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堕……是为了什么?

    其他刀可能都是情非得已。但鹤丸国永是自己主动将自己染黑的,天生带有了“反叛”这一特性。尤其是在什么都想起来后,他对这一疑问更加敏感。

    明明形势相当危急。他却并不急着行动,而是坐在一处草木幽深的水塘边掷石子打水漂儿。

    石头下沉又跃起,在水面上荡出三四道漩涡状的涟漪。

    一只蟾蜍从他身边爬过。

    他看着自己漆黑丑恶的倒影。便想起了身披黑甲浑身是血的少女,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翱翔在了蓝天上的模样。

    那原本如萋萋绿草般的双眸变成了红色。

    发丝则成了霜般雪白。

    和少女曾经告诉他的一模一样。

    骗子。

    鹤丸国永冷笑一声,双手枕着头躺在了湿润的植被间。猩红瞳孔收缩,塞满了偏执的阴狠,像是一具在怨愤中散去灵魂的躯壳。

    但下一秒他又收了那神色。闭上眼,好像睡着了似的。

    “你是……弑主之刃。”

    他什么都记起来了,他是弑主之刃。

    自愿被恶念侵蚀,自愿踏入黑暗。想着与其让少女的灵魂落入他人的手中,倒不如由自己来。他是抱着弑主的决心的觉悟,走到了欺骗了他们的少女面前的那振刀。

    不是不想活下去了吗?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躲。

    ——他懒洋洋地笑着,像着往常一般逗弄她。

    你知道暗堕会有什么后果吗?

    很惊喜吗?如果有被吓到,那说明我做的不错。

    淘气。

    ——少女像批评孩子一样批评他。

    淘气?我们没有与你并肩战斗的资格。如果不淘气一点,怎么能让你的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的更久一点呢?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胡闹,我是在保护你们。

    ——少女虽然训斥,却面带茫然。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的这个局面。

    保护………这种保护………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啊……

    鹤丸国永记起来了。他的主上是个根本不懂刀剑之心的,不知变通的家伙。

    但又毫无自觉,从来没有想过和他们保持过距离。

    太危险了。

    因为人心是贪婪的,拥有了人心,就想要将珍重之物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况且,没有任何一振刀剑,能容许自己的主上这样颓丧地独自迎接死亡。却美名其曰保护将它们束之高阁——

    这对于刀剑来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他们便不甘地明白了:我们应该是不被重视之物吧。

    可少女身为审神者,却又那样温柔细致地渗透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名为情感的羁绊,无时无刻地与不甘和落寞相共存。令他们痛苦,无法释怀,并辗转反侧。所有刀剑欢笑的背后都有一层淡淡的阴影。审神者并非人类,不必依赖他们,又似乎很难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们该怎么办?他们不知该怎么办。

    暗堕的种子早已种下,可当事人却不明白因果为何。

    少女不能明白因果为何。疲惫的暗绿色眼睛中甚至没有透露出鹤丸设想中的失望。

    这扫了鹤丸的兴,让他无法再举起手中的刀。

    要在这里碎掉我吗?

    你在说什么啊?

    我暗堕了啊。

    总有治好的办法吧。

    ——少女没从之前的控诉中缓过神来,伤心地挠了挠头。

    你说的前提是“以后”,你还要有“以后”吗?

    少女沉默了。

    鹤丸。

    怎么?

