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敏果然所言不虚。
晚上六点。
湘水庄园异魔袭击后不到八小时、距议会公布无梦疫苗副作用的惊天丑闻仅过去四个小时，第一起针对东皇集团员工的仇恨犯罪事件过去还不到三个小时, 一篇名为《今夜我们都是卫衣侠》的文章开始在网络上流传。
文章以调查报道的方式, 对那位因家人去世开始怨恨东皇集团、进而对东皇集团员工做出偏激举动、并最终导致对方不治身亡的行凶者做了人物侧写。
这位行凶时穿着卫衣的年轻男子被描绘为“老实孝顺的孩子”, 虽然“沉默寡言”，但“与人为善”、“成绩优秀”、“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喜欢游戏、音乐和摄影”、“自从父亲在大日蚀中去世后就和母亲相依为命”。
文章还特别提到他“向往大日蚀前那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因此立志“毕业后进入东皇集团旗下的研究所，为彻底攻克黑夜病毒贡献力量”, 他的最大心愿就是“所有人都能重新看到蓝天绿地”。
“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东皇集团的创始人淮先生和极光会的创始人褚先生, 认为他们是拯救了全人类的‘超级英雄’。”
“当得知自己的偶像隐瞒了无梦疫苗的副作用，而这正是导致自己母亲提前病逝的原因后, 他的世界崩塌了。”
“周围认识他的人都对他评价甚高,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这个孩子竟会以如此偏激的方式应对这一切，但仔细想想, 换成是自己, 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毕竟每个人现在体内都有无梦疫苗, 人人都被剥夺了二十年的宝贵生命，大家都曾像他一样，对东皇集团感恩戴德。”
“他的母亲不是第一个因为无梦疫苗而提前去世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是我们每个人的过去、现在, 和未来。”
“姑且称他卫衣侠吧——今晚, 我们都是卫衣侠。”
伴随着极具煽动力的文字, 早些时候因为袭击东皇集团员工造成对方身亡, 并被特警逮捕的那个行凶者的视频片段在网上被反复播放，他微红的双眼，和在愤怒下扭曲的表情一时之间无处不在。
“要不是因为他们的那个疫苗，我妈就不会死！她本来还可以再活二十年！都是东皇集团的这些人害的！他们为了赚钱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他们都该死！他们最好全部死掉！马上！！”
这篇文章最早似乎出自某匿名论坛，经过小范围转发后，受到某网络意见领袖的关注，之后热度开始飙升。
越来越多的网络大咖开始转发，粉丝数量从几千到数百万不等，他们有的是媒体人，有的被认证为资讯博主，还有的是律师、教授和作家。
当粉丝数量为千万级的演员、歌手和体育明星陆续下场后，文章开始了病毒式传播，短短数小时内传遍了包括太一城在内的全球各大城市。
如此重大舆情，当然会触发东皇集团的公关警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东君始终没有采取任何管控措施，当东皇集团注意到那篇文章后，已经太迟了。
晚上八点。
东皇集团举行媒体发布会，就下午议会质询中所披露的“无梦疫苗副作用”一事发表官方声明。
那是一场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糟糕透顶的媒体发布会。
淮先生本人并没有出席发布会，立即网上批评铺天盖地：“态度傲慢”、“对他来说普通人少活二十年只是小事吧”、“之前在议会质询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之类的言论此起彼伏。
