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
这里的繁华曾经丝毫不逊色于荆国任何一座城池，可三年前一场疫病，令城中人数锐减十之二三，成了名副其实的魔都。
可即便如此，这座城池繁荣不减，商客往来络绎不绝。
城中最大的酒楼名为临江仙，是少见的四重楼阁。顶楼一间小小的厢房内，白衣束竹的公子临窗而坐，白皙嶙峋的五指亲亲捻着一封薄薄书信。他将上面的字来回默念了数遍，每一遍都令颊边的笑容加深。
他面前的案上，几碟清单小食已经凉了，油脂在菜蔬表面凝成一块一块的乳白色。对面的少女皱着眉头嘟着嘴，强烈表达自己的不满。
良久，少女发现这人压根没打算理会自己时，她劈手躲过白衣公子手中书信，淡淡撇了一眼，啐了一口道：“不要脸！”
秋拣梅将手伸到她面前，淡淡道：“给我。”
秦文顿时拉下一张脸来，“说好了这一路上都听我的，我才答应让你出来的。”
面色苍白的文弱公子点了点头，双眼含笑，目光却落在那封信上，又道：“把信给我。”
秦文没好气地将信拍在他手上，骂道：“白凰翡刺伤你不说，还聚众谋反，其心可诛！”
秋拣梅眸色一沉，将信对折后收入怀中，一字一字说的很清楚。“今后别在我面前说她……”微微一顿，他垂眉将眸中寒光掩去，“我怕忍不住伤了你。”
秦家大小姐擅医擅毒，这天下想在她身上谋算些什么的人不少，可要这能伤到她的，却没几个。可秋拣梅这句话出口，这位一向任性的大小姐，却乖乖应声道：“知道了，我会注意自己称呼的。”
秋拣梅微微一叹，道：“我的伤是我咎由自取，并非她刺的。这件事与你干系不大，不必深究了。”
他第一次将话说的如此分明，句句皆是对白凰翡维护之意。秦文咬了咬唇，终究，还是只能点点头，默默地玩弄着桌上的碗筷。
忽然，楼下街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骏马所踏之处，一片人仰马翻。马上将军高举宝剑，朗声喝道：“渡、乐大军至魔都，渡王有令，城中所有人不可出户，违令者斩。”
满街哗然顿时寂静一片，片刻的凝滞后，哄笑声四起。有人笑骂道：“什么渡王，皇帝陛下早已昭告天下，废除他的封号。不过一介庶子，也敢称王！”
一言出，便又有人接道：“一群乌合之众也敢谋反，简直……”
一股血箭从人群中溅射出来，那个讥讽的声音戛然而止，余下的话音，随着滚落在地上的头颅没入尘埃中。
众人呆滞片刻，立即四散奔逃，场面顿时慌乱成一团。
杀人的将军气定神闲地坐在马上，挑起街边布摊上的碎花布擦了擦剑锋，啐道：“杂碎。”
四重小楼之上，文弱公子与妙龄少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后者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张画像，对着楼下的人比照一番，道：“这人是渡王麾下的秦蒯。”她说完，很不文雅地呸了一声：“真他妈丢秦家人的脸。”
秋拣梅转头看了她一眼，眸色复杂。
秦文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玉面一红，吐了吐舌头，将视线瞥向别处。
秋拣梅到没什么心思说教，坐直了身子，沉吟道：“魔都易守难攻，且城中粮草充足，数万兵马耗上月余也可。不好办。”
秦文道：“一把火将粮草烧了不就结了？”
若真这么简单，秋公子也不会如此愁眉不展了。“城中两万百姓未撤离，粮食烧了，他们吃什么？即便给他们留下富足的口粮，大军到来也是要搜刮的，届时遭罪的还是无辜百姓。”
秦文揪了揪眉，忽的眸中一亮，“既然这样，我易容混进敌军中，趁机杀了二贼。如此一来，敌军无首，不攻自溃。”
小姑娘毕竟不涉及朝堂，哪里知道军中运作的那套？若是阔野荒芜处，三军之中斩首敌将为上上策，可如今四面皆是无辜百姓，一旦敌军失去首领，没了约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疑又是将百姓生置于火中。
见对面的人没答，秦文便知道自己又说了傻话，索性不言了。
秋拣梅眸色悠悠地望向了窗外，眼见沿街被士兵把守住。忽然神色一震，起身取过纸笔，奋笔疾书后，将纸对折，交给秦文，嘱咐道：“你将这封信亲自交到乐王手中，告诉他，秋拣梅在这里相候。”
秦文虽不明，却并不多言，将信仔细地收入袖中，便出门准备去了。
秋拣梅将头稍稍探出一点，便见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缓缓地从城门口行了过来。黑底银龙的旗帜在空中翻飞，前有骑兵列阵开道，两旁铁甲卫兵全副武装，后是步兵相随。
白衣公子目光微微一颤，伸手将窗户关上，折返身来，和衣在榻上睡下。
