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35章 怒海鸣銮
    第35章 怒海鸣銮
    听到朱聿恒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邯王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二叔倒要问你呢,你孤身跑来海上,还从二叔手里抢这海客女匪,怕是不妥吧?”
    “再不妥,也未必有二皇叔此举荒诞?”朱聿恒扬起下巴,向着后方示意,“堂堂王爷夤夜在海上率众混战,杀敌争功,怕是会成笑谈?”
    他身后的韦杭之闻言,不由得侧目偷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堂堂皇太孙,又为什么要率众暗夜出海,一往无前呢?
    “渤海并非二皇叔封地,可你在此处私自用兵,事先又未向朝廷报备获批。被侄儿发现也就算了,若被有心人上报到圣上面前,届时二皇叔准备如何自处?”
    邯王心下一惊,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远远的海面上,朝廷船队已经遥遥而来,艨艟巨舰集结成队,声势惊人。
    他立即道:“二叔我也是立功心切,朝里有些浑蛋污蔑我与青莲宗、海客们有瓜葛,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了,你此次奉命主理登莱事务,二叔把他们对付了,于你也有好处是不是?”
    “那便多谢二皇叔了。”朱聿恒笑着拱手道,“二皇叔脾性满朝皆知,相信圣上也定不会信那些流言蜚语,二皇叔大可放心。”
    “那就再好不过。你先忙这边要事,下次你到二叔那儿,陪叔多喝两盅!”邯王回头看看越发逼近的船队,哪里还敢与朱聿恒多言,目光恨恨地在阿南身上转了转,最后撇下一句,“对了,这个女匪可彪悍得紧,侄儿你可要小心啊!”
    朱聿恒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邯王船队迅速转舵,朱聿恒的目光移向了邯王身后的傅准。
    傅准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悬于腰间的日月,目光在阿南身上一扫,便轻咳着随邯王离开了甲板。
    朱聿恒转头看向踏在破碎船板上的阿南。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又在海中翻覆落水,如今发丝散乱纠结于脸上,狼狈不堪。而她一贯明亮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恍惚,望着他时,神思不属。
    朱聿恒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船上来。
    阿南怔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跃了上来。
    松开他的手时,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一把拉回朱聿恒的手,掰开他的指尖。
    果然,他的手指之上是道道极细的血痕,那是在操控“日月”时,太过专注而被精钢丝割出的口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声音低不可闻:“痛吗?”
    “还好,”朱聿恒收拢了自己的手指,平淡道,“我刚拿到这东西,还不熟悉操控手法,等多练练就好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想当然的。”阿南紧握着他的手,道,“傅灵焰的日月由冰蚕丝悬系收缩,而我考虑失当,用了更易获取的精钢丝……等回去后,你以冰蚕丝替换,携带更轻便,攻击范围可以扩得更大,手也不会受伤了。”
    朱聿恒听她话中口气,不觉心口微凛,问:“你不随我回去?”
    她道:“回去!我得赶紧去救绮霞,‘希声’破解法被青莲宗的人知道了,我现在很担心她会出事。”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点了一下头,并未出声。
    阿南随身携带着流光的替代品,打开臂环将它安装好,船队已经到来,护送他们返航。
    水上那一场大战太过惊心动魄,阿南疲惫脱力,到船上后勉强吃了点东西,便躺下休息了。
    船行海上,一路西进。在微微起伏的船上,朱聿恒抽空将送来的公文翻阅了一遍。
    南直隶这一拨的赈灾物资已安全运至下游灾区,各地以工代赈发动民夫排涝筑堤后,秋播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在这勠力同心的情况下,目前修补堤坝的过程进展颇为顺利。青莲宗如今元气大伤,登莱一带被裹挟的民众大多返乡安居。目前此次洪灾已基本得到恢复,只要后续没有其他变故,山东地区已趋向平稳。
    后续变故……
    朱聿恒望向窗外,碧海之下,隐藏的那一处水城,究竟会不会是关大先生布下的又一个杀阵呢?
    眼看蓬莱阁遥遥在望,朱聿恒放下手中公文,走到蜷缩在睡榻上的阿南身边。
    她一直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得香甜,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外面碧蓝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她脸上有种迷离的恍惚,那是已从梦境中醒来,却尚未彻底清醒的模样。
    他知道她望着海的那一边,在想着什么,也知道她在留恋的梦境是什么。
    朱聿恒不觉心口微闷,沉声问:“在担心你的同伴?”
    阿南慢慢摇了摇头,说:“他们在海上纵横多年,不至于逃不出邯王的包围……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岸边,把绮霞救出来,否则……我这辈子都对不住她。”
    朱聿恒望着她低落的侧面,想宽慰她之时,一开口脑中却陡然划过了一个念头——青莲宗要杀害绮霞。
    阿南如此焦急,看来青莲宗已得知了绮霞的藏身之处,而且阿南说,他们也知道了破解“希声”的方法。
    而将这个秘密泄露,甚至指派青莲帮众的人,应该就是与青莲宗关系匪浅的竺星河……
    他心口大震,忍不住看向阿南幽微沉郁的侧面,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失望决绝地离开海客们,以必死的姿态,不顾一切地孤身阻拦邯王。
    她不是去殿后的。
    眼睁睁看着十几年来信赖依托、敬之爱之的人崩塌溃散,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绝望到想把自己埋葬于大海,永不再看见这个世界。
    但他不知如何劝解她,他也知道这样的心境下说什么都没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来衣服和梳妆盒,递给她道:“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经蓬头散发,就连身上都还穿着那件艳红水靠。
    阿南本是最爱美的人,可此刻她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只喃喃摸了摸脸,低低道:“这么丑,难怪……”
    难怪这么多年,她也无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后对自己说起挑个好日子,恐怕也只是不想让她去救绮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烟柳燕双飞,而她这只竖着脖颈毛的鹰隼飞在旁边,又算什么?
