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三，夜。
深夜。
残月。
岸边的杨柳，凋零了黄叶。
晓风颤抖着枯木，打碎了湖面，模糊了倒映在湖水中，落魄浪子半醉不醒的孤影。
风停。
夜静。
一双穿着白缎底子红绸绣花鞋的纤瘦小脚，轻踩着满地落叶，细摇着袅娜微步，朝着岸边的浪子走过来。
走近。
还未走近。
在将要走近时。
原本安静的瘫倒在枯木上的浪子突然翻滚起身，瞪起双眼，弹出舌头，一手撑着歪曲的脖子，一手抠着岸边的泥土，猛的栽头，朝着湖水呕吐。
脚步骤停。
他却还在呕吐。
他呕吐了很久，呕吐的很厉害。
紧抠着泥土的指甲里流出了鲜血，他却连一点东西都没有呕吐出来。
这也许是因为，悲伤和痛苦是绝没法呕吐出来的。
他究竟是有多么的悲伤？又承受着怎么样的痛苦？
他又为何会如此的悲伤痛苦？
湖水不知道。
月光也不知道。
暗淡的月光倒映在了沉默的湖水里。
湖中，玉琴子纤秀的倒影显得更加迷离动人。
明明同样是这片湖中的倒影。
他俩却像是两幅不同画面里的人。
看着浪子那凄惨的模样，玉琴子忍不住叹道：“你本不必这样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三分哭腔，本就细腻的音色听上去更令人共情。
可那浪子却突然笑了。
他笑道：“你其实也不必这样的！”
他虽然在笑，笑声却比哭声还要难听。
他接着道：“与其同情我，不如多同情同情下你自己。”
玉琴子不说话了。
浪子也没再开口。
他颤巍巍的扶着一旁的枯木，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耷拉着眼神，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的朝面前的玉琴子走过去。
走近。
而后走过。
没有回头，只是拖着那条残废的左腿，慢慢的走向黑暗。
玉琴子却突然回头叫住了他：“等等！”
他便等等。
玉琴子也没说更多的话，只是匆匆的将一张纸条塞进了他手里，就匆匆的离开。
她来时很慢，走的却很快。
她或许是怕，若走的慢些，会忍不住哭出来。
浪子却不会哭。
浪子只会流血，不会流泪。
但这次要让他流血的人又会是谁？
他缓缓的打开了纸条。
纸条上赫然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必须的死的人的名字……
湖的对岸立着一座高楼。
现已将近破晓，满挂高楼的华灯却没有一盏是熄灭的。
只要这里的客人不愿意走，楼上的华灯就会一直亮着。
近来，醉香楼新来的客人很多。
而这些新来的客人，大多是从外地来的，衣着华丽，出手大方的年轻人。
年轻人又大多是爱喝酒，爱赌博，爱玩女人的。
恰巧，这三样东西，醉香楼里都不缺。
只要你给的银子足够多，甚至可以叫这里的老板娘，脱光衣服，温上好酒，陪你赌个一整夜。
作为关西第一镖局——白虎镖局的少主人，傅添翼腰包里的银子自然不会少。
他也当然听闻过，醉香楼的老板娘，玉琴子是个多么让人神魂颠倒的可儿人。
所以，他当然也想体验一下，那种被众人描述的，欢愉至极的快活。
为此，他刚一进楼，就已花了不少的银子。
醉香楼顶楼的天字号雅间里，香案上燃着的是天竺国的熏香红芯烛，酒桌上摆着的是波斯国的紫金葡萄酒。
山西红木制的温床并不算大，上面铺着的却是刚好够两人躺下的蜀锦丝绒垫。
傅添翼此刻正坐在垫子上。
独自一人坐在垫子上。
玉琴子并没有来。
案上的红烛已换了三次。
桌上的美酒也早已凉透。
他已等了玉琴子好久，从天刚黑等到天刚亮。
可玉琴子还是没有来。
此刻，无论是多么柔软舒适的垫子，在傅添翼坐来，都觉得像是坐在了野猪坚硬刺骨的刚毛上，扎的他心窝子发痒。
扎的他突然跳起。
他跳起大吼道：“来人！”
马上，便有个翠衣长裙的丫鬟垂着肩膀，含着脑袋敲门而入。
