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延、猛光还有叶媖能理解褚先生和淮先生的动机, 但上层区的民众并不能。
原因无他, 信息不对称的结果。千百年来造物主对人类隐匿行迹, 只有极少数人在机缘巧合下与他们发生过接触，这些经历或被记载，或被口口相传, 有的成了神话传说，更多的成了秘闻怪谈、玄奇志异，或者灵异节目的煞有介事。
贺东延等人正值壮年, 还不需要面对衰老问题，但很多人非常焦虑，尤其是那些已经四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和他们的亲属。
那个被袭击的东皇集团员工在饮料店里被认出，因为他午休时外出脖子上挂着东皇集团的工作证, 凭证可以使用快捷通道优先点餐，不知怎的就被盯上了。
据媒体报道，行凶者最近家里有亲人过世, 看了下午的议会质询, 正好把怨气发泄到东皇集团的员工身上, 那个穿着卫衣的年轻人冲着摄像机叫嚣：
“要不是因为他们的那个疫苗，我妈就不会死！她本来还可以再活二十年！都是东皇集团的这些人害的！他们为了赚钱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他们都该死！他们最好全部死掉！马上！！”
凶器是一把弹簧.刀，目前尚不清楚为何行凶者会携带刀具外出, 也不清楚到底是预谋行凶还是临时起意，特警局已将其控制。
媒体引用了事发当时目击者用个人终端和穿戴式增强现实设备拍下的画面, 场面混乱, 那个东皇集团的员工倒在血泊中, 虽然被打了码，依然触目惊心。
东皇集团随后发表声明，对该起暴力袭击事件表示强烈谴责，受害人年仅二十岁出头，刚入职四个月，在东皇集团旗下互动娱乐子公司的移动业务部门担任软件设计师，和三十年前的无梦计划没有任何关系，太一城上层区向来治安良好，如今因为话题争议上升到人身伤害并导致死亡，完全不可接受。
虽然东皇集团、太一城议会、上层区特警局，以及各大媒体均对此事表达严重关切，谴责行凶者，同情受害人是主流舆论，但大众似乎并不以为然。
权钱交易，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没有才是怪事。
全面垄断，可以接受，反正生活物资极大丰富，大家在上层区也算活得体面。
信息管控，无所谓吧，起码色情资源是合法的，那些无聊的阴谋论，谁关心啊。
特权阶层，习惯就好了，真正的特权阶层跟普通市民互相隔离，同在一个上层区，却完全活在两个世界，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寿命缩短，是每个人的事。
而且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三年五年，而是二十年。
因为所有人都注射了无梦疫苗，所以每个人都会短命。
东皇集团骗了世人三十年，它影响了每个人的命运，每年都有数百万人因为他们的产品提前死去，东皇集团必须为此负责。
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古时候盛极一时的强大帝国都会崩塌，东皇集团也不例外。
第一起暴力伤害事件发生后，短短数小时内，全球各大城市上层区都发生了同类事件，被袭击的都是东皇集团的员工，轻则被当众辱骂，重则被众人围殴，网络趋势热度飙升最快的话题是：
#淮先生您的良心不会痛吗#
#我真的还想再活二十年#
#东皇集团人设崩塌#
#对东皇集团抵制到底#
……
下午四点，湘江大厦，湘水集团总部。
施长生走出电梯，在礼仪人工智能的带领下，穿过繁复古风和机械电子融合风格设计的走廊，来到一扇有着彩云花鸟装饰的门前。
“湘先生和宋敏博士正在里面等您。”礼仪人工智能微笑着说。
“谢谢。”施长生点了点头，那个礼仪人工智能便微微一欠身，转身离开，把他独自留在那里。
门自动开启，施长生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是个很大的圆形办公室，地板、墙面、天花板上都是精美的古风绘画，环环相叠，四周的摆设都极为考究，以湘南君的品味和手笔，肯定不会是仿制品，想必花了不少钱。
他还是头一次来到湘水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意外地发现除了湘南君和宋敏，还有另外三个人已经落座了，见他来了，五个人一起望着他，施长生对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整理了一下衣领，轻咳一声便朝会议桌走去。
主位上是一男一女，不用想肯定是湘南君和宋敏，他们背光而坐，看不清他们的脸，施长生又望向另外三人，两个不认识，第三个却让他“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这不是……这不是极光会的首领吗？
他不是已经在昨天晚上湘水庄园发生的异魔袭击里死了吗？
为了不引起进一步恐慌，极光会摁住了消息，但给议会的机密报告可是直接递到了他手上。
“施议长不必大惊小怪。”宋敏笑道，“极光会已经使用克隆技术很多年了，这是‘极光计划’的一部分——大部分极光武士都是克隆出来的，连他们的首领也不例外。”
施长生倒是有所听闻，但亲眼所见则是另一回事，极光会的首领好像是用一个叫贺正的人类的基因模板复制出来的，短短几小时就启动了新个体，天晓得东皇集团有多少存货。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施长生问，“他是极光会的人，也是东皇集团的产品，让他参加这个会议不太妥当吧？”
“贺正先生是我们的人，这一点请施议长放心。”宋敏摇了摇手指，示意施长生不必紧张。