    别这样……无论何种情况,都不能……放任自己变成怪物——

    …………

    结果现在是自己变成了怪物啊。

    鹤丸国永冷笑一声。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自从记忆觉醒后,他便将本丸里的其他刀剑收在了本丸的主建筑里。他不是没有想过将那些刀剑统统碎光,但如果那样的话就不符合过去的他的本意了。毕竟筹划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如果不能好好从她的身上讨回来的话也未免太亏了一些。

    他有一笔债要和那家伙算清楚。

    如果不算清楚的话,他都要以为她是故意为之的了。

    暗堕了的他最后没能下手,因为这么做没有意义。他已经知道了她对这个事实无动于衷,不会愤怒不会哭泣不会尖叫。这令鹤丸国永感到扫兴,因为他为之纠结愤怒的东西到头来在对方的眼中只是一粒尘埃,这衬的他像个笑话,也像个悲剧。

    但他好歹是唯一一把在最后陪伴在她身边的刀,虽然这造成了意料外的后果,可他并不后悔。

    那居然变成了一段格外平静的时光。

    虽然只是在仓皇地逃避追杀,但少女也不是束手待擒之辈。但这种挣扎在鹤丸看来很可笑——只是一味躲避却不肯尝试着反击,这与纯粹的猎物没有任何两样。但少女依旧心态很好。她在山林间构建了自己的结界,白天夜晚都在荒郊野外行走休息。遇到妖怪是难免的,特别邪恶的妖怪少女也会拜托他解决掉,那都是些弱小的杂鱼。久而久之鹤丸都怀疑起少女所言的终结是否存在。

    因为妖精少女表现的太淡定,太从容了——从容且娴熟地使唤鹤丸国永。交给他一些繁琐的日常事务。

    你是来度假的吧。

    鹤丸国永怀疑过她。

    但是又会乖乖照做。说起来也真的气:不知道这丫头有哪里不满意的,平日里说一不二,一声鹤球要什么他给什么,有锅他背有祸他认,天塌下来他跳起来都帮人顶着。换谁家小姑娘不羡慕?那未来是明晃晃一片亮堂啊,怎么到了自家主上这里,就那么苦大仇深不贪恋红尘了呢?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鹤丸国永想不明白。偶尔望着少女恬静的睡颜,他都忍不住在心里骂。

    呸,小没良心的东西。

    但又觉得,如果这姑娘不继续折腾自己的话,没良心就没良心一点吧。谁让自己就摊上了这么个主上呢?

    他偶尔也会对着水面,看看自己被逐渐染黑的身躯。

    他啊,其实和一期一振那些刀不一样,对于刀剑本身的荣誉感,看的很淡。

    只要抓紧眼前的事物就好了,只要这么做了,他就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

    直到那天晚上的到来。

    少女兀地睁开眼,走到栖身的山洞外。结界的碎裂化为棱角分明的千百碎片,月光下,发白如苍的男人缓缓下落。笑容神秘莫测,那双眼里的神色鹤丸看的分明,那是一种狂热的期盼,看着少女犹如末路中看到的希望。

    跑。

    少女拉着鹤丸的手转身飞逃。身后追来魔风掀起的狂浪,于是鹤丸索性将少女揽入怀中。用身体将她护了个严严实实。

    ——还是好好地躲在鹤的羽翼下吧。他嘲笑地说道。小小的少女,轻的过分,闻言居然靠近了一些,鹤丸意识到她在发抖,虽然很轻微,但却是能感受到,那细微的战栗,从单薄的衣下怯弱地传来。

    是冷了吗——鹤丸想到的首先是这个。

    少女从来没怕过什么东西。

    不管是尸横遍野的战场,丑陋狰狞的怪物。少女都不会从它们身上感到恐惧。少女的身上有一种对于死亡的麻木感和对于自身身体的厌弃感。就像鹤丸之前想的那:这方面无趣到能让谋害她的人放弃动手的打算。

    妖精再人性化,也有着神明般高高在上的气质和身为异族的自觉。

    她的本质可能是冷漠的。

    但是……

    随之来的风暴让两人跌落悬崖,在凛冽的风声中鹤丸脱下了自己的羽织,将少女好好地包裹在了里面,然后他紧紧地抱住少女的身躯。让自己的身体垫在少女身下。两人在万丈悬崖中笔直地坠落。

    ——像这样一同在风中起舞,真是太棒了。

    ——真的,太棒了。

    ——哈?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鹤丸能在我身边,真的太棒了!