    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涩,她把镜子一扣,疲惫道:“大海可真讨厌啊,这头发上岸后要好好洗洗了。”
    “确实,还是陆上好。”朱聿恒见她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沮丧失落,便拿起梳子试着在她披散的发上梳了梳。
    其实他只是想比画一下的,可一梳才发现,她在海里泡过的头发纠结干涩,上面还附着干掉的盐粒,把梳子卡得根本梳不下去。
    自然而然的,他就坐在了她的身后,慢慢替她梳起了头发。
    “可,再怎么险恶,我的家与归宿,都在大海上。”阿南望着窗外茫茫大海,低低道,“我从海上来,总有一天终究要回到海上去。”
    她身上有海水咸腥的气味,偎在榻上的身躯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令传说中南方之南最深的海中那些迷人而缥缈的鲛人,都似有了具体模样。
    朱聿恒握着她的头发,沉默一瞬,道:“陆上也未必不好,尤其你爱热闹,名山大川呼朋唤友,对酒当歌秉烛夜游,未必不比海上快意。”
    “可惜……热闹也不是我的,我终究……”
    或许她此生此世,终究是那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小女孩,注定要在海天中孤零零度过一生。
    她蜷起身子,抱紧自己空落孤寂的身躯时,却感觉到了阿言轻柔帮她梳理发丝的指尖,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扯动她的乱发弄疼了她。
    她血气充足,乱蓬蓬的头发既浓且长,垂垂及地。他将它们拢入怀中,置在膝上,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从下至上慢慢梳顺。
    阿南紧闭上眼睛,强行抑制自己眼中即将汹涌的热泪。
    在最伤心的时刻,无论是谁,对她稍微好一点,都让她更感绝望与痛楚。
    “算了吧阿言……就这样吧。”她拼命忍住自己的眼泪,颤声说着,将自己蓬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扯回,抓过旁边一根银簪胡乱将头发盘起。
    朱聿恒望着她强抑的眼泪,隐隐为她心疼,正要开口劝慰她时,脚下平稳行驶的船忽然一顿,外面传来了隐隐的惊呼声和金铁交鸣声。
    他示意阿南少安毋躁,立即起身去查看情况。
    阿南狠狠擦掉眼泪,从窗口一眼便看见了外边的情形。
    蓬莱阁下的水船码头依旧停着密密匝匝的船只,她越过如林的桅杆,依稀看到了江白涟的小舟。
    她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蓬莱阁中有火星迸射,随即黑烟滚滚突起。
    阿南抄起千里镜一看,有青布裹头的人在城墙上鬼祟放火。看这火急火燎来劫人的模样,那位方姑娘在青莲宗的地位肯定不低。
    水手们抛下巨大船锚,在船沿搭上跳板。岸上的人在呼喝着救火。
    心里记挂着绮霞,阿南稳定心神,竭力抛开所有低落思绪,奔到甲板上。
    越过层层叠叠的船帆,她看见几个青布裹头的汉子正持刀跳上江白涟的船,显然是青莲宗众已经寻到了此处,要趁乱偷袭绮霞。
    江白涟十分警觉,在周围的混乱中早已察觉到动静。他从船舱内跃出,见对方持刀袭来,便立即抓起旁边的鱼叉,抵挡住攻势。
    可对方人多势众,趁着他在前方拒敌之际,有两三人绕到船尾,一把扯掉那条绣得歪歪扭扭的鸳鸯门帘,直扑船舱。
    绮霞从舱内逃出,却被逼到船尾,下方便是汹涌海水,周围的船又忙着靠岸去蓬莱阁救火,在一片混乱中她走投无路,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呼救。
    跳板尚未搭好,阿南也顾不上许多了,流光闪动,勾住对面的桅杆,身影闪动,立即飞扑向江白涟船上。
    可距离太远,中间隔了无数混乱移动的船只,她一边左挪右闪一边冲向前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欺近绮霞身旁。
    只见仓皇的绮霞似是想起什么,赶紧摘下发间的“希声”咬在口中,按照阿南教的捂住耳朵,用力一吹。
    谁知对面的人看见她拔下“希声”时,便立即按住了耳孔与听会穴。绮霞用力吹着“希声”,远处船上的人都被惊动,面露难受之色,而面前的凶手们反倒毫发无损。
    阿南一个起落,踏在了对面的船沿上,看见绮霞脸上露出错愕惊诧的神情,想着这手法是公子泄露给青莲宗杀手的,顿时心口又急又痛,不顾面前距离还有多远,奋力向前扑去。
    围攻绮霞的青莲宗众虽然双手捂耳,但脚下毫不留情,后方有人飞起一脚将呆愣的绮霞踹倒在地,绮霞惊叫一声,下意识便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任由下巴在甲板上磕得血流不止。
    两船之间的距离太远,阿南竭力一跳,挂在了旁边的船舷上,纵身翻上,向着那边奔去。
    青莲宗的人已几步赶上了绮霞,挥刀就向她砍去。
    眼看刀子即将落到绮霞背上之时,旁边一柄鱼叉直刺入杀手肩膀,在惨叫声中,江白涟一脚踢飞那人,抬手拉起绮霞,带她躲入船舱,以身子与船篷为遮挡,将她护在了后方。
    江白涟身手灵活,船上又十分狭窄,对方一拥而上,却互相碍手碍脚,一时难伤他们。
    此时阿南已跃上船头,流光疾闪间,青莲宗众哀叫着纷纷倒下。
    江白涟松了一口气,赶紧抱住蜷缩在角落中的绮霞,却发现她一直捂着肚子死死护着,忙问:“哪里受伤了?”
    “没……没有……”绮霞抹掉下巴的血,搭着他的手刚想站起来,船身忽然一阵剧烈动荡,她惊呼一声,又重重跌扑在船上。
    阿南及时稳住身形,只觉脚下大海中传来轰然声响,船身连同水波同时猛烈震荡,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有一圈巨大的涟漪向四下飞速散开。
    “青鸾!”阿南脱口而出,震惊不已。
    船下的海面中,一只硕大无朋的青鸾痕迹飞掠而过,携带着海浪猛烈扑击在码头之上。
    码头陡然剧震,所有船只倾斜震荡,在惊呼声中,船上人纷纷落水。
    阿南知道这里的水城与钱塘湾一般,水下高台无休无止在发射青鸾水波,可这一直在海下的波光,为什么会突然射向水面?
    尚未等她找出缘由,日光下原本宁静的海面已狂涌波动起来。
    青鸾翔集,群飞的气流直激水面,水冲天而起。
    激流直扑半空,就如接连不断的巨大青鸾自水下跃出,挟带着铺天盖地的呼啸声与倾泻而下的水珠,覆盖在集结的船队之上。
    在那巨大无比的激荡中,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互相挤压倾轧,甲板船身全都在咯咯作响,只听得哀叫之声不绝,落水的、被挤扁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上岸!”在剧烈的颠簸中,阿南一把拉起绮霞,示意江白涟赶紧带她走。
    然而,他们刚奔到甲板上,便只觉耳边一片轰鸣声响起,仿佛有利锥刺入头颅,剧痛无比。
    在海浪的轰然声响中,勉强爬起来的人身躯再度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扑通”“扑通”连声,船上的人几乎同时摔倒在甲板上,手中武器坠落,撞击声不绝于耳。
    阿南立即按住耳边穴道,在激荡中背靠船舱稳住身躯,一抬头却发现旁边一艘船的桅杆正朝着他们直直倒下来。
    她当机立断,一把推开江白涟和绮霞。
    巨大的桅杆重重压在船上,甲板断裂纷飞。江白涟和绮霞躲过一劫,但也双双落水,掉入了海中。
    但阿南已顾不上他们了。她看见越过船只来寻她的朱聿恒,正被困在对面那艘倾倒的船上。
    那艘船桅杆断裂后,龙骨轧轧作响,整艘船都在撞击中变了形。韦杭之率众竭力扑去救助朱聿恒,可海中的青鸾与脑中的轰鸣交错,维持身体平衡已是妄想。
    朱聿恒握住面前的栏杆,稳住自己身形,黄梨的坚实栏杆本已撑住了他的身体,但在下一刻,旁边一艘船的虚梢急撞而来,栏杆顿时粉碎崩裂。
    船身倾斜,水浪飞激,朱聿恒与散碎的栏杆一起直坠入海。
    水浪迅速吞噬了下坠的身躯,咸腥海水从朱聿恒的口鼻灌入,直呛肺部。
    朱聿恒咬紧牙关,想要浮出水面,可身体却在陡然之间一僵。他只觉得肩颈一阵剧痛,随即疼痛蔓延全身,让他整个身躯都在水中抽搐起来。
    这熟悉而绝望的疼痛,让他的心口顿时与海水一样冰凉——
    这一次,是阳跷脉。
    剧痛自脚踝而起,顺着双腿外侧上达腹胸,直冲肩颈,最终那可怖的剧痛汇于风池穴,让他头痛得几欲炸裂,意识失控。
    不是预料的十月初,他的第四根奇经八脉,在九月底爆裂了。
    胸口剧痛,是他的肺已控制不住,在窒息之中吸入了第一腔水。
    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可越是咳嗽,周身的海水越是涌入他的口鼻之中,肺腑如被撕裂,身体开始抽搐。
