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延和猛光很少在晚上外出, 他们要么下班后各回各家, 要么在其中一人的住所共度片刻, 再互道晚安——虽然云中君给他们的假身份理论上无懈可击，但他们还是尽量降低了和外界接触的频率, 避免被卷入不可预测的随机事件，从而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所以到了上层区两个星期，贺东延也没有真正仔细领略过这里的夜晚。
上层区离下层区并不远, 它们实际上就是内环和外环的关系，只是中间由海隔开, 以大桥和隧道相连。在下层区，上层区的超高层建筑群悬浮在云端，犹如海市蜃楼，抬头可见。
叶媖的议长专车穿梭于矗立如林的摩天大楼中, 迷幻的灯光如流星飞逝, 贺东延还是头一次从空中俯瞰全城，望着车窗外的夜景入神。
车窗的隔音效果很好, 望着眼下寂静的繁华，贺东延沉默不语。
几十年来, 下层区的人们，包括他在内, 对上层区产生了无数遐想——极乐净土, 没有贫穷、饥饿、病痛和罪恶, 人类社会的终极形态, 大同世界。
果真如此吗？
在东皇集团和极光会的护持下, 东君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的安排下，上层区的居民过着令下层区人人称羡的生活：极光武士令大家免受异魔和魇的的威胁，科技令人们享受着全自动化带来的便利，议会可以解决所有机器搞不定的事。
上层区唯一的问题，就是寿命了。
人类虽然逃过了大日蚀后的物种灭绝，但寿命大大缩短，就连上层区的居民也只能活个六七十岁。
尽管科技已经消除了几乎所有的疾病，可人类寿命减少的原因却始终是个谜，科学家们推测可能是大日蚀和异魔危机导致了人类基因突变，而且这种突变是不可逆的，即使东皇集团最先进的基因编辑技术也无法修复这个缺陷。
于是上层区的人们开始转变思路，不再寻求自然寿命的延长，而开始利用人造义肢和人工智能改造自己。
贺东延望着夜空中巨大的全息影像广告，那是东皇集团的新一代人造义体，支持全身替换，外表和人类没有任何差异，而且支持高度定制化，绝非下层区南梦宫的那些淘汰货可比。
当然啦，价格也极为惊人，换个眼球颜色就是好几千个信用点，就跟某些豪华品牌的超级跑车一样，可别嫌贵，金钱无非是个数字，而“永生”则是无价的。
叶媖察觉到贺东延在看人造义体的广告，便开口道：“你也打算更换人造义体吗？”
贺东延一愣：“嗯？不，暂时还没这个打算……我的薪水可买不起那种东西。”
“你快三十了，是吧？”叶媖说，“现在你正处于人类男性的青壮年期，人造义体自然是没什么用，不过凡事都应该提前规划才是，不然等你过了五十岁才开始着急，恐怕就来不及了。”
贺东延不明所以，只是点头应着，云中君及时在他耳边提点：
“上层区的居民过了五十岁后就开始陆续接受义体改造，改造程度越高，寿命也就延长得越多，如果彻底抛弃人类的身体就可以实现‘永生’。”
贺东延：“……”
“并非所有上层区居民都能接受全身改造，观念是一方面，另外还有身体客观条件的限制，以及钱的问题——现在上层区只有五分之一的人能使用全身义体，而广告里的那种只有百分之一的人用得起。”
叶媖完全没意识到有人在跟贺东延密语，自顾自地说：
“上层区的生活是很轻松的，哪怕什么都不做，东君也会让他们活得十分体面，而人造义体算是大家唯一需要努力争取的东西，毕竟这个不是人人有份。”
“大家都想一直活下去吧。”贺东延说，“对永生的贪恋，自古以来就一直刻在我们的基因里。”
“人需要目标才能活下去。”叶媖略带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欲望的社会注定会灭亡，说欲望是人类文明的原动力也不为过……像施长生那样的人，一看就能活很久。”
见贺东延有些诧异，叶媖便笑道：“别担心，这里没有任何监控，这些谈话，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贺东延马上听到云中君在自己耳边轻咳了两声。