发言人全程念稿，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摄像机一眼，眼尖的网友从他的外观特征和说话风格发现，他竟然是个人工智能，有同款产品图片为证，顿时又是一片哗然：“毫无诚意”、“居然用假人念稿子糊弄我们”、“整个东皇集团恐怕都是这种人工智能”、“那个被捅死的其实根本不是人吧”、“会不会是东皇集团用人工智能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啊”。
发布会的内容多是空洞套话，大致意思是东皇集团在大日蚀后劳苦功高，人类之所以能挺过异魔危机全靠有东皇集团，东皇集团始终致力于为全人类创造美好生活，并将持续在市场投放安全先进的技术，布拉布拉布拉。
发布会随后播放了事先录制好的高层人士讲话视频，淮先生终于露面，三分钟的简短发言中，有三句话引起了在场媒体和全网关注：
“在人类面临异魔危机，朝不保夕的特殊历史背景下，我们认为无梦疫苗尽管有缺陷，但至少能保障人类的基本生存权，当时人类如何能够活下来是最优先考量，其他问题可以留到以后来解决。”
“东皇集团已经开始筹备资金，从现在起，全球各大城市上层区的居民，凭有效医学诊断报告和死亡证明，证实有亲人因为无梦疫苗副作用而提前寿终正寝的，每人将获得一万信用点经济补偿。”
“东皇集团已经注意到近期某友商高调推出了和无梦疫苗相似的同类产品，恰逢此时内部机密文件泄露，有理由怀疑这是一起经过精心策划、针对东皇集团、并最终会令全人类利益受损的非正当竞争事件。”
连东皇集团自己的高管、部门经理和普通员工听了都扶额叹气，可想而知会被愤怒的公众喷成什么样子。
这是谁准备的发言稿？淮先生自己吗？都没有经过公关部门过目吗？东君不是平时都会通过预演推算出舆论趋势的吗？怎么这次感觉突然从上到下突然统统失灵了？
第一句话前面说得倒像是那么回事，但“其他问题可以留到以后来解决”就很可笑了——无梦疫苗已经推出了三十年，期间经历数次版本更新，只是让有效期延长，压根没提过什么副作用，要不是现在被爆出来这回事，会有这种表态吗？东皇集团根本就没打算要解决这个副作用吧？不然怎么过了三十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第二句话就更可笑了，大日蚀后有几个人能“寿终正寝”？死了那么久的亲人，上哪儿去找当时的医学诊断报告？多少人在异魔危机里死得不明不白，哪儿来的死亡证明？每人一万信用点，打发叫花子吗？
至于第三句话嘛，看来月光疫苗的出现让东皇集团感到了很大压力啊，月光疫苗的发布会很成功是事实，议会通过了特别审批议案也是完全按程序走的，被泄露出来的机密文件也是真的，无梦疫苗存在严重缺陷，其副作用会导致使用者减少二十年的理论寿命，这连东皇集团自己都承认了，没法洗——怎么这三件事凑在一块，就变成了一个针对东皇集团的阴谋论呢？有本事把自家产品做好，不要捅出那么大的篓子啊？自己搞不定的事让别人搞定了，怎么就成了“非正当竞争”了？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最令人错愕的操作是，淮先生的讲话视频播放后，东皇集团的发言人直接宣布发布会结束，略去了媒体提问环节。
密密麻麻坐在台下的媒体代表全都傻了。
随后有记者试图拦住发言人强行提问，却被东皇集团的保安人员粗暴阻拦，拉扯之下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下子扭打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记者被弄了一脸血，转播设备也被砸了，而发言人却在保安人员的护送下趁乱离去。
真是绝了，这场新闻发布会简直就是一场公关灾难。
晚上八点半。
在全网群情激昂，热议东皇集团的新闻发布会时，一直沉默的东君突然宣布对全球各大城市上层区进行网络信息管制，大批帖子、照片和视频被删除，数以万计的虚拟聊天室、在线论坛和资源服务器被强制关闭，一些流量大的ip地址所在地直接被物理断网。
有人在线下举牌抗议东皇集团越过议会妨碍言论自由，却立即被闻讯而至的特警带走，据传《今夜我们都是卫衣侠》的作者已经被捕。
晚上九点。
各大城市上层区，突然发生了一连串暴力事件。