    就在眼前的一切蒙上昏黑,他陷入痛苦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胳膊自后拥来,有人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这拥抱的熟悉力度,和上次在西湖中抱住他的,一模一样。
    可他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连勉强睁开眼睛的力量都没有,只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阿南会了解他的情况的。
    果然,她毫不犹豫便在水中将身体上升了半尺,撕开了他的衣襟,看向他的肩膀。
    日光透过动荡的水波,光线跳跃闪烁,诡异而恍惚。
    她看见朱聿恒的肩颈相接处,一条血脉正肿胀成狰狞的猩红,在可怖地突突跳动。
    “山河社稷图”的第四条血脉,发作了。
    在这样危急的境地,在距离他们设想还有数日之时,它命中注定,却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波光粼粼的水下,朱聿恒肩颈上跳动的血脉诡异无比。
    阿南的手按在了跳动的那一点上,感觉那里面有个东西在左冲右突,意欲从血脉中冲破而出。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立即抬手,臂环中薄刃弹出,利落地划过那截正在诡异跳动的血脉,一刺一转间,一片薄薄的血雾顿时喷出,弥漫于海水之中。
    本就光线恍惚的水下,掺杂着血色,此时显得更为诡异。
    朱聿恒的伤口被海水所激,整个人顿时痉挛起来。
    阿南一手按住他的肩,低头凑到他的伤口处,用力吸吮。
    与上次的淤血不同,她的唇明显碰到了实质性的东西。
    她立即张口,模糊间看见自己吐出了细长的一根粉色东西,在水中漂荡。
    朱聿恒意识昏迷,因为疼痛与呛咳,在水中抽搐不已。
    她一把抱住他,匆忙地将那根东西抓在掌心,便立即带着朱聿恒向上游去。
    可上面的动荡尚未停止,他们刚要冒头,只见水面波动,一条船橹忽然坠下,在距离他们不到半尺的地方直插入水,差点砸到朱聿恒头上。
    阿南无奈,只能转身拼命打水,带着窒息的朱聿恒向旁边水域游去。
    渤海水质黄浑,她向那边游去时,依稀看见身旁另一对游动的人影,模糊辨出是刚刚掉下来的江白涟与绮霞。
    绮霞并不会水,此时显然已经呛到了,江白涟亦带着她竭力往平静海面游去,想将她托举上去换口气。
    阿南跟在江白涟身后,带着朱聿恒一起向前。
    就在他们即将逃离混乱船舶、冒出水面之时,忽觉耳膜一痛,下方那可怕的水波震动再次袭来。
    阿南低头一看,深水之中有无数道纵横乱波向他们袭来,那碧绿的波光似是扑面飞来的青鸾,挟着万千气泡与尖锐啸叫,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要将他们吞噬。
    阿南心知不好,伸出双臂用力勾住朱聿恒的肩膀,带着他竭力向上方游去。
    江白涟也带着绮霞,拼命打水企图冲出水面。
    可就在他们距离海面只有数寸之遥时,那青鸾终于还是与尖锐啸声一起赶上了他们。
    在这无比仓皇紧急之刻,阿南抓住最后的机会,摊开自己那一直紧握着的手掌,看向那根她从朱聿恒体内吸出的东西。
    细细的、长约半寸,在他的体内大概已经很久了,上面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粉色血肉。
    水波激荡,将她掌中东西冲走,她仓促间抬手抓去,指尖一捻,血肉化在水中,露出里面青绿色的、一端粗一端细的刺状物。
    青蚨玉。
    它莹润地折射着波光,那点青碧光芒仿佛针一般刺入她的眼睛,让她在一瞬间隐约窥见了朱聿恒身上那“山河社稷图”的秘密。
    仅只容她一闪念,那铺天盖地的青鸾,已将他们彻底吞没。
    他们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对方,锋利的水波在他们身上划出无数伤痕,周身顿时被淡淡的血色包围。
    随即,青鸾的尾羽与翅膀在水中搅起巨大浪潮,涌动的暗流在水下疯狂冲击。他们来不及做任何挣扎,便被水波卷在当中,在疯狂如水龙翻卷的涡旋之中,向前冲去,再也没有机会冒出水面。
    肩上传来阵阵尖锐抽痛,朱聿恒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眼睛。
    湿漉漉的身体很冷,眼皮很沉重。他竭尽全力想要控制身体,最终却只能让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周围水声潺潺,耳边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声,还有一声低低的轻唤:“阿言?”
    那是阿南的声音。即使沉在这样的黑暗中,浸在无边寒冷中,但因为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他便觉得安心起来。
    她俯下身贴近他,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面颊上,温暖的掌心覆盖向他,轻轻贴了贴他冰凉的额头。
    似是被那点暖意激醒,他用力睁开眼,眼前是另一片黑暗。
    许久,他的眼睛才模糊寻到一点亮光,是阿南手中举着的一束微光,碧光幽荧,照亮了他们周身。
    “醒啦?”她俯身专注地望着他,微光照亮了她的眸子,灿亮如昔,里面饱含的关切驱散了周围的暗寂,将沉在黑暗阴冷中的他重新拖回了人世。
    她手中所持的光芒,正是“日月”上的夜明珠。见他只茫然望着自己,阿南想到他“山河社稷图”发作,又呛水昏迷,便轻轻将他上半身扶起靠着,让他舒服一点。
    失去意识前的一切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在那湍急的水涡中,紧紧抱住他、也被他所紧紧抱住的,确实是阿南。
    心口弥漫着安心的暖意,借着幽微的珠光,朱聿恒靠在她身上,艰难转动眼睛,终于看清了身处的世界。
    他们在一个狭长的潮湿洞穴中,周围全都是水,唯有中间一块突出的石头将水面分为两部分,给阿南与他提供了栖身之所。
    “猜猜这是哪儿?”阿南问他。
    他缓慢转动脖子,四下看去,而阿南让他倚坐在洞壁上,起身以手中的夜明珠照亮了对面墙壁。
    只见洞壁上凿着两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春风不度玉门关。旁边是小小一个长条凹痕,中间搁着一支骨笛。
    朱聿恒恍然想起之前阿南对他描绘过的情形,愕然问:“我们被卷入了……水城洞窟中?”
    “嗯。我估摸那青鸾自此而出,机栝有如此巨力将它推出,也必有强悍的后坐力,因此造成了旋涡,将我们卷回了此处。”阿南若有所思道,“关大先生天纵奇才,必定是借助了这里的地势,不然,他一介凡人,如何能制造出这般震天撼海的机关?”
    朱聿恒对机关阵法之学涉猎尚浅,见阿南都推断不出是何手段,便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目光看着那支骨笛,艰难道:“不知江白涟他们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和我们一起被卷进来了?”
    “应该是的,我当时看到他们了。只是和我以前猜测的一样,地下洞窟似乎并非只这一处,如今不知他们被卷入了哪里,希望他们也能和我们一般幸运才好。”阿南担忧道。
    朱聿恒勉强振作精神,道:“江白涟身手不凡,水性更是万里无一,我相信他会护好绮霞的。”
    阿南叹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说:“只能希望吉人天相了。”
    海中洞窟幽深阴湿,他们身上又都是湿漉漉的,寒冷让他们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两人肩膀相抵,让这湿冷的洞窟仿佛也温暖安定了些。
    阿南靠着他的肩膀,想起什么,一手举起“日月”,一手拉下他的衣襟,照向他的伤处。
    朱聿恒也恍惚记起自己落水后身上血脉剧痛的那一刻,借着阿南手中的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颈肩与胸外侧。
    幽荧碧光之下,他们看见那条血色浅淡的阳跷脉,一时面面相觑。
    想象中的可怖血线并未出现,他的阳跷脉只显出浅浅红痕,反倒是他锁骨旁被阿南剜过的痕迹,因为泡了海水而伤口翻白,看着更为可怕。
    他艰难抬手覆住这针刺般疼痛的伤口,抬起眼望向阿南,却看到她脸上渐显出一抹若有所悟的笑意。
    朱聿恒望着她脸上的笑意,不觉问:“你当时……发现了什么?”