“抱歉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叶媖说，“我平时很少有机会和别人闲聊，现在身边有了人，就情不自禁想说说话。”
“叶议长平时不会和朋友聊这些话题吗？”贺东延问。
“像我这样的政治人物，是不会有可以随便闲聊的朋友的。”叶媖笑道，“每个人都在盯着我，想揪出我的毛病，或者挖出什么猛料兜售给媒体……别看这里是上层区，在某些方面对女人依然严苛。”
“那为什么会和我聊这些呢？”贺东延又问。
“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对你颇有好感。”叶媖盯着贺东延，“你的身上……似乎有某种很吸引我的东西——当然啦，在你上车的一瞬间我已经确认过了，你没携带任何间谍设备——哎，别不高兴嘛，谁上了我的车都要接受扫描的，没人有特殊待遇。”
“……”贺东延：“那叶议长的家人呢？”
“嗯？”
“叶议长和家人相处时，也会保持戒备吗？”
叶媖微微一笑：“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孩子也不打算要，至于我丈夫嘛……都说了这是涉及到叶家、东皇集团和湘水集团之间权力制衡的政治联姻了，还指望有什么共同语言？”
“但你现在不是要去和湘先生共进晚餐吗？”贺东延问。
叶媖轻笑：“你以为这就只是一顿饭而已吗？”
贺东延没有回话，其实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但看叶媖的意思，似乎其中颇有名堂，并不简单。
车子开始减速并下降高度，大楼顶部的起降坪上的灯光清晰可见。
他们来的地方叫阳神酒店，云中君说这里是上层区最高档的餐饮住宿娱乐一体化场所，不对外开放，实行会员内部推荐制，提供高端私人定制服务，在世界各大城市皆有分店，而太一城的则是总店。
换言之，能进入阳神饭店的，都是那些车子能在天上飞的人。像贺东延这种“平平无奇的公务员”，要不是沾了叶媖的光，也就只能在经过这座金碧辉煌的摩天大楼时，冲着它顶端那标志性的仿古八角琉璃玲珑塔尖，远远地看上两眼而已。
叶媖、贺东延还有那两个随行的礼仪型人工智能被接待员引进观光电梯，随后电梯开始徐徐下降。
“你恐高吗？”叶媖忽然问。
“不。”贺东延摇了摇头。
于是叶媖按下观景模式的按钮，电梯厢壁忽然变得透明。
上层区的超高层建筑里，高度排在前三的依次是东皇塔、东皇数据中心和湘江大厦，阳神酒店虽然不能和它们相比，但也绝对属于太一城的地标之一。
他们此刻离地四百多米，太一城的华魅夜景净收眼底，而它那如繁星般的灯火到了接近地平线的某个界限便戛然而止，再远处便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外加少许零零星星的光。
贺东延知道那个“界限”以外的地方，就是下层区。
在上层区的人们眼中，下层区便是黑暗，他们不关心黑暗之中发生了什么，只要将其拒之门外，沉醉于眼前的酒绿灯红就好。
“我想你可能以前没来过这里，所以推荐你看看夜景。”叶媖说，“怎么样，还不错吧？”
“令人印象深刻。”贺东延说，“不过……”
“不过什么？”叶媖问。
“虽然议会里斗争激烈，但上层区整体上还是繁荣平和的。”贺东延问，“叶议长之前跟我提到了‘抱负’，认为我们之间有共同点，说明叶议长也是有抱负之人……”
他转身望着叶媖，电梯下降时的阴影不断从两人脸上掠过。
“叶议长的‘抱负’是什么呢？”
叶媖一愣，随后抿唇轻笑：“我的抱负？我的抱负就是守住上层区的繁荣平和——我父亲和整个叶家，与东皇集团还有极光会携手从废墟中重建了太一城，我不想让这大好局面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破坏。”
“别有用心的人？”贺东延问，“是指那些通缉犯吗？”
“那是一方面。”叶媖说，“另一方面，上层区内部也有一些人在蠢蠢欲动，我想你大概清楚我在说谁。”
