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权后倾城 > 第三百零六章:双刃
    案子结了,枫城的流言又换了一批,到底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没什么根据的胡猜瞎说,也仅仅是茶余饭后解闷的乐子。而身在其中的人,一如林滨、陈渡这些人,他们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对于荆自影来说,这件事却远远没有结束。
    他要怎样才能和帝后交代荆庭之死?说他们的儿子,用自杀的方式,意在挑起荆国与拓跋之战?他知道荆庭有夺位之心,但却不信他会叛国卖国。可他的死,能换来的也只有断了与拓跋之间的那条纽带而已,还是说,他的目的在别处?
    可他连死都不惧,还想求点什么?
    荆自影忽然想起,这两桩案子都牵扯到了同一个人:白凰翡。虽说短剑可以被复刻伪造,麒麟刻纹也并非她白凰翡的专属,可这也太巧合了。
    想到这里,太子爷神色一正,立即唤人来换了常服,不显山不露水地出了宫,直奔梅庵而去。
    没了战场,白凰翡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卸去了戍边卫国的重担后,她小女儿家的那一面就露了出来,闲极无聊便逗弄阿文,常令人哭笑不得。
    太子爷被领进梅庵时,止戈郡主正在凉亭中削木头。听闻脚步声来,她外头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些笑意来,又低下头去,漫不经心道:“殿下来的不巧,恕凰翡无礼了。”
    荆自影见惯了她不冷不热的嘴脸,丝毫不放在心上,敛袖上前观望。亭子里铺了一地的碎屑,石桌上摆着几件木刻的小玩意儿。一一望过去,斧钺刀叉、枪锏棒箭,不过卡尺方寸,却雕刻的惟妙惟肖。
    他信手拾起那柄短枪。枪头悬着红缨,枪身细细地雕逐出麒麟纹路来,用红漆描了一遍。
    他的视线慢慢地移向了正埋头雕刻的女子。
    傲血枪白家郎的名号他是从小听到大的,从她能在春猎上完整地耍出一套傲血枪法的时候起,这个女人一直是枫城的话题。身在武门之后,却是女儿之身,在她心底,会有不甘吗?
    如果她真的只是白家儿郎,将来她会执掌白家,承袭父辈的风骨,成为荆国最挺直的顶梁柱。而他们之间,会是配合最好的君臣。甚至,哪怕是她身是女子,凭她浑身胆魄才华,允许她立身朝堂开此先河,未尝不可。
    可偏生,她不单单是白家女儿,还是荆室遗孤。她身上流淌着的,是和他一样的皇室血脉。皇伯当年命丧淮阳,身负大不敬之罪,得知他尚有遗孤在世,本该是件普天同庆的事。
    可她的身世的揭晓,却是在血雨腥风、阴波诡浪之间。
    “殿下如今这么闲吗?”见他既没有离去,也没有说话,倒是白凰翡先开口。她的外表虽然有了女儿家的柔情千种,嗓音却是一向的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矫揉造作,也没有故意拿捏出姿态。比起在战场上嘶吼到喑哑的震耳发聩,她此刻的话,实在没什么力度。
    举国的担子都落在了荆自影的身上,他自然不闲,只不过心里堵得慌,需要找个地方待着。这个地方不必十分安静,但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尔虞我诈,暂时卸下肩上的担子。
    可此刻,他发现这梅庵,也来错了。
    “离崖的布防是白老将军指导的,许朝能力虽然有限,但要守住防线并非难事;秋山那头有你和秋拣梅设防,又有白漓江亲自看着,即便拓跋起兵,短时间内也攻不进来。征集军需的事自有户部的人去做,本宫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太子爷说的轻松,唇畔却露出个苦笑来。他敛袖坐下,将那柄木刻的傲血枪搁回那堆木头中间,半晌无言。
    白凰翡仍专注地雕刻着手上的木头,细碎的木屑飘落在她血色的衣袂间,又被风吹落在地,一点点地将青石地面掩去。她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地勾了一下唇角,没应话。
    二人静坐良久,有小子来传话,说是公子回府了,只是老爷又是传了他去主院。
    二人都是聪明人,知道上官相爷找秋拣梅,定是为了新结的那两桩案子。白凰翡示意那小子下去,笑道:“若是怀安王尚在,殿下身边还能有个辅佐的人。”
    荆自影一愣,旋即脸上笑容更加苦涩。他同荆庭虽然一母同胞,但两人性格截然不同。许是自小身在太子之位,又是荆皇言传身教,凡事皆以荆国为先,便忽略了身边的人。但荆庭不同,打小他便将亲情看的特别重。
    他叹了口气,呢喃道:“庭弟若还在朝堂朕或许也没空闲来思索这些烦心事了。”
    白凰翡一笑不答,只将手中木屑吹去,露出一个小小的木像来。她将木头人朝荆自影扬了扬,问道:“像不像?”