    她将他的手取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伤处,确定只是皮肉之伤,才道:“阿言,我下水后看见你血管在突突跳动,便想着是不是该如上次一般,先将淤血清掉,让你的意识及早清醒过来。于是我确定了跳动之处,朝着那一点割了下去——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她将当时发生的一切详细对他说了一遍,朱聿恒虽精神不济,但他何等机敏,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抬手去摸日月上的弯型青蚨玉,而阿南干脆拉出一片,用手指在上面轻弹,其他玉片便此起彼伏,竞相发出清空的声响,在这山洞之中如仙乐奏响,久久回荡。
    “我之前受伤寻医之时,曾遇到一个妇人带着女儿看病,因婆婆恨她连生数个女儿,便在女婴身上扎针,以求不要再来女胎。那女孩当时也颇大了,她体内藏着那些针刺,居然侥幸如常长大……”
    “世间竟有如此恶毒妇人?”朱聿恒听着她的话,脱口而出之际,又悚然问,“难道说,我身上这玉刺,也是如此而来?”
    “确有可能,按照那玉刺外面包裹的血肉来看,可能已被植入有十数年了——我猜测,可能在你尚不记事之时,有人以淬毒青蚨玉制成细刺,又以某种手法隔绝毒源,将其扎入你体内,是以你一直毫无察觉。”阿南说着,又以手弹了弹青蚨玉,道,“我知道有些阵法便是以青蚨玉驱动,在最关键的机关阵眼之中设置一片母玉,设阵者手中留一片子玉。必要时击碎子玉,母玉随之破碎启动机关,这样便不需自己身处阵中亦能操纵。而如今看来,对方是反向利用了这个方法,要以阵法来操控你的生命。”
    “所以,对方利用青蚨玉应声的特性,在我体内种下了子玉,又在关大先生当年所设的机关之中埋下母玉。如此……六十年一到,机关一处处启动震碎母玉之日,便是我身上子玉破碎、毒性发作,‘山河社稷图’一条条发作之时?”
    阿南点了一点头,说:“有可能,但目前都还只是我的猜测。”
    朱聿恒默然按住自己胸前那几条狰狞血线,低低道:“‘山河社稷图’按照奇经八脉所设,所以我的体内,还有四根淬毒的青蚨玉……”
    就像四只静静蛰伏的凶兽,只等关大先生其他阵法启动之时,子玉破碎,剧毒随经脉游走,“山河社稷图”剩下的四条血线便会呈现,最终如毒蟒缠身,彻底绞杀他所有生机。
    阿南沉默地再看了一眼他胸前的血痕,将他的衣襟轻轻理好,说道:“阿言,若这次我们有幸生还,你回去可以查查看小时候接触过的人。另外就是,看看有没有办法确定它们在体内何处,是否能将其取出。”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摸索着握紧了她的手。
    距离“山河社稷图”的秘密,终于又近了一步。可惜,是在这般危急情境之下。他根本不知道是否有办法与她安全逃离,回去拯救自己。
    两人在朦胧幽光之中,双手交握,似可凭着这点肌肤的触感汲取对方身上的热意,来抵挡此时的彻骨阴寒。
    她停了片刻,又俯身贴近他的耳畔,压抑气息,以极轻极轻的声音道:“但是阿言,这还有难以解释之处——青蚨玉纵然会应声,那也要经过极精确的手法,而且超过一定距离便无法接受感应了。对方要如何才能保证阵法发动之时,你就在近旁,近得足以让身上被植入的毒刺因共振而破碎呢?何况按照常理来说,那次西湖与钱塘湾的距离,隔了千山万水,我不信那母玉能引发你身上的子玉破碎。”
    朱聿恒心口微震,但声音亦与她一般,压得如同呓语:“你是说,真正控制我身上子玉,让它与杀阵同时发作的那个人,就在我的身边?”
    阿南低低“嗯”了一声:“这也解释了,你第一条血脉为何会发作两次。我想,或许是对方以为蓟承明能引动地下阵法,所以在你身旁击碎了母玉,让你的子玉发作,谁知蓟承明功亏一篑,而你的毒刺后来在地下又与母玉应声发作,才造成了发作两次的假象。”
    “所以,对方手中必定有控制我的母玉,同时也知道关大先生那些阵法的详细情况,才有机会做得如此天衣无缝。”身处绝境,虚弱无力,可朱聿恒的口气依旧沉静而坚定,“只要我能出去,这恶毒小人定然无处遁形!”
    两人不再说话,似乎这昏暗洞窟之中蛰伏着那股威胁他们的力量,在时时窥探他们。
    静静倚靠了片刻,阿南站起身,说:“之前你昏迷时,我去看过外面的情况,青鸾海啸一直震荡在水城周围,根本无法出去。我再潜水去看看外面的情形……”
    她说着,往外面的水面走了两步,然后“咦”了一声,脚在水面量了量,声音顿时发紧了:“水面在上涨!”
    朱聿恒一惊,问:“这里要被水淹没?”
    “是……外面水涡乱卷,动荡的水势必然影响到里面,海水倒灌也在所难免。”阿南估摸了一下仅剩的范围,道,“只有一丈方圆了,若这水再漫上来,我们只能及早潜水,下去寻找别的洞窟,希望能找到另一个容身之处,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他们都是心中雪亮。
    否则,海水淹没这里时,他们将注定无处可逃。
    朱聿恒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手扶着墙壁,勉强起身走到她的身旁,道:“你去吧,一定要逃出去,我们不能两个人一起被困在这里。你出去后,若有机会,可以带人下来救我。”
    阿南自然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随时会被淹没的水下洞窟中,怕是绝难有生还机会。
    正在她犹豫之际,忽听得水下一阵动荡,然后哗啦一声,一团黑影从中爬了出来。
    黑暗洞窟中,只有一点夜明珠的幽绿微光,此时忽然出现不明生物,阿南下意识便摆好警戒之姿,口中叫了一声“阿言退后”,飞脚便向黑影踹去。
    那黑影在水中极为灵活,倏忽一下便换了方向,险险避开了她踢来的脚。
    随即,伴随着呛咳声,一声急促而慌乱的声音在洞中响起:“阿南?是你吗阿南?”
    一听这声音,阿南怔了怔,立即放下正要攻击的臂环,几步涉入水中,将那团黑影拉住,定睛一看,原来是江白涟背负着绮霞,带她潜到了此处。
    借着“日月”的微光,向朱聿恒匆匆见了个礼,绮霞便紧紧抱住阿南,与她一起靠着洞壁坐下,边咳边哭道:“阿南,吓死我了!我们掉进水里还被卷进旋涡,冲到了地下海洞中……那个洞很小,很快就被水淹没了!白涟背着我在水洞中摸索了很久,幸好下面是相通的,能找到你这里太好了……”
    恐怕不太好,我们也无计可施走投无路呢。阿南心想着,苦笑着抚抚她湿漉漉的头发,见她手中紧握着个瘪瘪的气囊,知道这肯定是江白涟随身携带的,才能让她坚持到现在。
    她问江白涟:“你们那边被水淹没后,你找了多久?唯一的路只有这里了?”