    少女大声喊出来。那一瞬间,鹤丸国永才真正明白了少女的恐惧,潜藏在一层又一层心防下的脆弱。在极致的危难下无可救药的迸发,而因为他在她身边,她才能有勇气这样歇斯底里的说出口。

    还好赶来了。鹤丸国永想着,在夜色中睁开猩红的眼睛。

    漫天的繁星,沿着长长的光带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倒也不坏。

    ………

    他们运气很好地落入了一条河中。运气更好的是,这条河的对岸住着一位曾经是风神的大妖怪。那只温柔的妖怪为他们提供了保护。对待暗堕了的鹤丸,也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宽容。

    如果这么做是出于温柔的心愿的'话,想必也不会有人苛责于鹤丸先生。

    少女扭过头看向远处。背靠鸟居的黑发青年冷哼了一声,挑眉看了过来。

    天堂走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现在再让我温柔?那没门儿。

    鹤丸是笨蛋。

    ???我怎么了我就要被骂笨蛋??

    你以为我是谁?这种事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少女背过身去,傲娇地哼了一声,闷头走开了。

    二位的感情真好。风神大人旁观者清,看的一脸欣慰。

    鹤丸国永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女的背影。

    还挺有活力。

    摔到脑袋的缘故吗?

    …………

    但总之……有活力,总不会是坏事。

    总比之前面脸阴云,沉稳到像一具人偶的样子好。虽说大将的气度倒是有了,但小姑娘,活泼一点儿总是更好吧。鹤丸从刚被召唤开始就抱有着这个心思,所以就不断地设计出各种各样的惊喜给自家主上。小姑娘倒是慧眼识英雄,对那些陷阱的构思和设计给出了高度评价……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却并不能让鹤丸满意。

    鹤丸想要打破的,是她心中的那层壁垒。那里面装着截然不同的一个少女,属于过去的少女。因为鹤丸知道,如果不打破那层壁垒,属于过去的她就永远不会消失。而他们所珍视的,那位属于他们的女孩迟早会被这个少女一点不剩地吞噬掉。

    鹤丸觉得这段时间自己当爹又当妈,简直操心极了。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暗堕生活啊。

    但是……如果小丫头能回来的话……那么他也就可以不计较这些得失。

    事实上,在坠落悬崖以后。少女肉眼可见的态度积极了起来,身上仿佛有了活气。有时她还会摸一摸鹤丸国永的狗头,表示为了不连累傻儿子她会努力抗争一下看看。

    鹤丸则顺水推舟,表示自己可怜弱小又无助,暗堕了没有审神者愿意要他了,少女走了他就是孤苦无依的小白菜了嘤嘤嘤。

    他多少岁的刀了,不争嘴上那口气。

    只要少女能振作起来活下去的话,这都不算什么。

    哪怕注定要离开本丸……起码得好好活着啊,他那样珍视的生命,却被主人这样轻视。他怎么能不生气呢?他已经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呆了那么久,想当初……

    鹤丸国永一拍大腿。觉得自己可以从这个话题手,来加深少女对自身问题的认识。

    少女若有所思。

    地下啊……

    地下我也呆过挺久的了。因为是睡在墓地下面,和陪葬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没有当审神者的话,我会继续睡下去吧。

    …………哦。

    还有,鹤丸,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

    我没有自轻的想法。只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我愿意停留的地方,才觉得即使面对那家伙,也无所谓……

    这是悖论吧。

    大概……?

    ………

    如果想活着,就离开本丸。

    如果继续留在本丸,就必须面对冥神的使者。

    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没有意义,但那是生机。

    和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很美好,但那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

    这就是诅咒,彻头彻尾的,背弃神明之人该受的诅咒。

    鹤丸国永却并不了解这一点。

    直到……

    直到那一天,走投无路的绝境下,少女抽出了他的本体,用自刎的形式,在他的身体里永远刻下了那份记忆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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