贺东延：“……”
“下层区最近出了不少大事，上层区也暗流涌动。”叶媖俯视着脚下灯火通明的钢铁森林，“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希望东君能尽快给我答案。”
东君就是你的敌人，你还不明就里想问他要答案，贺东延心想。
叶媖啊叶媖……她是真的对东君的背叛一无所知，又或者本身就是帮凶之一？
要从她手里得到议长权限，究竟该如何下手呢？
叶媖说东君已经为褚先生和淮先生制定了“新的安保方案”，这是否代表他们已经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还是说……他们已经死了？
贺东延心中烦乱，但他没有表露，因为电梯已经停了下来。
电梯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雕梁画栋的古风长廊，长廊尽头有个转角楼梯。
贺东延和叶媖一在楼梯口亮相，就顿时引来了若干注目礼。
“啊，是叶议长！”
“湘夫人，您可算来了，就等你了！”
马上就有几个人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陪在楼梯底端，叶媖也回以微笑，一副很熟络的样子。
贺东延把他们连同大堂里的所有人飞快地扫了一眼——这里约莫有二三十人，有男有女，个个衣饰光鲜，端着酒杯，或三五成群聊天，或两两成对窃窃私语，看上去像是个小型私人聚会。
“啊，亲爱的，现在才下班吗？真是辛苦了。”
一个男人从人群中走出，仰望着楼梯上的叶媖，微笑着说。
叶媖看了那男人一眼，然后款款走下楼梯，贺东延跟在她身后。
待他和叶媖来到那个男人面前，贺东延才有机会近身打量对方的相貌。
能在这种场合出没，长相自然不差，而且从旁人对他的态度来看，他身份地位颇高。
和周围的人不同，他穿的不是考究笔挺的全手工制高定正装，而是仿古设计的宽袖长袍，他黑髯连鬓，发长及腰，肩宽腰窄，仪表堂堂，活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古代王公贵族。
他对叶媖称呼亲昵，并得到回应，这印证了他的身份——
湘水集团的掌门人，太一城议长的丈夫，湘南君。
如果叶媖是湘夫人，那么“湘君”自然便是他了。
“怎么这么突然？”叶媖低声问，“我本来都快到家了。”
“私人聚会罢了，这就不必和议长办公室预约了吧？”湘南君耸了耸肩。
“这阵子你天天早出晚归，都见不着人，给你发信息也不回。”叶媖说，“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我了？”
叶媖脸上挂着笑，要不是在一旁听出她口气冷淡，贺东延几乎就快相信她和湘南君亲密无间，是模范夫妻了。
“新产品即将问世，这阵子我很忙。”湘南君说，“明天就是发布会，全球首秀，今天弄个宴会提前预热一下，有什么不好。”
“哦，我懂了。”叶媖笑道，“是要太一城议长帮忙站台背书是吧？我说呢……我对你还有利用价值，真荣幸啊。”
“彼此彼此。”湘南君笑着凑近了些，“湘水集团和叶家的事，心知肚明就行，何必凡事都要争个输赢，让外人妄议是非……”
说着湘南君用眼角余光往叶媖身旁一瞥：“他是谁？”
“新来的护卫罢了。”叶媖淡淡地说。
“长得不错嘛，果然是你喜欢的类型。”湘南君笑道，“不过带着男宠来参加我的宴会，有些过分了吧？”
“怎么，你请来的这一屋子人里，就没有跟你上过床的了？”叶媖给了湘南君一个白眼。
“可是我不喜欢他。”湘南君打量着贺东延，“他太严肃，眼神太凶，不够有趣。”
贺东延心想要不是穿着这身制服假扮特警，保管让这个古装爱好者见识见识什么叫“有趣”。
“他是专业人士，可跟你那些狐朋狗友不一样。”叶媖说，“有他在我觉得安心。”
“可是一会我要在宴会上向大家介绍湘水集团的新产品，让无关人等听到，万一明天发布会前走漏了风声，那可该如何是好？”湘南君依然是不软不硬的口气。
