水下穿梭而去,飞快缠上了傅准的胸部。
    一拉一扯间,流光缠绕过二人,阿南又在臂环上一按,流光从她手腕松脱,傅准已被紧紧地跟绮霞捆缚在了一起。
    日月珠光在水下太久,已显黯淡,照不出那边傅准的神情,但依稀看到他立即扯住流光,试图将其解开。
    阿南当机立断,回身朝向朱聿恒,伸出左手斜斜向下一挥,两人的手掌同时向着杠子压下。
    大股的水骤然奔涌,窒息黑暗的水下,长长的“吱咔”声终于传来,那道石门震荡着缓缓打开。
    内外水流同时交汇激荡,傅准预计的旋涡随着石门打开的瞬间形成,一股巨大的吸力贯穿过水洞,将他们所有人的身体向外疯狂扯去。
    那力量太过强大,坚实的青石牌坊已摇摇欲坠。
    傅准恼怒地扯了一下身上的流光,想将它抛离。可阿南手法刁钻,流光的精钢丝将绮霞与他绑得死死的,一时根本无法解开。
    他恨恨地一脚踹在牌坊之上,在激流中飞扑向了慌乱抱柱的绮霞,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毕竟,他们现在是真正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她要是被水流卷走,流光如此锋利,非将他的胸部勒断不可。
    要想活下去,他只能带着绮霞一起逃生。
    而石壁前的阿南与朱聿恒无处借力,眼看便要被水流疾卷入洞中。
    在令人无法睁眼的激流之中,阿南感觉到了朱聿恒的竭力接近。她只来得及错愕看了他一眼,便已经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箍紧的双臂,像是永生永世也不愿再放开她一般,竭尽全力,至死不渝。
    下一刻,激荡的水流奔涌而至。
    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在旋涡疾卷的刹那,卷上了他们的身躯。
    青石的牌坊被旋涡拔起,洞中所有东西皆遭涤荡,他们两人的身躯彻底失控,被裹挟着直冲向石门彼端。
    阿南的手,不由自主也紧紧回抱住朱聿恒坚实的背脊。
    呼啸而过的激流,疯狂跳动的心口,混乱的血脉声在耳边激荡,整个世界瞬间黑暗。
    在失去意识之前,阿南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就这样与阿言死在一起,让他这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永沉海底,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得偿所愿,人生圆满?
    毕竟,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生中最心动的一双手。
    湍急旋涡之中,唯有日月光华旋转,如万缕通透的情丝,将他们两人的腰腹紧紧捆束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