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权后倾城 > 第二百六十章:人心难测
    荆庭很讨厌秋拣梅,从他入相府的第一个年头就开始讨厌他,没来由的看不顺眼。但他从来不敢表露出来,因为太子很看重这个病秧子。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分明他和太子才是兄弟,他们一母所生,大小就在同一个宫院中长大,他们都是荆家的人。可为什么太子遇到事情后,宁愿去找一个毫不相干的秋拣梅,也不愿告诉自己这个弟弟?
    逐渐大一点,他也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同兄长的不同。比如,父皇对兄长要求严格,事事都要做到完美;可不论他做到何种地步,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眼中,激不起半点喜悦的浪花来。
    后来有人偷偷告诉他,不要太出风头!
    太子是储君,国之根本。他的出色,会成为祸乱之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八个字是荆痕告诉他的。那个男人有绝世之才,却甘愿三十多载年华虚度,做个安稳的‘闲王’。可他终究还是踏上了那条不归路,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仰人鼻息苟延残喘的生活。
    日头已经滑落西山,登闻道上的风带着满池荷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荆庭静静地看着文弱公子,目光掠过他,望向了长长的永巷。长灯高悬,驱散了宫墙带来的幽深感,却另添了几分寒冷的气氛。
    “秋公子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要去救太子吗?”怀安王问。
    秋拣梅将双手拢在袖中,身子微微向后靠在十二生肖的鼠头柱子上,低眉一笑,是一向云淡风轻的模样。
    “有皇后娘娘在,太子怎么会有事?”
    荆庭不解地皱了一下眉,“这里头有母后什么事?”
    秋拣梅没应他,反倒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陛下怎么会知道李蔷薇的身世?”
    “什么身世?”荆庭双眸中已有疑惑的神情,“你和太子在做什么?”
    “荆痕、琉璃月、上官伯乐都死了,依照秋应良的性格,他一定会孤注一掷疯狂地寻仇。可这数月来,他竟然毫无动静,甚至对阿翡言听计从,完全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无知的受害者。”
    秋拣梅身子微微站直,声音缓缓,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一只从黑暗的深渊爬上来的臭虫,再怎么聪明,没有人指路,也会迷失在仇恨中。指路的人死了,他却还能找到方向,那就只能说明,一直以来为他指路的,另有其人。”
    荆庭挪了一下脚,让自己更正面地面对秋拣梅,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个纯真的笑来。“本王实在不明白秋公子在说什么。”
    “不明白不要紧,王爷只需要知道,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绝对的胜利者。狭路相逢短兵相接,都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文弱公子将手太高,略揖一礼,“殿下现在赶去紫武宫,该能再见皇后娘娘一面。”
    荆庭的心头莫名一震,寒意瞬时蹿至四肢百骸。他甚至没有细想秋拣梅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有想他特意等在这里究竟为了什么,拔腿便往紫武宫跑去。
    满朝文武列跪于紫武宫门前,以头触地,浑身乱颤。
    曾经坐在荆国最尊贵的那张凤榻上的妇人脱簪散发、素衣麻鞋,在内宫禁卫的‘护送’下,一步步踏出了紫武宫门槛,石阶而下。夕阳的余晖洒在那张已有皱纹的脸上,格外温暖。
    荆庭赶到时,许琳琅已经押送着公孙皇后行到了紫武广场中央。偌大的广场上,一行人格外的显眼。
    刚刚踏上紫武广场的身形堪堪一顿,虚留了半个脚印在空阶之处,令年轻的王爷身形踉跄了好几下,跌跌撞撞地扶住了一旁的石栏。他不可置信地狠狠擦了擦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眼花错看,整个人犹如堕入了万丈冰窟,手脚僵硬无法动弹。
    直到那一行人缓缓靠近,素衣麻鞋的中宫皇后身影愈发清晰,他才狠狠地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血一滴滴的往下流,那钻心的痛才叫他找回了自己的知觉,挪动了脚步,一点点地靠近那人。
    皇后为中宫,负责押送的是内宫侍郎许琳琅。她一身黄甲,手握腰间软鞭,昂首挺胸,精神抖擞;面对缓缓靠近的怀安王,她的目光依旧高高地落在前方。
    “母后?”荆庭在十步开外听了下来,直接忽视了前面的许琳琅,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公孙皇后的脸上。幼年时他曾盯着这张脸细细端详,但看到永远是胭脂水粉和雍容华贵的笑容。
    他一直想看看,母亲那张笑脸下,究竟藏了些什么。
    现在,他看清楚了。
    笑容下面藏着的是岁月摧残留下来的痕迹;是一个深宫女人的煎熬和忍耐;是他永远无法体会的悲凉!