    江白涟点头,道:“我几乎找遍了外面的洞窟,所有地方全都被水淹没了,水城外又不知怎的全是旋涡,根本逃不开。我看这边也挺危险的,水势难保不涨上来,咱们得赶紧想个法子逃走。”
    阿南点头,看向绮霞,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胸闷气短,还一直……呕……”绮霞冷得打战,抱着她又干呕了出来。
    江白涟借着“日月”的微光看着她恶心作呕的模样,目光又往下看向她一直护着的小腹,神情忧虑而迟疑。
    “不管怎么样,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让绮霞试试看,能不能以古谱《阳关三叠》解开这水下机关,打开去往前方的通道了。”
    “其实……其实我上次也是随便一说,要是不行的话,那、那可怎么办?”绮霞紧张地拿起洞壁凹痕中的骨笛时,手在微微颤抖。
    毕竟,她上次说得那么肯定,其实都只是猜测而已。可如今箭在弦上,所有人的性命系于她此举,万一猜错了,洞内四人连同她腹中的孩子,都将殒命于此,让她怎能不压力倍增。
    阿南揽住她的肩,道:“别担心,再差也不过是没效果,那我们就齐心协力再去寻找下一个出路,毕竟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绮霞看向江白涟,见他也向自己点头,才稍微安了下心。
    她摸索手中的骨笛,这应该是用仙鹤的尺骨制成,笛子打磨得润如象牙,入手极轻。
    阿南举起手中“日月”,帮她照亮笛子。
    定了定神,绮霞将骨笛凑到唇边,试了一下音。
    鹤骨笛音色如凤鸣鹤唳,清匀幽远,与竹笛截然不同。
    只听得笛声响彻水洞,在洞壁与水浪间回转,那幽咽之声并不甚响,却激得水浪逐渐湍急。
    耳边传来哗哗的声音,阿南以手中珠子照去,珠光朦胧,依稀可见内侧洞窟的水逐渐激湍,似乎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所搅动,拍击向他们脚下所站的岩石。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觉得这幽暗窒息的水底洞窟中似透进了一丝光亮,前方顿时明朗了起来。
    江白涟上次下过内侧水洞,此时自然一步跨到水边,尝试着准备下水。
    阿南对他道:“我怀疑这水下的机栝与‘希声’相似,都是利用声音让虚耳受损导致身体失控。”
    江白涟点头,问:“我堵住耳朵再下水?”
    “堵住耳朵怕是无用,你双手按住左右听会穴和风池穴,才能使虚耳隔绝侵扰,不受振动。只是常人用这个姿势可能潜不下去。”
    “这倒无妨,我在水里就算绑了手脚也能游。”江白涟说着,见前方水势已逐渐加大,心知已不能再耽搁,当下深吸一口气,反手按住阿南所说穴位,潜进水中。
    见他入水,绮霞心下涌起一阵紧张。她一边吹着骨笛,一边努力回忆当初收集来的古谱,但年月太久未曾温习,记忆终究是有点模糊了,她如今又寒冷又惊吓,胸口忽然一阵作呕,气息凝滞,笛音骤然一断。
    水面顿时一震,虽然他们未曾听到什么声音,但那交错的水陡自内侧喷涌而出,令绮霞顿时慌了神,捏着骨笛一时不知所措。
    “不要停,继续!”阿南疾声道。
    绮霞呆了呆,赶紧深吸一口气继续吹奏笛子。她竭力控制凝滞的气息,一边流泪盯着水下,一边将那古谱《阳关三叠》吹下去。
    笛声幽咽,在水洞之中混合了浪涌声、回音声,一叠三叹,百转千回,一根小小的骨笛却似奏出了千丝百竹万人合唱的声势。
    幽深洞穴之内,乐声久久回荡,与水洞下涌出的浪潮相激,汇成声势浩大的合奏。
    朱聿恒听出这水声在应和笛声,不由得缓缓靠近阿南一些,与她一起专注盯着水面。
    《阳关三叠》层层相递,原本哀伤婉转的曲子,在洞中回荡,一叠更比一叠高亢,那涌起的水浪也一波更比一波高涨,直至绮霞吹出最后一声,笛声荡气回肠之时,浪涌也到了最高点,只听得轰鸣之声不绝,狂涌而出的水浪向他们直扑而来,声势浩大。
    阿南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绮霞,带着她紧紧贴在洞壁上。
    浪头扑过,三人都是浑身湿透,绮霞盯着内侧水洞呆了半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扑到水洞边缘,边哭边喊:“白涟,白涟!”
    那狂涌的水流依旧汩汩向外,眼看内外洞的水一起升高,已经没到了膝盖,阿南赶紧将她拉起,说道:“站高一点,我先帮你把皮囊里灌满气,等水漫到胸口,带你一起下水……”
    话音未落,水面哗啦一声,只见一条人影破浪而出,大口喘息着爬了上来。
    洞内幽暗,但绮霞早已扑了上去,紧紧搂住了他:“你没事吧?”
    “没事,你的笛声引动了水下机关,那浪涌果然可以抵消水下怪象,如今水洞已畅通无阻。”江白涟抹了一把脸,看向朱聿恒与阿南道,“我顺着洞窟往前探了一段路,前方水路很长,但已隐约透出光亮,也有了出水面。我怕你们在这边担忧,因此看到出口便立即返回了。”
    “有光亮有水面,可以出水底洞窟了?”阿南虽觉惊喜,但看看朱聿恒的情形,又有点担忧,问江白涟:“你说水路很长,具体大概是多长距离?”
    江白涟估摸了一下,说:“我全速游过去,大约不到半盏茶工夫。”
    不到半盏茶,对于他和阿南来说,勉强可以通行,但对刚刚呛水醒转的朱聿恒与不会水的绮霞来说,绝不可能。
    阿南正在犹豫,却听朱聿恒道:“你和江小哥先送绮霞过去,然后你带回气囊接我即可。”
    阿南看看这涌起的水浪,刚刚还是没膝,如今已经到了大腿一半,再看这洞中空间,抿唇匆匆道:“若水漫上来了,你贴着墙壁,尽量往高处攀爬。”
    “我会的。”朱聿恒应道。
    水涨得极快,事不宜迟。江白涟负起绮霞,阿南在后方搭住她,要带她下水。
    绮霞担忧地看看正在洞壁上寻找攀爬点的朱聿恒,嗫嚅道:“这边如此危险,要不……你们先带殿下过去……”
    江白涟看着朱聿恒,也一时不敢开口。
    朱聿恒利落道:“我留下比你好,至少我会水,即使漫过头顶我也可以浮上去坚持一会儿。”
    “记得在入水之前调整呼吸,吸两次,呼一次,这样入水时间可以久一点。”阿南匆匆教他呼吸法,之后便不再浪费时间,拉着绮霞便跃入了水中。
    水下洞穴一片黑暗,幸好江白涟对水流极为敏感,带着她们循着流动的方向一直向前而去。
    阿南与他一起护着绮霞,一边往前游,一边竭力记住水下路径,以免待会儿走错路径。
    在黑暗之中穿行,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阿南都觉得窒息之时,蜿蜒的洞窟在前方拐了个弯,他们转过角度,面前水面忽然开阔,上方涟漪隐隐,透着五色光芒。
    正用皮囊吸着气的绮霞虽然神志昏沉,仍不免“咦”了一声。
    江白涟拉着、阿南推着绮霞,两人将她送出水面。
    一经出水,五彩光芒顿时扑面而来。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高约十丈的巨大空洞,洞壁斑驳嶙峋,显然已被海浪蚀空多年。但在海面之下,却有明亮圆转的光辉如巨大的日轮投射在洞壁上方,在日轮的正中,是一尊放射光辉的佛像。
    光轮足有十丈之高,中间的大佛坐像也有七八丈,正俯瞰着他们。五色光辉随着水波流转,金色大佛在荡漾波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面目端严沉静,头结螺发肉髻,端坐在青莲之上。
    “这……这海底怎么会有佛光?”绮霞瞠目结舌,而江白涟早已拉着她一起在佛像前跪下,连连叩拜。
    阿南从水中钻出,仰头看向这大佛,心中忽然想起某年南海之上,她与公子曾一起见过的佛光。
    可那只是天边依稀模糊的晕光投影,哪像面前的佛光般绚烂清晰。
    那时司鹫悄悄跟她说,一起看过佛光的男女,以后必受庇佑,能有美满姻缘。
    可如今看来,海上的虚幻影像,自身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如何能护佑凡人的情意。