“你们的人？”施长生一挑眉，“他可是极光会的首领，在他上面就只有褚先生了，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我知道你们很有手段，但这也……”
“我们的手段，相信施议长也见识过了。”宋敏说，“别忘了，你之前拿到的那份披露无梦疫苗副作用的文件是谁给你的。”
施长生：“……”
“既然我们连东皇集团的最高机密都能弄到手，拉拢极光会的首领又有什么奇怪？”
宋敏点着一根烟，漫不经心吸了一口，顿时她身边烟雾缭绕，这令她看上去轻佻、妩媚、成熟老练，湘南君一言不发，稳坐在一旁，像尊雕像，似乎早已默认宋敏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有百万粉丝的网络意见领袖，个人播客累计点击数破亿，此外其团队还拥有多个重量级网络账号……这位是太一理工大学的学生会会长，同时也是太一城高校联盟的主席——这是太一城的代理议长，相信你们都应该很熟悉了，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位的身份和影响力。”
三人互相致意，然后和“贺正”一起看向宋敏。
“为什么会把诸位叫到一起开这个秘密会议，我想各位可能心里已经大致有数，时间紧迫，我也就不卖关子了。”
宋敏又吐了口烟，淡淡地说：
“上层区发生异魔袭击，无梦疫苗被爆出有副作用，各位想要提升人生价值和实现政治抱负的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不能实现目标，就在此一举。”
“具体是什么目标呢？”施长生问。
宋敏微微一笑：
“我们要扳倒东皇集团和极光会。”
众人：“……”
宋敏环视四周：“怎么，吓到了？东皇集团和极光会这样的巨无霸，想要扳倒它们无异于螳臂当车，大家可能都是这么想的吧……不过，事在人为，只要我们愿意，没有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要扳倒东皇集团和极光会？”施长生小心翼翼地问。
“哦，您可以在这里畅所欲言，这里没有录音设备，你们的一切言论都会被严格保密，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诸位现在就可以走出这间办公室，我可以马上联络其他人。”宋敏笑道，“别误会哈，你们之后排着队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多着呢。”
见大家还是面面相觑，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互相探询，宋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笑而不语，似乎是在观赏面前这些男人明明已经跃跃欲试，又怕惹祸上身，于是小心试探，反而愈发按捺不住的精彩表演。
施长生在政坛跌爬滚打几十年，显然更加老谋深算，极光会的首领和湘南君气定神闲，说明他们早就已经上了宋敏那条船了，而包括他在内的另外三人，显然对宋敏的提议早有准备，都有自己的心思，就等一个契机挑明。
宋敏虽然已经抛出了主题，但对他们而言还是欠了点力道，于是施长生呵呵一笑，对宋敏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信息过于庞杂，不如宋敏博士为我们提点一二，顺便替我们分析一下形势，理清一下思路？”
宋敏怎会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便抿唇一笑：“也好。”
“大日蚀后由东皇集团和极光会建立起来的整个社会体系，其根基源自一个小小的玻璃管，也就是无梦疫苗。”
“现在异魔通过进化，已经找到了应对无梦疫苗的方法，同时无梦疫苗自身的副作用也被曝光，所以结果显而易见——无梦疫苗必将被淘汰。”
“根基不稳，则大厦将倾……不过不用担心，没了东皇集团和极光会，人类社会也不会陷入混乱，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更加优秀的替代品……”
“月光疫苗？”三人异口同声，之后又互相大眼瞪小眼。
哼，这两个小鬼很精嘛，想抓住机会讨好宋敏抢他的风头？施长生心里暗想，不留痕迹地扫了那两人一眼。
一个网红，还有一个学生，一看就是血气方刚天真单纯的愣头青，这种头脑简单、愤世嫉俗的理想主义者上街当炮灰就行了，可别把他跟他们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宋敏假装没看到他们三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自顾自地说：
“没错，就是月光疫苗——它将令湘水集团拥有挑战东皇集团地位的实力，但这还不够，旧秩序不会张开双臂迎接新事物，月光疫苗只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而真正美好的未来，需要我们打破旧秩序。”
宋敏把烟头摁熄，又点着了一根：“光说这些大道理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展望一下这个‘美好的未来’吧，毕竟有奖励才有动力嘛。”
“首先是湘先生，他的湘水集团将取代东皇集团，成为新的科技巨擘，而他也将获得淮先生的地位和影响力。”
“然后是极光会的贺先生，褚先生倒台后，你就会成为极光会的一把手，所有的极光武士都将听你号令，你将掌控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力量，而不再受制于人。”