    “赏莲大会这么快就结束了?”身陷囹圄中的公孙皇后微微一笑,“不是说要开三日吗?”
    荆庭一个箭步上前,被许琳琅扬鞭拦下,“王爷自重。”
    荆庭长袖一番,手中多了一柄精致匕首,不见他如何动作,冷锋已经架在了许琳琅的脖颈上。而同一时间,许琳琅的软鞭业已缠上他执匕的手腕。
    “退下。”
    常年身在高位,哪怕是披头散发,公孙皇后这一声断喝也自有威仪。
    对峙中的二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忘了去。
    公孙幽敛去满脸笑容,双眸漠然地盯着荆庭,“本宫何曾教过你与国法作对?”
    “母后……”一声低唤,荆庭手中匕首怅然而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几近哀求道:“朝中的事,与你并无相干,你为什么一定要掺和进来?”
    公孙幽将头微微向上一仰,正看到最后一抹暖阳敛入夕颜山后。
    为什么?
    公孙皇后曾经无数次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翻遍往昔点滴寻求答案,可……这么多年来,一直无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太息殿下会突然辞朝,不知他和小妹为何会葬身淮阳;不知自己为何就变成了皇后,住进了这深宫;她更不知道,原本朝夕相对的夫君,怎么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她更不知道的是,这人世间的人伦亲情能寡薄如此!
    她抬手抚了抚幼子的脸,“将你生在这高墙之中,是为娘的错。”
    荆庭浑身一软,竟是瘫软在地,失了神的双眼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他茫茫地向前匍匐了一步,伸手抓住了皇后的裙裾,“母后……”
    公孙幽往前踏了一步,带血的软纱从怀安王的手中滑过,只留下了那么一句话:
    “我公孙族人,不论男女,皆奉天地为神,道义为尊。你虽为荆室男儿,亦不可忘此根本,枉自生忧!”
    飞檐曲栏,青砖黛瓦。悠悠凉风,青枫涌动。
    荆庭一双手虚虚握着悬在半空中,任凭夏风从指缝中穿过,一丝丝地带走了他身体里的温度。整整十九年,他从未体会过这种凉意。
    不,曾经体会过一次……
    他记起来了,那一次是在上官相府,他眼睁睁看着一颗颗楔子钉在棺木上,里头躺着的是他的皇姐,是在这个国家仅次于中宫皇后的女人!
    可如今,地位最尊贵的中宫皇后,也已经镣铐加身了!
    血水顺着手腕流淌而下,染了靛蓝衣袍。凉风刺的他双眼发痒,他抬手擦了擦,掌心的血水抹到了脸上,原本惨白发青的脸变得十分滑稽。
    他的视线慢吞吞地扫过了广场,扫过了列跪着的文武大臣,最后定在了紫武宫门上。那四四方方的地方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秋拣梅回到梅庵,天色已经黑尽了。
    白凰翡午觉没睡踏实,已经早早歇下。秦文一路送她回来,还未离去,正倚在床头翻看那本黄皮子书。
    门一打开,夜风便呼啸着往里头刮,搅乱了她一头顺溜的头发,顺道将她手中的书翻了一页。
    秋拣梅缓步入内,拾了她手中的书,低眉一瞧,脸上漫上一丝微笑,“兵者,诡道也!前人的智慧,太息殿下尽得精髓。只可惜这样一本好书,眼看着便要失传了。”
    “你走之后,花月坊坊主杨姗来过,她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白凰翡自那以后就怪怪的。”秦文起身擦了擦疲软的眼皮,随手拎起案上的药箱,迈开了脚步。
    “阿文。”秋拣梅将书一收,低声将她唤住,“你能在梅庵居些时日吗?”
    秦文秀眉一皱,转身看着文弱公子,目露不解。
    秋拣梅往门口挪了两步,任由凉风拂乱满头乌发。他拢了拢衣袖,沉沉一声:“起风了。”
    秦文转头看了一眼正在沉睡的女子,眉头那一丝忧虑愈发明显,“又是冲着她来的吗?”
    “不是。”秋拣梅想了想,又缓缓摇头,“也是。只要她是太息殿下之女,与那桩旧案之间的联系就不会断。有人利用那件事做文章,圣上就一定会有所猜忌。”
    秦文不懂朝堂上那一套,但也知道人心这样东西,最难言说。她紧了紧药箱的绳子,阔步而出,远远地,听见她同青姑说话。
    “劳烦姑姑替我加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