据目击者称，一些年轻人穿着卫衣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突然开始破坏身边的公共设施，有的是公共出租车的充电站，有的是路边的自动贩卖机，还有的是店铺的玻璃墙。
这些都是东皇集团提供给太一城的设施，视频显示他们用撬棍和球棒肆意打砸，然后用喷雾涂鸦各种攻击东皇集团的图案和文字，并在特警赶来前逃之夭夭。
有个别人被当场抓获，通过身份验证系统，发现他们都是在校大学生，自称这些举动是在“向卫衣侠致敬”。
有人在现场和特警发生冲突，但很快就被制服，马上“警察殴打无辜学生”的视频就出来了，好像早就有人在一旁准备好拍摄似的——当然这些视频没过多久也被东君删掉了。
晚上十点。
暴力事件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频繁，而且有规格升级的迹象——“卫衣侠”们不再仅仅攻击和东皇集团有关的东西，而开始对所有公共场地进行无差别破坏。
晚上十一点。
东皇集团位于各大城市的门店被砸，连位于太一城的旗舰总店也没能幸免，商品被盗抢后有人在店里纵火，现场一片狼藉。
次日凌晨。
东君宣布实行宵禁，从凌晨零点起到早上六点，全球各大城市禁止市民外出，但很快这个决定就遭到舆论谴责，网络意见领袖公开发声，批评东君反应过度，东皇集团必须面对人们的怒火，而不是到现在还想方设法息事宁人，甚至不惜调用警力，好让自己逃避责任。
次日早上八点。
太一城爆发了大规模示威游.行，目的是反对东皇集团，起初参加游.行的是各大高校学生，接着不断有市民中途加入，人们举着标语牌，高喊“东皇集团谢罪”、“取缔无梦疫苗”等口号，人数在上午十点曾一度达到十万之多。
一开始是学生自发行动，但在社会活动家和各种非政府组织的参与支持下，示威活动迅速专业化，大大小小的示威游.行队伍不断汇合，最终形成了壮观的五公里长队，并且有了一个行动名称——“占领东皇塔”。
东皇塔是东皇集团位于太一城上层区的总部，是太一城的地标建筑，更是太一城的象征。浩浩荡荡的示威人群阻断东皇塔附近的道路后，引来特警出面，但最终人们还在中午时分成功包围了东皇塔。
次日下午一点。
东皇集团申请特警保护，防暴特警在东皇塔周围设置路障并严阵以待，与此同时，东皇集团创始人淮先生的讲话视频在各大超高层建筑的巨型虚拟显示屏上反复播放：
“……其他问题可以留到以后来解决……”
“……每人将获得一万信用点经济补偿……”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非正当竞争事件……”
不管人们如何愤怒，东皇集团依然在自说自话，连许多替东皇集团说话的媒体和个人都看不下去了，要么陷入沉默，要么转了口风。或许就像网络意见领袖说的那样：东皇集团已经失去了当年锐意进取、处处以用户为先的精神，如今的东皇集团，已经是一个庞大臃肿、官僚气息浓郁、上下层级森严、自恃垄断地位而目空一切的“邪恶帝国”，昔日的不作恶宣言早已被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对利润的狂热追求、对人权的极度漠视，以及拒不认错的高高在上。
次日下午三点。
议会多数派提交议案，要求极光会出面，驱散示威人群，稳定社会秩序，但该议案不仅遭到反对派议员的抵制，连在多数派内部都没能达成一致。反对派议会攻击多数派议员拿了东皇集团的好处，昧着良心也要睁着眼睛说瞎话，而多数派议员则指责少数派议员对民众不理智的情绪煽风点火，自己好坐收渔利，两边发生激烈争执，之后甚至在议会大厅大打出手，数十名议员参与群殴，几个特警拉都拉不住，而代理议长施长生坐山观虎斗，除了偶尔喊上几嗓子，并没有要维持秩序的意思。
次日下午五点。
随着议会陷入瘫痪，示威人群也逐渐失去耐心，以部分高校学生为代表的激进派开始冲击特警防线，他们向特警投掷砖头、石块和燃.烧.瓶，而特警多次警告无效后，出动无人机发射催.泪.弹，还用上了水炮车。
示威迅速变成骚乱，恐慌的人群四散逃窜，却引起踩踏，一位自称是幼稚园教师的女人对着记者镜头痛哭流涕，哭诉特警对手无寸铁的民众使用暴力，导致她和小朋友们走散，旁边有人问她带小朋友来参加示威有没有征得那些孩子的父母同意，她顾左右而言他。