    她与公子已是背道而驰,今生今世哪还有一起走下去的可能。
    心如刀割,钝痛弥漫在胸口,令她呼吸都开始不畅。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突然涌上心口的思绪强行压下去,心中暗恨起自己,在这般危急之中,为什么还要在意那些伤感心情。
    想到阿言还在漆黑洞窟中危在旦夕,她立即抄起气囊灌饱扎紧,一个猛子扎下,沿着原路返回。
    顺着记忆的路径,她快速潜回洞窟中,刚穿过水洞便心口一凉。
    刻着阳关诗句的那个洞穴,早已被水彻底淹没。
    她急忙往洞顶浮上去,手一伸却摸到了石头,原来上面早已没有了任何足以让人呼吸的空洞,整个洞穴都被水灌满了。
    她估算错误了,这水来得比她设想的还要快,还要多。
    她心下大急,立即摸着洞壁,四下搜索朱聿恒的踪迹。幸好,在前洞的入口,她依稀瞥见了一抹晦暗的珠光。
    她立即扑上前去,却见朱聿恒的身影半沉半浮在黑暗之中,随水漂流。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扳转过来,一手解下气囊,想要按在他的口鼻之上。
    朱聿恒转过身来,脸上却已罩了一个气囊,夜明珠的微光下他看见了阿南,浸在水中的眼睛亮了亮,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水中无法开口,只紧紧拉住了阿南的手。
    阿南不知他这气囊从何而来,亦不知他一个人时发生了什么,环顾周围只觉诡异无比,当下便拉起他,带他顺着水道急速游向前方。
    穿过黑暗的洞窟,终于来到那个被佛光照亮的洞穴中,两人都是疲惫至极,趴在石壁上喘息不已。
    缓过一口气,阿南抓过那个气囊看了看,问:“哪里来的?”
    朱聿恒摇了摇头,说道:“我在洞中等你回来,谁知不久后水势便飞速上涨,很快将整个洞窟彻底淹没。我算了下江白涟离开的时间,估计自己撑不到你回来,正在绝望之际,水中忽有人影从我身边游过,将这个气囊塞到了我的手中。我循着他离去的方向追去,但他早已消失在了前方黑暗的水洞中,直到你来接我,他也没再出现。”
    “奇怪……”阿南嘟囔着,拿过他那个气囊,翻转过来看了看,眉头忽然微皱起来。
    朱聿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气囊的接口处,烙着小小一朵火焰痕迹。
    “这是?”朱聿恒抬眼看她。
    “这是傅灵焰、也是拙巧阁的标志。”阿南的手指摩挲过那朵火焰标记,神情不定,“难道说,拙巧阁的人也进来了?薛澄光带进来的?”
    但拙巧阁的人过来,又为何不光明正大现身,只暗地里给朱聿恒一个气囊,又立即离开呢?
    “而且,水阵已经发动,周边青鸾乱舞,连那么远的码头都受影响,凭薛澄光那点道行,又如何能潜进来?”
    事发诡谲,在这怪异的情境之中,两人一时也探讨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先撂开了。
    朱聿恒起身环顾周围,见洞中并无任何可供出入的口子,便问江白涟:“此处可有通道?”
    “有,就在斜下方。”江白涟指着水底,脸色十分难看,“只是,下面那一道坎,咱们怕是过不去。”
    他是最讲究口彩的人,听他都说过不去,阿南心知必定艰难无比。
    但她抿抿唇,立即道:“过不去也得过,我潜下去看看,你们做好准备。”
    绮霞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要不算了吧,阿南,咱们就在这儿待着,我相信朝廷一定会倾尽全力来救殿下的……”
    阿南摇了摇头,抬手轻拍她的手背,道:“阵法发动,这水城马上就要和钱塘湾下面一样,夷为平地了。如今出口已被青鸾所封锁,我们困在其中无法逃离,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快寻到阵法中心,将其摧毁,让这些青鸾气流彻底停止,才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绮霞脸都青了:“所以……我们还得去破解阵法?这……这么大的海底,这么纵横交错的水下洞窟,怎么找得到阵法中心啊?”
    阿南自然也知道希望渺茫,但她用力握着绮霞的手,道:“至少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拼一把还有希望,不拼一把,只能被水城埋在海底,永远也出不去了!”
    五彩佛光下,绮霞的脸色一片煞白,她捂着小腹,喃喃道:“可……可我不会水,我不想拖累你们……”
    “什么拖累,你可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大功臣,我们能到这里,全都是靠你。”阿南搂住她,与她碰了碰额头,低声道,“别担心,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信你的江小哥,我们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
    时间紧迫,再者此间诡异莫测,绮霞也不肯独自留下,最终商议决定,大家一起前往通道。
    目前最难的一点,是他们尚未知晓水下的具体情况,就算循着洞窟而入,也未必能顺利上到水城。
    “薛澄光既然能准确地打出地下洞窟,他必定对这个水城有所了解。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如今的变故,又担心他察觉到我的身份,没有多套套他的话。”阿南对朱聿恒说着,隐约带着懊悔。
    其实她还有点心事未说出来——当时因公子的关系,她感觉对朝廷的行动不便过多参与,因此并未太过用心,如今真是追悔莫及。
    “谁能未卜先知呢?我们只要知道,拙巧阁与此事必有关联即可。”朱聿恒坦然处之,举起手中的气囊向她示意,“而且,他们说不定在水下已经有了行动。”
    “嗯,先下去探一探虚实,反正目前我们这境况,不会更糟了。”阿南捡起一块小石子,找了块比较平坦的石头,画出了水城的大致轮廓,然后圈定城门口,说道:“这里,就是将我们吸进去的洞穴。江小哥你估摸我们在水下穿行,如今应当身在何处?”
    江白涟看着水城,迟疑地比画着,一时不敢确定。
    水下洞窟九曲十八弯,又全在黑暗中摸索,他纵然在水中如鱼儿一般,但危急之中,亦记不得大致方位了。
    就在他迟疑之际,朱聿恒接过阿南手中的石子,毫不犹豫地在水城中心偏东的地方画了个圈,说道:“应该在这里。”
    阿南侧头看他:“你确定?”
    毕竟,她来来去去游了三次,却还不太敢肯定自己的路径,而朱聿恒才跟着她游过一次而已。
    “嗯。”他声音不大,却坚定不移。
    毕竟是独步天下的棋九步,阿南一想他连日月这么复杂的武器都能迅速掌控,这瞬间能进行亿万次计算的脑子,就算当时处于黑暗与疲惫中,记下这么一条水道自也不在话下。
    因此她毫不犹豫,根据自己上次在钱塘湾下水的记忆,将这座水城粗略再描摹了一遍,说道:“这么看来,我们应该已经接近水城中心了。按照青鸾水流的角度来估计,直接垒台至那种高度相当困难,更不可能在水下暗流中屹立这么久。我估计这座城很可能依山而建,高台建在城中最高的山顶,按此推断,我们的位置可能就在街道与山峰的交界处。”
    几人都点头赞成她的推断。既然确定了方位,接下来便是寻找通行之路。
    江白涟道:“我下水查看时,发现这佛光从下方洞窟中射出,想要接近一些,可下方光线太过迷幻,根本无法睁开眼睛,我试了好几次,发现水中还有诡异响动,只能返回。”
    “诡异响动?”绮霞紧张地盯着他。
    “对。我自小在水中的时间比船上还久,对于水下动静比常人都要敏感些。就算我潜入最黑暗的水道、最深的海底断崖,我也不曾有那种怪异的感觉,就是……总觉得那个水中,不仅仅有光,还隐藏着其他可怕的东西,那种感觉……我说不上来,但就是很危险,千万不要接近!”
