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莲塘起出尸体的消息不胫而走，风头甚至掩住了眼下正在热议的和亲一事，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幸去过莲塘的心有余悸，赶着回家烧一盆艾叶水泡澡；没去过的则洋洋得意，议论的津津有味。
秦文将将回到栖霞酒楼，便从酒客那处听闻了十里莲塘发生的事，十分好奇。在她最困难时，吴家也曾伸出援手，如今出了事，她自然要去看看的。
十里莲塘早已被官兵团团包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里头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秦小姐轻轻一挥手，便将重重包围撕开了一个口子，轻车熟路地入了园去。
塘中尸骨太多，林滨请了工部的人来，先排了塘中的水，又叫人将塘底的稀泥尽数起出翻找，力求能找到足以证明死者身份的证物。
秦文蹿上一株老枫树，扒开茂密的树叶，能将整个莲塘收入眼底。看到堆在案边的尸骨时，她胃里忍不住翻腾起来，忙忙地别开了视线。她正准备下树来，却见前方那间水轩中黑影一闪而过。
她心头敲了一下警钟，不由多想，从树上滑入水轩中。
借着外头的光，她看清了轩中那人。
少年一身红衣，满脸稚气未褪，微笑着望向了她。
和大多数人一样，秦文对秋应良的印象不怎么好。这人年纪小，却表现的太过老成乖戾，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他聪明一样。当然，她也不是个喜好惹是生非的人，尽管对于秋应良刺伤秋拣梅一事耿耿于怀，也不敢越了规矩替那人讨个说法。
两人虽然见过许多次面，却很少说话。加上祖辈上的恩恩怨怨，若是严格算起来，二人之间还隔着深仇大恨。
她不想理会秋应良，秋应良也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含着笑意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便又往莲塘的方向望去。他这个位置选的极好，利用角落里的大柱子与帐子遮挡，外头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将外面看的清清楚楚。
秦文顺着他的视线望了出去，正好看到那一堆堆的白骨，她慌忙别开了视线。却看到了秋应良的侧脸，嘴角和眼角都向上挑着……
他在笑，对着那堆白骨？
“你在笑什么？”秦文努力衙役着浑身战栗，却没能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
“鱼儿上钩了，我不该笑吗？”
秋应良转过身来，向她靠近两步，将自己一张笑脸更清晰地呈在秦文面前。他的目光一点点地巡视过那张娇俏的脸蛋，看到她充满了惶恐的眼，微微颤抖的唇，笑的更开心。
“六月六赏莲大会，方乾和楼云飞接了帖子，却没人见过他们。”秋应良说着话，回手将乌帐撩高些，“其实，他们早就到了。”
秦文心头一震，顺着透入水轩的火光忘了出去，那一截一截的白骨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红冠。她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是明白了秋应良话中的意思，却又不敢去相信。
如果是莲塘中的尸首真是他们二人，他们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又是谁杀的？
她目光如闪电落在秋应良的脸上，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一路往上蹿，从背脊爬到了头顶，然后再慢慢地划入心底。
楼云飞身手不好，但方乾却是武门之后，秋应良怎么可能办得到？而且，他为什么要杀他们？当年薛煜烧毁钟家留下了钟梵，方家那场大火中独方乾一人生还，难道就为了眼下能单独杀了他们？
且不说秋应良是如何办到的，为什么会在十里莲塘？吴家莲塘每年都会起藕，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尸体扔在这里……
难道是在等着被翻出来？
这又是为什么？
秦文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仿佛有一张网在慢慢地张开，等着她往里头钻。
秋应良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却没有为她解惑的打算。低低一笑，道出另外一件事来：“灭秦家，我也参与其中。”
那双明亮的眼眸中陡然闪过惊诧，秦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对于她这个反应，秋应良十分满意，继续说道：“只要白凰翡心里那颗种子还在，那些事就不算完。”