网上舆论立即分为两派，主流观点是当特警站在大企业这边，向身为受害者的民众发射催.泪.弹和橡皮子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失去了执法正当性，更何况这些特警自己也接种过无梦疫苗，同样身为东皇集团的受害者却还要为虎作伥，实在可恨。
相比之下，替特警说话，认为即使对东皇集团有再大的怨气，也不应该违反法律危害公共安全的声音就弱得多了，当几个相对比较有影响力的账号被人肉出姓名住址个人终端号，连同那些特警的个人信息被挂出来示众后，这些“少数派”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到了晚上八点，全球各大城市的上层区都陷入混乱状态，太一城的某些地方更是直接变成战区，放眼望去，车辆被烧毁，商铺被打砸，道路被封锁，城市地标被破坏。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被誉为大日蚀后人类文明新高度的太一城，竟然只用了短短两天，就沦落至此。
这简直比下层区还惨烈。
“这简直是疯了。”贺东延看了一天的现场播报和网络评论，觉得自己脑袋都快炸了。
“下层区现在什么情况？”猛光问。
“全球各大城市的上层区都处于封锁状态，下层区应该没受什么影响吧——闹出这么大动静，极光猎人联盟肯定已经注意到了，但贺安他们可能还不太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贺东延揉着眼睛。
“议会的表现太奇怪了，根本是在纵容暴.乱。”叶媖皱着眉说，“有人策划了这一切，施长生肯定也是其中之一吧？”
“他不是早就跟湘南君还有宋敏勾搭上了。”贺东延说，“不然也就不会提出那个和月光疫苗有关的议案吧？原本以为他只是拿了些好处，现在看起来……他的野心不小啊。”
“施长生就算反对东皇集团和极光会，也不会跟异魔还有东君合作的，他是不是也被洗脑了？”叶媖问。
“我觉得施长生和湘南君不同。”贺东延摇了摇头，“他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异魔做交易，更别说异魔和东君联手了。”
“最好是那样。”褚先生说，“如果他被异魔洗脑，对我们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如果要绑架他，现在应该正是时机吧？”猛光插嘴道，“施长生只是个普通人，抓住他不难，之后我们可以趁乱进入东皇塔，问题就都解决了！”
“事情没这么简单。”贺东延说，“上层区的混乱是东君和异魔策划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东皇集团站在大众对立面后，用月光疫苗取代无梦疫苗……我们现在轻举妄动，可能正中东君下怀。”
“你是说，东君故意把局面搞乱，让我们觉得有机可乘，于是主动送上门去？”猛光歪着头想了想，“也是吼，他之前就想让假的褚先生和淮先生骗我们进东皇塔——那可是他的场子！”
“很有可能。”贺东延抬手揉了揉猛光毛茸茸的下巴，挑出一根白胡子顺手拔了，疼得猛光呱呱直叫，贺东延一边安抚龇牙咧嘴的猛光一边说：
“我们得沉住气，机会只有一次，一旦进了东皇塔，就没有回头路了。”
“上层区的混乱才刚刚开始。”褚先生说，“接下来事态会进一步升级，冒充我的那个家伙马上就会——。”
他话还没说完，一条最新消息就跳了出来：
“这是我们刚刚收到的消息——极光会发出通告，宣布从今天凌晨开始，从特警队手中接过治安管理权，宵禁被升级为全城戒严……”
屏幕里褚先生在讲话，贺东延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真正的褚先生正眉头紧锁，神情肃穆，仿佛下一刻就会跳过去把那个冒牌货从屏幕里揪出来拆成零件。
“……从今天凌晨开始，太一城上层区的所有市民必须待在家中，不得外出，直到戒严状态解除。”
“……我重申一遍，这是硬性要求，不是建议，任何违反规定的人，将面临强力制裁，后果会很严重，请不要以身试法。”
“……太一城的稳定高于一切，谁想要破坏这里的秩序，谁就是极光会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