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白凰翡足足吃了两个时辰，辞别皇后时，特意要了田麽麽相送。
这田麽麽本是皇后陪嫁麽麽，是自小伺候的。入了宫后，只负责管管下头的丫头小子，洒扫迎送这一类的事，本用不着她来管。白凰翡如今要她相送，对她而言，算是一种折辱了。
公孙无虞却没想那么多，眼看着与白凰翡关系将有进益，若不是碍着身份，怕是要亲自去送的。如今不过是要田麽麽送一送，没什么要紧的，连忙答应了。
那田麽麽既然有胆子暗整白凰翡，自然是有所依仗，因此也不惧她。一路送出门来，只在门边福身道：“郡主好走。”
女将军回身看她一眼，眸色悠悠地含了一丝儿笑意，十分客气地拱了拱手，道：“鱼肉他人者，终有一日也为他人鱼肉。麽麽给是宫里的老人，肮脏龌龊的事见的多了，自然知道怎样明哲保身，也不必凰翡来提醒。皇后待你并不亏欠，你若对她不利，就不是一死了之的事了。”
她这话说的极低极柔，满面含笑，举止恭敬。可谁又知道，那张笑脸下隐藏着的，是常年征战杀伐形成的戾气。
田麽麽不由的浑身一颤，一身青蓝碎花宫衣在料峭春风中荡了起来，连带着满脸的褶子也多添了几条。她目带惧意地看着那个转身离去的女子，一阵后怕，只觉背心凉透，几乎站立不稳。
田麽麽的事，于白凰翡而言并不值一提，之所以如此警告一句，不过为着公孙无虞为她的一片心意。离了云宫后，她的思绪便飘到了金水村那件事上。
她并不爱多管闲事，但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将士，热血使然。此事既然关系到军中的士兵，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袖手旁观。可秋拣梅所言非虚，国策在前，若为此一事开了先例，老百姓纷纷效仿，届时水利不兴，于荆国乃是损失。
更何况如今她身无官职，拿什么去管这件事呢？凭着一腔热血？她又不是少不经事的黄毛丫头，自然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她一路想着步出午门，见相府的马车还停在落马桥头，小厮倚靠在车上打盹儿。她转头往午门内瞧了瞧，也不知道秋拣梅回去了没。
如今太子不在宫中，他入宫来作什么？又有何人可寻？
她一脚榻上前踏，惊醒了打盹儿的车夫。睁眼揉了揉，见是她，忙道：“少夫人来了。”顿了一下，又道：“回家吗？”
白凰翡一手开了车门，撩起帘子，一面问道：“公子呢？”她话音刚落，便看到马车内靠着车壁小憩的人，不觉心头一热。
车外，小厮笑道：“公子可不就在车里吗？早从宫里出来了，一直等着少夫人呢。”
白凰翡轻手轻脚地在空位上坐下，轻声道：“去栖霞酒楼。”语毕，便也倚着车壁合眼养神。
小厮得了令，将车调转了个头，稳稳当当地往繁华酒楼去了。
马车如行云流水般晃动起来，车内的白凰翡却是满心的复杂情绪，如何也静不下心来。不觉又睁眼，微微蹙着眉头，盯着对面文弱公子瞧。
秋拣梅的容貌极俊，一眼望去很是舒服，只是面带病容，陡生一股文弱气息。
因今儿入宫，他穿了一件青色对襟长袍，衣襟绣着一只腾飞的仙鹤。里头是玄色锦衣，外头罩着天蓝色的薄薄裘衣，衣肩用金线勾了一片祥瑞景象。一双分外苍白的大手紧紧拢着裘衣的边缘，青筋尤其的突兀。
他一向浅眠，夜里就寝时，白凰翡翻身的动作略大些，都能把他惊醒。可马车这一路虽然行的稳，却也有颠簸的时候，他却只是皱紧了眉头，双眼并未张开。
白凰翡想起昨日的事来，二人虽未起争执，但于金水村的事上已经露了分歧。自己一言不说，自然是不愿将那些事强加在他的身上。而他也十分明了地没有追问。
两个都不是糊涂人，这样的处理方式，显然是最好的。可她的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难受。
她这一生也算是阅人无数，军中不乏各色男儿，既有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也有魁梧有力伸手不凡的。在她眼里不过是个人罢了，最大的区别就是分可用和不可用两者。
她也曾想过自己这一生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可想了半个时辰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就不去想了。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她心中只有悲愤，无关这个男人，只是出于对自己女儿身的无奈。
秋拣梅的病体在枫城是出了名的，连青姑这个老好人都在替她打抱不平，说老爷子也是莫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指了这么一门亲事。