    太子爷眼力不差,瞧得出她雕刻的是个女子,却实在看不出是何人。他盯着瞧了半晌,摇了摇头。
    白凰翡叹了口气,无奈地将木像搁在石桌上,伸手将头撑着靠在桌上,眉宇蹙着一丝痛楚。
    瞧她疲倦,太子爷道:“本宫在这里等他,你自便。”
    白凰翡此刻只觉头痛难忍,倒也没怎么客气,径自起身离去。她将将步出凉亭,听得身后传来那人唤她名字。
    “什么事?”白凰翡停下脚步。
    荆自影端坐石桌旁,视线定定地落在石桌上,瞧着桌上的十八般武艺,搁在桌上的十指轻微地颤动起来。他面色微微泛白,眉宇忧愁难消。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上一辈的恩怨了结,本宫对郡主始终信任如初。”
    “可我信不过我自己。”白凰翡回首瞧去,眉眼微微上扬,眸中倒映着那个孤寂的身影。“天下人都知道白凰翡一向睚眦必较恩怨分明,我既然放过杀父仇人,便再也不是白凰翡了。殿下若硬要我再次成为白凰翡,我便会连带着将曾经的血海深仇也一并拿起来。”
    荆自影抬眼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明晃晃的眼眸中渐渐析出几分苦涩,心头堵着的那些东西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沉重了。一个为战场而生的人,怎么会如此甘心就放下了手中刀剑?无非是因为心伤透了,持枪的力气抽干了。
    他收回视线,抬手捡拾桌上的碎屑,将刻刀、颜料等一应的工具都收拾归位了,那厢文弱公子才迈着徐徐的脚步踏入院子。
    “殿下。”秋拣梅立在亭子外头,规规矩矩地弯腰揖礼,满脸温和平静。
    瞧他仍旧这幅不温不火的样子,荆自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就那么端着架子打量他,也不叫他起身来。
    他不应,秋拣梅也不言。
    二月的风穿过层层翠竹尚有余温,暖阳在翠竹中铺了一副流动的黑色画卷,时不时有落叶飘在二人之间。
    好一会儿,到底是荆自影落了下乘,没好气地道:“坐吧。”
    秋拣梅倒也听话,缓步入内就坐,扫了一眼桌上的物件,笑道:“拙荆让殿下见笑了。”
    荆自影懒怠同他嚼舌头,开门见山道:“荆庭掌权时更换了数十员朝臣,本宫想趁此机会将余下的一些老臣也换下,你的自来馆能挑出多少有用的人?”
    秋拣梅下意识道:“眼下朝中未稳,并不适合……”
    不等他的话说完,太子眸光一寒,冷声道:“本宫来找你,不是来问你此事要不要办,而是要你设法完成。你既然要助本宫,就应该清楚一点,你只是个谋士。决策是本宫来做,你只需要执行就可。”
    秋拣梅在梅庵待了十四个年头,荆自影便往梅庵跑了十四年,两人之间起了争执,总是太子退后一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势地在他面前论起了身份尊卑,他是荆国的太子,而梅庵主人只是一介书生,甚至连个臣属都算不上。
    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该是这样。而且,一开始将关系拉开撇清的,正是秋拣梅自己。
    文弱公子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太子的脸上,不同往昔的嬉皮无赖样,此时此刻,荆自影的脸上是不容置喙,是他身为储君的威严,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存在。
    垂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抚上袖口绣着的竹叶,一身青灰的衫子被风吹得紧紧贴着消瘦的身子。他一低眉,将视线从太子脸上移开,落在了石桌上的木雕上,淡淡地应了一声:“秋某知道了,烦请殿下给一份需要更替的朝臣名单,好物色人选。”
    他的声音依旧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如春风化雨,秋霜点露,自然坦诚。他既没有为太子突然转变的态度感到困惑,也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报以毒舌。
    仿佛两人之间,从来都是这样。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一人之下,万众臣服;而他只是区区丞相幼子,性格再怎么冷淡,却也不得不对他俯首。
    在梅庵,在这个羸弱男人的面前,荆自影永远不可能占上风。一如此时,分明他才是那个居在高位的人,可他却总觉得,眼前这人依旧站的比自己高。秋拣梅站的位置,除了一个白凰翡,谁也入不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