“至于代理议长施先生嘛……呵呵，这还用说吗？你已经是揭露惊天丑闻的大英雄了，在湘水集团的支持下新任太一城议长非你莫属，你和湘先生、贺先生一起，将构成新的太一城三巨头，真是想想就激动人心哪。”
“那……那我们呢？”网络意见领袖和学生会会长急切地问。
“你们都还很年轻，虽然在各自的领域已经颇有成就，但要成为明星级的话题人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其中充满变数，万一走错一步，前程尽毁也是有可能的哦。”宋敏笑眯眯地看着他俩。
“……”
“可加入我们的话就完全不同了，不但变现能力和政治资本唾手可得，而且在太一城三巨头的支持下，你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不必担心任何风险和不确定因素。”宋敏说，“这可是许多人一辈子做梦都求不来的机会，你们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当，当然！”
“只要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只是——呃，只是……”
“钱的事不用担心。”
宋敏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湘先生已经准备了一笔专款，用于支持我们的事业，只要你们愿意加入，马上就会有一笔钱打进你们的指定账号作为先期启动资金。”
两人立即眼睛一亮。
“你在网络上的每一次转评赞都可以按比例折算后拿钱，所以你究竟能从湘先生那里拿到多少钱，就得看你的本事了，不过我事先提醒你，数据造假，我们是查得出来的，可别耍小聪明。”
“是……是！”
“而你，去动员学校里的人，让他们上街，人越多越好——参与游.行每人五百信用点，打标语喊口号每人一千，武力支援每人两千，和特警正面冲突每人五千，表现‘格外突出’的话上不封顶，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啊……好！”
宋敏和那两个年轻人谈条件的时候，施长生在一旁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和那两个年轻人的欣喜若狂、摩拳擦掌不同，施长生很是淡定，他对宋敏提了一个问题：
“真的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吗？”
“哦，当然有必要，太有必要了。”
宋敏笑了，湘南君和“贺正”也笑了，那两个年轻人不知他们在笑什么，转了转眼珠，也咧开嘴跟着笑。
“施议长，如果我的情报准确的话，您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对吧？”
施长生：“……”
“这是很简单的算术题：在无梦疫苗的影响下，上层区居民的平均年龄是六十二岁……假设你可以活到这个岁数，那么也只剩下五年而已，按照议会规定，六十岁以上的议员原则上不能再担任任何要职，而应该申请成为元老议员，这是个养老用的闲职，连投票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发起议案了。”
宋敏盯着施长生，她的绿眸在黑暗中隐隐发光，似乎早就看穿了他的软肋。
“也就是说，不大动干戈的话，就算你如愿以偿当上了议长，最多也就只能干三年，然后就可以掰着手指头等死了。”
施长生：“……”
“其实也未必。”湘南君突然开口，“还可以换人造躯壳啊。”
“倒也是呢。”宋敏点头，“不过这块业务不也被东皇集团垄断了吗？他们的新款人造躯壳是不错，起售价可是天文数字，如果施议长为官清廉，没捞着什么油水，光凭他那点薪金，要多久才能存够钱换一具像样的躯壳呀？”
施长生：“……”
“而且东皇集团可是出了名的小气，听说基础款连性.器官都没有，要想正常过性生活还得另外加钱，这也太不厚道了。”宋敏玩着手里的杯子，有意无意地朝施长生瞟上一眼，“要是连施议长都负担不起人造躯壳的费用，更何况其他人呢？可别跟我提下层区的那些破铜烂铁，那些来历不明、被改造得千疮百孔的玩意儿能用？”
“显而易见，”湘南君说，“我们的月光疫苗才是真正完美的解决方案。”
“那是自然。”宋敏接过话笑道，“它不但可以消除无梦疫苗的副作用，还能完全清除掉人体内的黑夜病毒，更能让老化的细胞焕发新生，有了月光疫苗，随便活个九十岁一百岁不成问题，而且晚年生活质量还很高，不用病恹恹地卧床不起或者坐轮椅……要是这还不值得你大动干戈，那我可有些想不通了……多活二三十年能让你在太一城议长的位子上实现多少抱负，你争抢了大半辈子，图的不就是权倾一时，名利双收吗？要是刚登上人生巅峰风光了没几年就退下来，那多不甘心呀，是不是？”
“但是，月光疫苗，不是人人有份的吗？”施长生忍不住问道，“就算上层区没变天，不改朝换代，月光疫苗不是也已经通过审批，即将上市了吗？”
“施议长，有件事，可能你和很多人还没弄明白，我呢，不妨给大家划一下重点。”
宋敏弄熄了第二根烟，顺手点上了第三根。
“和无梦疫苗一样，月光疫苗也是免费的，但想要获得它，还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有反对东皇集团和极光会的人才能免费接种月光疫苗，否则就继续等待无梦疫苗带来的慢性脑死亡吧。”
“所以，上层区今晚就会变天，改朝换代嘛……指日可待。”
“大势所趋，可得想清楚站在哪边才好呀，过了今天，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宋敏盯着施长生，眼神中隐隐有股威胁的意味。
“你说是吧，施议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