停云酒肆瞧他吓得脸色煞白的模样，才从记忆深处拉出这个人来。十年前，她及笄之年，陪同爷爷一起去了小台池春猎。那一年，一向文弱无力的相府二公子不知为什么也去了。太子那时还年少，箭法不精，一箭射偏，羽箭朝文弱少年呼啸而来。
虽然是蜡制的箭头，可那一箭若真射在羸弱的少年身上，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受的。那个时候，这个人的眼里，却并未露出丝毫的惧色。那坦然的神情，实在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倒像是历经沧桑看透这俗世一般。
她出手相救是本能，那样的箭势对秋拣梅而言十分凶险，但对于已经能完整地耍出一套傲血枪法的少女而言，不值一提。她截下那只蜡箭的同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还年轻的太子殿下被她这么一瞪，愣是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却也因此逃脱了荆皇的责罚。
文弱少年惊吓不轻，当即被人送回了相府。而她则继续随驾春猎，彻底将那张苍白病容丢在了脑后。
眼前这张俊阔清朗的脸与记忆中少年的少年相重合，女将军的眸中染上了点点不解，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那眉心。喃喃地问道：“你究竟为什么不想活了？”
熟睡中的秋公子因眉心那点冰凉醒了过来，张眼瞧了瞧，眸中尚有些迷茫。却在看清眼前那张脸时，爬上些暖暖的笑意，不自觉地道：“夫人这般，也很好看。”
这迷迷糊糊说出的一句话，轻轻地荡在女将军的心头。她一向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今儿这身装扮，不过是为讨皇后的开心。秋拣梅并非第一次夸她，只是从前哪一次，也不如这次一样，轻轻松松地就叩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在她的心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着。
喜上眉梢的女将军忽然坏坏地挑起了一个嘴角，一手撑在秋拣梅的脑袋旁，一手擒着他的下巴，微微向上一挑，正是个不良子弟调戏妇女的腔调：“夫君也是秀色可餐。”
那只手带着些寒意，令惺忪的秋公子顿时清醒过来，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人。随即，却又露出个大方的笑容来，道：“我倒是真有些饿了。”
这人总是这样，无论什么情况，都能将自己的情绪藏的滴水不漏。白凰翡也说不清内心什么感受，有些失望，却也有些庆幸。她折身回坐，撩起窗帘看了看外头，道：“这么迟了，青姑未必准备了饭菜，快到栖霞酒楼了。”
她目光悠悠地扫过街道两侧，尔后道：“我在云宫吃过饭了，就不去了。”
秋拣梅低眉问道：“夫人要去金水村？”
迟疑片刻，白凰翡还是点了点头。回过头来欲解释什么，却听对面的人道：“左右无事，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蹙了蹙眉，眸光中有些不确定。
秋拣梅细声说道：“这件事怀安王已经插手，夫人与他打交道，要加倍小心。”
白凰翡眸光微微一颤，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二人去栖霞酒楼吃了饭后，马车径直驶出城东，快马加鞭行了一个时辰后，便至事发的金水村。
这金水村隶属兰超县，因地处偏僻，三面环山，紧有一条土路通向外头。因地势特殊，村中无水源，平时用水全靠村外一口水井，固有滴水似金之言。
土路窄小，马车行不上去，车上二人只得下车步行。
白凰翡还不如何，秋拣梅却是个不耐长途跋涉的，走一段歇一段的，足足日头偏西才见到村口的石碑。
村子不小，多是白墙青瓦，四处炊烟一起，映着远山翠黛，竟让人生出一种超然出世的心境来。路仍是土路，因昨日才下了一场大雨，地上泥水未干，走一步就会带起些几泥水溅在衣摆上。
白凰翡虽穿的霓裳，但为防万一，长裙下仍是穿了长裤。此刻索性将裙裾都撩起来缠在腰上，拉着秋拣梅小步小步的往前挪动。
两旁的民房中不时跑出几个嬉戏的孩童来，对于这两个穿着华丽的外地人，他们都十分好奇，自以为精明地躲在柱子后头偷看。
二人行至一处干燥的地儿，白凰翡才蹲下身来，从袋子里摸出几枚铜钱，朝那些熊孩子招招手，道：“我问个问题，谁应了我，这钱就是谁的。”
没有哪个小孩不爱钱的，一听她这么一说，立马蜂拥而来。年纪稍长的一男娃娃一马当先，拍着胸脯道：“这村里就没我不知道的，你问吧。”
白凰翡也不与他们多话，直言问道：“你们村前几日死了个老汉儿，他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