见他态度并不强硬，可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叶媖便说：“你若不喜欢，我让他在外头待命便是。”
“叶议长，如果在公众场合我不能随行，那该如何保护你的安全？”贺东延开口道。
“别紧张嘛，这儿又不是公众场合，不过是个私人聚会罢了，所有的客人都是我亲自邀请来了，我保证你的主人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湘南君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瓶子，笑眯眯地往贺东延的怀里一塞。
“阳神酒店的安保水平可不输议会大楼，何不忙里偷闲稍微放松一下？——这可是湘水集团生化实验室研发的顶级气泡酒，拿去喝吧，会很有面子的。”
“人家执勤期间不能喝酒，这是特勤局的规定，你别添乱。”叶媖不动声色地把酒瓶从贺东延怀里取回，拿到面前看了两眼，“这该不会就是你明天要发布的‘新产品’吧？”
“当然不是了。”湘南君撇了撇嘴，“为了这种东西专门开个发布会，东皇集团的人还不得笑掉大牙？我湘南君这次要拿出来的东西……是会改变整个世界的。”
叶媖又给了湘南君一个白眼，然后扭头对贺东延说：
“保持联系，一会这边完了来接我，你可以在附近自由行动。”
贺东延点了点头：“是。”
湘南君来了兴致，牵着叶媖的手走向人群：“好了，让我们开始吧，这注定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难忘之夜！”
“为湘君和湘夫人干杯！”
“干杯！”
贺东延走进电梯，闭合的电梯门将欢声笑语隔离在外。
“在吗？”他低声唤道。
“一直都在，你可以放心说话，我已经把电梯的监控搞定了。”云中君在他耳边应道。
“猛光呢？”
“我之前把你的位置发给了他，他现在已经在阳神酒店的大堂里了。”
贺东延搭乘电梯来到一楼大堂，刚出电梯门就看到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大个子在冲他偷偷招手。
贺东延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急忙过去，拉着猛光的手和他走到大堂休息厅的角落，云中君全程护驾，确保他们没有引起监控异动。
“东东，东东。”猛光压低嗓门，连连叫了几声，“小黑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呜哇，你被叫去议长办公室，简直快把我吓死了。”
“叶媖似乎很信任我。”贺东延说，“我刚才见到了湘君。”
“湘君？”
“叶媖的丈夫，湘水集团的掌门人，东皇集团的竞争者。”贺东延简单交代了几句，又说，“云中君，能入侵湘君的宴会吗？”
“唔，我看看……啊哈，那里有人工智能接待员，如果攻破它们的防火墙，就可以借他们的眼睛和耳朵用用……”
“哎？之前在下层区，我们不是也——”猛光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声音有点大，忙掩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说，“在南梦宫监视大司命的时候，我们不也用过这法子吗？当时东君那家伙还没变坏呢。”
“你倒是记得清楚。”贺东延在猛光毛茸茸的腮帮上挠了两下，“当时你不是在忙着跟那两个人工智能美少年干‘正经事’吗？”
猛光红着脸，悻悻地用肩膀往贺东延身上蹭了蹭。
“说起来倒是有点意思……”云中君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湘君宴会上的人工智能接待员，用的是和南梦宫完全一样的技术。”
“那不是可以轻易入侵吗？”贺东延问。
“是的。”云中君笑道，“去问酒店前台要两个虚拟头盔，让我们看看湘君和湘夫人到底在讨论什么令人兴奋的话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