夜风吹来，拨弄得四面乌帐簌簌作响。秦文用双手搓了搓臂膀，想要驱赶不断涌入身体里的凉意，双腿已经本能地往后退去，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当她退了数步后，身后的寒意却更加明显。不等她转头，肩上一沉，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到秋应良这样说：“此女狡猾，解决的利索些。”
经过了一夜一日的调查，那几具滋养了满塘浮花的尸体终于有了初步的结果。
“三具男尸，综合莲塘中的土质来看，死亡时间在一个月以上，死因为被人一刀切断了咽喉。其中一具男尸小腿骨曾经碎裂，怀疑其曾经受过杖刑；另外有一个脚腕骨有明显的摩擦痕，怀疑其曾经戴过镣铐一类的束缚物。另外一人特征不甚明显……”
听完仵作验尸报告，林滨低眉思了一会儿，又问：“打捞上来的东西怎么样？”
另一人回道：“已经把发现尸体的半个塘挖开了，都是些杂物，没什么标识性。”
林滨道：“加派人手，将剩下半个塘也起出来，无论什么东西都保存下来。另外，走访失踪人口时特别留意曾经入过狱的。”
命令一下，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差役应声而去。
烈日当空，拂过荷塘的风也有热气，在林大人的眉间灼出一份焦躁。一个月前，这里还是十里莲塘，红环绿绕，谁又能想到，这浮花浪蕊下，竟埋着森森白骨。
他叹了口气，敛去满心的杂绪，缓缓迈着步子离去。如今吴家上下一干人都还羁押在衙门，挖掘证物追查死者身份的事自有旁人去做，审讯的工作还须得他自己来。
他人一出园子，歇在阴凉处的小轿便抬了出来，不等上轿，里头却有一人匆匆地行了出来，禀道：“园子里发现一人，已经奄奄一息。”
林大人刚刚撩起轿帘，迈进轿栏的一只脚也收了回来，忙道：“请大夫来。”
这两日，外头因为十里莲塘的命案闹得沸沸扬扬，梅庵却一如既往的清静。两位主子都似不知道一般，对于此事只字不提。倒是青姑从外头听来不少消息，闲来同两个小丫头唠唠，时不时飘两句进白凰翡的耳中。
入了秋，日头虽然还高高悬在半空，但没有夏天那么咄咄逼人，白凰翡也不再终日围着冰炉子打转，但身子却越来越笨重。
她自己撑着腰从这屋挪到那屋，抱怨行军途中负重前行都没这么累。
秋拣梅要扶她，她又不肯，说自己不能输给儿子。
文弱公子满面无奈，少不得寻些新奇的玩意儿来替她解闷。这日入夜，他也不知从何处得了个话本子，绘声绘色地同白凰翡讲了起来。
诸如此类小说传记，都是不大入流的，举凡大家都不会有。倒是军中枯燥，男子们总要寻些带去，白凰翡收缴春图时，也会顺带收上一些来，看过后直呼无聊。
不过，看秋公子一本正经地讲出来，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从前她便觉得秋拣梅长得好看，眉眼口鼻都没有可挑剔的，除了容颜苍白了点。可今夜火光格外的暖，照着那张脸上的冷意也褪去三分，成了她想象中最好的模样。
白凰翡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想着自己貌不惊人，素来没个女人样，却偏偏能嫁这样的人为妻，得他呵护备至，是何等幸运？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张脸，触手光滑，比她的皮肤还要好。
秋拣梅正憋足了气讲故事，冷不防被人一扰，顿时没了兴致，伸手抓住了在自己脸上流连的五指，递到唇边轻轻地啄了一下。
白凰翡吓得一缩手，却又不甘心，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秋拣梅倒吸一口凉气，再将那只手紧紧握住，眸子里露出些无奈来。他倾身在女子眉上啄了一下，随即又滑到她耳畔，低声道：“为夫不是柳下惠，夫人莫要惹火。”
女子偏了偏头，满面无辜地笑道：“许家小姐那样好的姿色夫君也能拒绝，你与柳下惠就差一个投怀送抱了。”
见她旧事重提，秋拣梅眉头微微一蹙，握着她手的五指慢慢用力，略有惩戒的意味。随即却不多说什么，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关切道：“不早了，夫人先睡，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在秦文的强制下，白凰翡早已习成稳定作息，此时真觉着困了，也不同他扰，合眼睡去。
秋拣梅将屋子里的灯灭了两盏，只留下窗畔的一盏极微弱的，随后出去带上门。他人还未出院子，便见敛欢小跑着来，低声禀道：“老大在外受了伤，林滨将他送了回来，已经请大夫看过，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还在昏迷中。林大人同柳青书柳大人现在在前厅候着公子。”
秋拣梅面色一凝，疾步往前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