    “佛光普照,可是大欢喜大慈悲的事儿啊……”
    阿南抬头看向投射在岩洞之上的佛像,这随着水波映射的青莲大佛,是当初青莲宗起事的依凭。
    但关大先生此人行事,看来似乎并不在意神鬼之说,他既将如此强烈的佛光罩在此处,必是有所企图。
    阿南思索着,扎紧自己的衣袖,对朱聿恒道:“下水后尽量不要离我太远。我觉得关大先生设下佛光的用意,可能在于影响我们的视力,掩饰暗中的机关。到时候我们目不能视,说不得全靠你这个棋九步了。”
    “放心,我会跟紧你的。”他毫不迟疑道。
    阿南朝他扬唇一笑,又转而看向江白涟与绮霞,见绮霞在江白涟的宽慰下,长长吸气平定情绪,确定已经准备好,便示意他们下水,当先纵身跃入水中。
    阿南当先,朱聿恒居中,江白涟带着绮霞游在最后,四人向下潜去,游向下方透出佛光的洞窟。
    越是接近,眼前佛光越是强烈。
    如阿南所料,他们的眼睛在水下本就难以正常视物,此时光线闪耀中,更是无法睁眼。
    朱聿恒凭感觉随着阿南下潜,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可除了他们游动时搅动水流的声音之外,周围一片寂静。
    阿南游动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越发谨慎小心。
    缓慢的潜游中,周围的水流舒缓地从他们身边穿过。在这一片温煦中,朱聿恒微一侧耳,听见了其中细微繁杂的几缕急促声音。
    那声音极细微又极尖锐,就如划过耳畔的春日细雨,轻得让人察觉不到存在,却确确实实已经濡湿了肌肤。
    他立即示意后方江白涟不要接近,一手迅速拉回阿南的身子,带着她向侧边急转,避过那几丝雨线般的波动。
    在强烈佛光的笼罩之下,眼前尽是绚烂波光,阿南只感觉灿烂之中有几线冰凉的寒意从身旁掠过,迅疾划过肌肤,那锋利的感觉令她毛骨悚然。
    她顾不得自己的眼睛,猛然抬头望向洞窟中射出的佛光。
    庄严神圣的佛光放射出万千条五彩光芒,毫光似幻化成了有形之物,一条条细微的光芒密集且迅速,在水中拖曳着淡淡微光,如万千丝绦聚拢,铺天盖地而来。
    情势危急,他们立即向旁边洞窟扑去,寻找避身之处。
    这水下密密麻麻全是洞口,二人慌不择路,拉着朱聿恒扑进洞中,抬眼一扫屋内,顿时叫苦不迭——山洞内除了朽烂难辨的几堆东西外,只有几具石棺。
    看来,这是被人当作水下墓穴了。
    毫光如附骨之疽,光芒闪烁不断,万千白光如有生命的飞鸟般一起从洞口狂涌进来,随着水流疾卷而进,对他们紧追不舍。
    阿南一个箭步上前推开了石棺盖。朱聿恒虽不知道她在这危急时刻为什么还要去动石棺,但见棺盖沉重,还是立即上前与她一起抵住棺盖,用力向洞外推去。
    水中毫光本就是随水而动的轻微之物,此时棺盖被猛然前推,水压卷起巨大水流,裹挟着那些正要扑近他们的毫光,在屋内卷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旋。
    那些纷乱的毫光被水流迅速卷入,成了一道白光旋涡,随着水流旋转汇聚,然后与沉重棺盖一起坠出洞窟,回旋撞击着消失了踪迹。
    但两人一时还不敢动弹,怕还有剩余的白光未被引走,唯有紧紧贴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等待室内水波一起安静下来。
    水波缓缓静止,追击的光芒随之逐渐散去。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朱聿恒才从身上摸出气囊,吸了两口缓解自己因水下剧烈运动而引发的窒息,又递给阿南。
    阿南水性虽好,但也已经憋不住了,深吸了两口后才忽然惊觉,这是阿言刚刚吸过的。
    想到自己的唇正碰触着他刚刚碰过的气囊,自己与他也正在水下紧紧依偎,她感觉有些怪异,将气囊塞回他的手中,脸颊不自觉地别开。
    这一偏头,她看见了地上落着三两条闪着微光的东西,随着他们的动作,又在水中闪烁了一下。
    阿南抓住一根细看,正是一条磨得极细极利的银色小针,只有水波晃动之时,它才现出一抹淡淡残影,否则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这针的质地不知是何种物什,入手极轻,形制极细,所以能随水流转。一旦有东西接近佛光引发水波卷动,这些针便会被唤起,循着水流的方向,袭击接近的人。
    而这些针扎入目标物后又微微震荡,显然会顺着血脉往里钻进去,直至到达心脏,令人暴毙。
    阿南拿起来向朱聿恒示意,让他小心这东西的特性。
    手掌一紧,是朱聿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摊开了她的手掌,阿南只觉得掌心触感轻微,是他伸出食指,在她的掌中迅速地一笔一画,写下了“诱引”二字。
    她错愕地看向他,他却只抬手指了指自己,向她点了点头。
    水下洞窟朦胧幽暗,阿南迟疑的面容恍惚不清,似乎难下决定。
    而朱聿恒将她的手再紧紧地握了一握,便拉着她站起身,游出了洞窟。
    外面江白涟正带着绮霞慢慢游近洞口,见他们出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阿南举着针向江白涟做了个游动的姿势,询问他那些毫光都去了哪儿。
    果不其然,江白涟抬手指向佛光射出的洞窟,那些细小光针又聚拢回了洞口佛光之中,静静潜伏着,等待着对下一波接近者发动袭击。
    阿南见绮霞紧抱着江白涟的手臂半浮半沉,拿着手中气囊呼吸着,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便对着朱聿恒一点头,转身贴着洞窟向佛光而去。
    见阿南似要从这团佛光中穿过,绮霞心下大急,赶紧拉拉江白涟,示意他去阻拦阿南。
    然而江白涟还未动弹,却见朱聿恒已经毫不犹疑地跟上了阿南,随她向着那凶险万分的佛光正中央而去。
    就在五色熠熠的光彩照亮他们身影的瞬间,悬浮于光芒中的光针察觉到水波流振,立即被挟带发动,向着拨动水流的他们而来。
    阿南当即折身,一拉朱聿恒。
    他与她配合无间,抬手之际,日月光华盛绽于昏暗海中。
    薄薄珠玉映着绚烂佛光,携带着无数股水波,如同巨大的千瓣莲华开放在他们身前,护住了靠在一起的身躯。
    佛光中那缕缕透明的光针随水而动,顿时随着玉片的牵引散成千百股白线,如织机在纺织时的纱线随梭翻飞,万千细毫跟着日月搅起的水流,骤然聚散。