至夜，临江仙四周突然被手执火杖的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掌柜的战战兢兢地将大腹便便的乐王迎入四楼厢房。
厢房内，酒菜已经在圆桌上摆开，白衣公子端坐在桌边。听闻脚步声，转头看向门边，颔首笑道：“秋拣梅见过乐王殿下。”
乐王荆卿，一身宽袖黑袍，满脸冰寒气息。他大手一挥，身后跟随的死士悄无声息地退下。他步入屋子里，坐下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来，摊在桌上。
开口，便是：“来送信的那人，被本王扣下了。”
秋拣梅他丝毫不担心秦文能不能逃脱的问题。垂眉看了看那张纸，脸上笑意不减，“看来王爷听过这首边疆小调。”
那首小调荆卿确实听过，去年，白凰翡率领三万红甲兵借道汾城，是他做主放行的。临别之时，女将军为表谢意，哼了这首小调。
荆卿是个真正耽于玩乐的闲王。白凰翡的声音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过于粗狂。这首小调从她嘴里哼出来时，沙哑的有些难听。可这首小调里的每一个字，他都记住了。
整首小调一百零二个字，每个字都是将士戍边之忠。
“当年王爷借道之举，广得民心，缘何如今，却行此大逆之举？”秋拣梅斟了一杯酒，递到乐王面前。言辞温婉，却是铿锵之意：“难不成，王爷心里，但真觉着当今圣上之治有错？”
荆卿未曾答话，目光定定地落在秋拣梅面前的那杯茶上。后者解释道：“拣梅一向体弱，大伤初愈，吃不得酒。否则，被王爷扣下来的那位小姑娘，又要在耳边唠叨了。”
他语调轻松的就像是闲话家常。
乐王身体一震，眸中惊讶之色顿显。他抓起来的分明是个虬髯老兵，怎么会是个小姑娘？
秋拣梅似乎看透了他心思一般，继续淡淡地说道：“秦家大小姐脾气略大，若是殿下的招待不能令她满意，万一失手，随便砸了个瓶瓶罐罐，恐怕……”
荆卿闲的无聊时，也会打探些江湖趣闻。他所知道的，在江湖上能叫的上名头的，只有一个医毒两脉的秦家。而秦家现任的大小姐，擅医擅毒，还擅长易容之术。
乐王脸色一变。他知道毒药这个东西，江湖人用起来，比朝堂上更要入木三分。他更知道，三万精锐的红甲兵，就是全军覆没在剧毒之下。
秋拣梅未尽之语，是警告与威胁。
他直了直腰身，强做镇定道：“本王下处伏兵上前，她露了行迹，便无生还可能。”
“王爷在我手里，她死了，您也活不成。”文弱公子脸上笑容恬淡，语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王爷就不怕这房中设有机关？也许你从一踏进来时便中毒了。”
荆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慌乱。毕竟秦家人的毒药总是令人防不胜防，若说秦文只身见他是有恃无恐，那眼前这人又是依仗的什么？
“王爷放心，这屋里了没动，酒菜也没读。”秋拣梅提起桌上的银筷，夹了一片烫水青菜放进嘴里，因为没什么味，眉头挑剔地皱了皱。“在下只是想和王爷做个交易。”
乐王哪里有心思与他吃饭，只警惕地问：“什么交易？”
白衣公子搁下筷子，笑道：“用魔都数万民众性命换您一命。”
乐王肥胖的身子晃了晃，屁股下的凳子立时发出‘咯吱’声响。他面色看起来比对面的人还要白，额上析出几颗豆大的汗珠来。勉强笑道：“公子一介文弱书生，如何保下本王的命？”
“王爷的命并非在下保的，是您用魔都百姓换来的。我说过了，这是个交易。”秋拣梅不动声色地分析道：“这场叛乱，同荆国所经历的那些战争相比，就只是小孩儿过家家。你们虽打出了清君侧的名号，可这些年，上官相爷与白老将军一言一行都摆在那里，荆皇所行之策百姓心中有数。你们的叛乱，得不到任何民意的支持。”
“太子九万精兵已在路上，你这八万五的乌合之众，可有胜算？即便你们依仗魔都地利能一点点磨掉我军，到那时，秋山郡完全稳定下来，白漓江率军来援，两面夹击之下，必将溃不成军。”
“何况，与其他四王相比，王爷拥兵最少，脑子最不灵光，最易被人利用欺骗。”他这话说的直白，饶是事实，乐王也狠狠地瞪了他几眼。
秋拣梅却似没看见一般，继续说道：“即便你们侥幸成功，王爷能得的，并不比现在多。”
荆卿反驳道：“咱们已经商定好了，届时夺得江山，裂土分国。”
饶是秋拣梅再怎么从容，听了‘裂土分国’四个字，也惊得双手一抖，哑然无言。半晌，他皱眉道：“谁提出的裂土分国？”
荆卿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层，脸上洋洋得意，声音又恢复了底气。“谁提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