丫鬟细声问道：“傅公子，您有何吩咐？”
傅添翼没有回答，而是厉声反问道：“你可记得我是几时来的？”
“戌时来的。”
“现在又是什么时辰？”
“卯时三刻。”
“我等了她多久？”
“六个时辰。”
“那她人呢？”
“…”
丫鬟已说不出话了。
傅添翼却接着问道：“银子我付了没？”
“付了。”
“她人却没有来？”
“没有。”
“那你说怎么办？”
“我…我…”
丫鬟都快哭出来了。
就在丫鬟举足无措之时，一只纤长有力的手突然从她背后伸出，亲切的摁在了她的脑袋上，又温柔的将她给拉了回去。
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丫鬟身侧传来：“这里她还做不了主，傅公子有什么问题还是请找在下解决。”
是萧总管！
丫鬟差点叫了出来，眼里几乎盈满泪水。
感激的泪水。
傅添翼则是仔细端详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并开口问道：“你是谁？”
“萧忘英。”
“萧忘英？”
闻言，傅添翼那双原本因漫长的等待而褪色了光芒的眼睛，突然就又燃了起来。
“是那个江湖人称‘无情小子’的天才剑客萧忘英？”
萧忘英点头，嘴里却道：“在下其实并非无情…关于在下的剑…”
“你的剑怎么了？”
傅添翼激动的伸着脖子问道。
可是马上，他就又缩回了脖子，耷拉起了肩膀，就连刚刚眼里燃起的那一线火星也像是被泼了水般被浇灭。
因为，他看见了萧忘英的手。
另一只手。
是右手。
也就是握剑的手。
这只原本可以使的绝世剑法的手，现在莫说可不可以继续使剑，就连能不能称得上是手，似乎都已成了问题。
“没有手指的手是握不住剑的。”
“所以你早就已不再使剑？”
萧忘英没有回答。
因为这只手就已是最好的回答。
无情小子，天才剑客，萧忘英，十六岁出世，十八岁成名，二十岁剑法独步武林，这本是让江湖中几乎所有用剑的年轻人无比崇敬的名号。
可这名号却在三年前忽然消失了。
有人说他逍遥海外。
也有人说他投奔了大周朝廷。
可偏偏没有人想到，萧忘英会出现在边城窑子里，做了一个茶壶总管。
更没有人想到，当初那个剑法超群的年轻才俊，会变成残废。
楼外，晓光初现。
天字号雅间里的烛光，却显得有些昏昏沉沉。
翠衣长裙的丫鬟已不知躲到哪去。
傅添翼则似已泄去了刚才的怒火，目光中，语气里，剩下的就只有惋惜。
他缓缓的倒满了一杯酒，递到了萧忘英面前，随即开口问道：“你的手…”
“是被人砍断的。”
“用什么砍断的？”
“用剑。”
“用剑？”
傅添翼的手突然颤抖，杯里的酒也洒了出来。
“是不是关东大侠百里连城的藏山宝剑？”
“不是。”
“难道是武当前辈玄心道人的松纹古剑？”
“不是。”
“那肯定是南京千岁侯段夕楼的长生剑？”
“也不是。”
“除去此三人之外，这天底下难道还有谁能用剑击败你？”
“有。”
萧忘英回答道。
“至少还有一个人。”
“谁？”
萧忘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了双眼，轻声叹息道：“司徒月见。”
“司徒月见？”
“你是不是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没有。”
傅添翼疑惑道。
“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女人。”
“女人？”
“一个非常奇怪的女人…”
“嘣”的一声。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突然之间被人撞开。
翠衣长裙的丫鬟踉跄着站稳脚步，随即惊声道：“玉姑娘回来了！”
－－－－－－题外话－－－－－－
（家人进：七七六九七四五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