    朱聿恒抬手操控精钢丝,内层幽绿明珠击打外层青蚨玉,那巨大的莲华光辉再度扩散,激起更多水流扩散向外。随着水流激湍搅动,佛光上那些白光如箭雨、如飞蝗,齐齐追逐着珠光玉片飞去,似万千流星飒沓,划过海底水域,共同奔赴向激流最汹涌之处。
    趁着所有致命光针都被朱聿恒引走之际,阿南抬手向江白涟略一示意,头也不回地率先钻入了洞窟之中。
    佛光如一束巨大的阳光从洞窟内向头顶的海水射去,阿南投入这万丈光华,就如纵身扑入了炽烈的日光之中,身影迅速便被吞噬殆尽。
    朱聿恒只来得及看了她一眼,便不得不再度收敛心神。面前的水流旋涡已越来越大,汇聚的毫光也越来越多,朱聿恒的日月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撞击、扩散、收缩、再扩散,搅动水流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才能将所有光针圈禁在日月光辉之中。
    水流阻滞,朱聿恒知道自己不可能坚持如此强横的力量太久,可他已将如此巨多的毫光都汇聚于此,若一旦停下或速度减缓,所有细针将同时扎入他的身躯,到时断无生理。
    因此即使水压让他的胸口沉闷难耐,即使长久未曾呼吸的窒息感让他的动作难以支撑,他也无法停手,只能利用日月制造更大旋涡,即使明知此举是饮鸩止渴,也唯有不管不顾地持续下去,替阿南争取到尽可能多的破阵时间。
    阿南已经扑入了洞窟之中,迅速接近了端坐于正中的佛像。
    这洞窟十分窄小,被修整成浑圆形状,一尊佛像端坐青莲之上,正好将整个洞窟堪堪填满。
    佛光自背后射来,照亮了法相庄严。它在水下数十年依旧金身鲜明,熠熠生辉,如同神迹。
    阿南透过佛像肩膀,看向洞窟后方射来的绚烂光彩,猜测是建造时引来了上方光线,又以五彩琉璃重重折射,使洞中光线与水光相映,才将这座佛像扩大投映于空中,形成佛光幻象。
    其实海底光线并不甚强,但经过两重折射之后,光芒被聚拢至中心一点,他们又陡然从黑暗的水洞中潜行出来,因此一眼看见佛光,顿觉格外光华耀眼,庄严绮丽。
    而这释放出来的光华配合周围护卫的万千光针,便形成了华光万丈动人心魄的佛光景象,在这大慈悲的佛像中隐藏了最深重的杀机。
    这些针既然总是聚拢在佛光之中,必定是佛光中有什么东西在控制它们。
    阿南扬手,试探着将握在掌中的一枚光针挥出。
    只见光芒微动,那毫针果然随着水流向面前的佛像漂去,但在即将触到佛像之际,又悬停在了两三尺开外,不再接近。
    阿南心下了然,这佛像应该是具有强烈磁力,足以将光针吸引而来,但洞窟中又埋下了斥力,让它们无法接近,只能一直分散悬停于佛光之中。关大先生用极为精确的计算,控制这万千光针微妙悬浮,水流平缓时为佛光增添光彩,水流变化时则成为看不见的杀人利器。
    而现在,唯有摧毁这佛光异象,收束万千毫光,才能为他们打开逃生之路。
    仰头看向洞窟之外,朱聿恒的日月光华幽碧,倒映着绚烂佛光,一波波璀璨朵于昏暗死寂的海底绽放开谢,如此绝艳夺目,却也让她清楚地知道,这盛景难以坚持长久,阿言再怎么坚持,也已是强弩之末。
    她游到雕像后方,用力去推佛像,意图将它推出洞窟,解除磁力束缚,吸附所有毫针。
    然而一推之下她才发现,这雕像的青莲伸出数根铁条,扎进下方地面,无论她怎么用力,依旧纹丝不动。
    阿南果断抬手向后面游进来的江白涟示意,让他将洞口的宝幢丢过来给自己。
    洞窟陈设与寻常庙宇近似,门口有双双宝幢相对,供桌上也有铜炉烛台,供奉佛香。
    宝幢上的锦幡早已在水中腐烂殆尽,但宝幢的杆子却不知做了什么处理,依旧泛着青灰的金属光泽,并未生锈。
    江白涟一手护住绮霞,一手抓起光杆在水中往前一送,无声无息便穿过水波滑到了她的面前。
    阿南用脚尖挑起杆子,将它插入了青莲之下。
    她的动作幅度稍大了一点,上方的水流立即被搅动,有一两簇漏网的毫光被水流裹挟着,向着她直冲而来。
    江白涟立即抬手抓起另一根杆子,在洞窟中挥舞了两下,以杆尖搅动光针,让它们被更大的水流卷走,以便阿南能专心去撬那青莲。
    外面光彩缭乱,绮霞仓皇地转头看去,只见朱聿恒已经承受不住胸口窒息,一手操控“日月”,空出另一只手去摸腰间的气囊。
    可面前万千毫针无孔不入,他稍稍分心,便是数条白光乘虚而入,向他攻击而来。他不得不松开气囊,操控日月立即回防,才将那些随水而动的攻击化解。
    但与此同时,他的口中也冒出了一连串的水泡,已呛到了水。
    他身体蜷在水中,整个人痛苦不堪,可双手一直未停,依旧坚持着让面前的日月光华阻挡住万千白光。
    绮霞咬了咬牙,狠狠从气囊中吸了口气,然后将江白涟向外一推,示意他去朱聿恒身边,自己则在洞中连滚带爬,虚浮着以狗刨的姿势接近阿南。
    虽然连身体都站不稳,但她还是抓起案上一截蜡扦,扶着洞壁爬到阿南的身边,将其插入青莲座下,要帮阿南将上方佛像一起顶起。
    阿南抬头看向洞外,江白涟已游到了朱聿恒身边,将他的气囊解下,按在他的口鼻之上,暂时缓解他的气息。
    但这般续气也保证不了多久,她知道自己要尽快解决这佛像才行了。
    抓过绮霞的气囊吸了两口,她将手中的杆子丢给游回来的江白涟,把香炉踹到莲座下方,定好位置,示意江白涟以此为支点,架起宝幢为杠杆。
    随即,她拔身向上,一手撑在上方洞壁上,双脚顶在佛像肩上,向绮霞和江白涟示意。
    三个人一起竭尽全力,将青莲连同上头的佛像顶向前方。
    只听得咔咔声连响,佛像摇摇欲坠,泡在海水中已锈烂的铁条终于齐齐崩断,下方青莲彻底脱离了地面。
    巨大的水流卷起污浊泥水,洞中佛光一时黯淡。佛像在摇晃中向着前方重重倒去,仰面沉重地倒在了供桌之上,又在水中翻了个跟斗,滚到了离洞口不远之处。
    阿南落地,与江白涟一起架好杠杆,将它撬动再往前翻滚出去。
    在轰然声响中,佛像坠下洞窟,向下跌落。尘灰在水下无声弥漫,头顶的佛光黯然消失。
    脱离了平衡磁力的洞窟,大佛身上的引力顿时暴增。那些正纠集于日月旁的毫光,此时仿佛有了统一的目标,齐齐脱离了朱聿恒面前的水流。
    紊乱的水流乱搅成团,万千光针在水中汇聚成数匹白练,随着大佛携带的水流向下坠落,如仙袂如云雾,簇拥着佛像消失在了下方黑暗的深渊之中。
    朱聿恒手上一松,日月光华骤然收回,而他疲乏之际,整个身子瘫软于水中,脱力地向下坠落。
    腰身被人揽住,一双手臂搂住他下落的身躯,在乱卷的海水中给了他向上的力量。
    是阿南将他拦腰抱住。她双腿打水,托着他向着上方洞窟而去,带他一起奔赴绚烂光彩。
    没有了佛像的遮挡,五彩佛光透过水波从洞中冲出,照亮了整条通道。
    那一边,隐约有光线在波动,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