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雕刻青春的职业 > 第二十五章 浮躁25
    人生并没有什么最好的选择,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全部的问题是自己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沧浪之水》

    傍晚,闷了一天的暴雨还没下,却呼呼啦啦刮起了小风。水蓝色的天空中那几大团云朵迅速飘过,仅仅是飘过,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儿的痕迹,倏忽间还是一片清朗的底色。日头还没完全落山,红彤彤的大火球掩在半山腰,把西边儿烧得鲜红如血。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今天的暴雨不能下了。

    这里地处中温带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区,夏天短促炎热,雨水相对集中,经常是说下就下,说停即停,丝毫不含糊,就像当地人的脾气,嘁哩喀蹦脆。这个屯子处在辽蒙交界, 1955年以前,属辽宁管辖,后来划归内蒙。尽管行政隶属关系发生了变化,可当地人浓重的辽西口音从来没有改变过。

    老李坐在大门洞里,一边抽着纸烟一边朝路上观望,黑黝黝的脸上写满了得意,随之张开的褶皱让他年轻了好几岁。一向沉稳的他今天竟有些张狂,白酒足足喝了半斤,话也比平时多了几筐,喜形于色的状态怎么看都和他村支书的身份稍显不符。

    谁让他老李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个大学生呢!全村唯一没有第二,不乐呵才怪!一拿到入学通知书,他就开始张罗请客吃饭。

    今天整整忙活了一天,杀猪宰羊,屋里屋外摆了十几桌。村支书家请客,屯子里的人都来随礼,拖家带口的,吃了一拨又一拨,流水席转了几轮,客人才逐渐散去。天气闷热,老李的心却像被灌了井拔凉一般清凉无比。

    “老叔,这儿坐着呢!”一个穿着白色体恤的男生从村口走来,看到老李,热情地招呼道。

    “晓光啊!你怎么才来,磊子念叨一天了,说怎么没见他晓光哥!”老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伸长脖子朝院子里喊道,“磊子,晓光来了!”

    老李和晓光的爸爸虽然出了五服,却比本家兄弟还要亲,互相照顾走动频繁。晓光比磊子大三岁,从小到大,都被磊子视为人生偶像,他说的话比老李还好使。

    “磊子这回出彩啦!”晓光说。

    “出啥彩,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蒙的!比起你还差点!”老李嘴上的客套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录到什么专业了?”晓光问。

    “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什么力学,也不知道读出来能干啥?”老李拍了拍他的肩膀,信任满满地说道,“就等你来呢,再给他讲讲上大学还要注意些啥,他就信你的!”

    “没事儿,磊子聪明,还会来事儿,到哪儿都不会吃亏!”晓光笑着说,“对了,让他一定要争取做个学生干部,特别是要和导员搞好关系……”

    “导员?啥是导员?”老李不懂。

    “导员就像高中时的班主任,学生的吃喝拉撒都归他管,当干部,拿奖学金,入党,都归他们管……”晓光说。

    “哦!那比我这个支书权力还大,是得搞好关系!”老李意味深长道。

    他们哪里知道,这个看似拥有无限权力的岗位却并不遭人待见。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六月刚送走一届毕业生紧跟着九月迎新,果真是一届新人换旧人。校园里离别的愁绪还未散尽,就被一张张簇新的面孔迅速填补。大队人马占据了校路,略显土气的穿着,夹带着方言的普通话,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参观校园,校医院体检,无论去哪儿,都是一个班的集体行动。或许只有融入集体中,他们才能减少在陌生环境中的不安与焦虑。

    新生并没有给工作多年的老辅导员带来热情与活力。在第四次参与迎新,第四次做新生辅导员后,肖兰终于对这个工作产生了深深地厌倦。暑假招生、拿新生名单、分宿舍、接新生、入学教育……这些闭着眼睛也能想到的流程在多次被重复之后变得机械而枯燥。

    赫焱说这是一种职业倦怠。

    “……上世纪70年代,一位美国心理学家做过这项研究,个体长期从事某项工作,因为工作单调没有新意从而导致身心疲惫……我们,搞心理健康的,你们,学生辅导员,从事助人工作的都是职业倦怠的高发人群……职业倦怠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会像病毒一样,传染,蔓延,如果放任不管,也会造成情感衰竭、去人格化、无力感……”

    一个个专业术语从赫焱的嘴里蹦出来,听得我俩头皮发麻。情感衰竭是什么?就是感情上的冷漠,麻木不仁,对事对人都没有热情,没有兴趣。

    “啊?没有热情,情感冷漠,那还怎么谈恋爱啊?”我愣愣地看着肖兰,若有所思的问道。

    其实,辅导员的职业倦怠并不是因为工作内容的单调与无趣,深层次的原因在于这个职业的历史定位。

    1952年国家开始在高校设立辅导员岗位,推进大学生思想政治工作。到了六十年代,因为历史原因,辅导员的岗位设置一度暂停,直到改革开放才恢复。又因为人员不足,只能从专业教师中挑选一些人兼职从事这项工作。因此,业余、流动是这个岗位的突出特点。已经无力的价值感不是职业倦怠产生的消极情绪,而是职业本身因为定位不明确被贴上的负面标签。

    现在国家更加重视思想政治教育,并且也看到了高校不断出现的新情况。因为时代变迁,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社会环境、家庭教养方式等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受教育对象呈现非同以往的人格特质。八月份出台的十六号文件,恰恰说明国家在加强高校的学生工作,进一步明确辅导员的职业定位,努力为辅导员的职业发展做好保障。

    可惜,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

    “孩子王”“大保姆”“消防员”“打杂的”这些常年戴在辅导员头上的帽子不可能一下子被摘掉。

    摘不掉帽子,那只能改变身份。

    在跌宕起伏的生命轨迹中,总有一些时刻至关重要、举足轻重。肖兰的第六感告诉她,现在就是关键时刻,虽然已经放弃了风风火火闯九州,但该出手时还得出手!

    她在小书记的引领下,敲开行政学院院长的办公室,坐下来的那瞬间,先前的惶恐失措、忐忑不安被她狠狠地甩出门外,她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小书记,开始信心十足地介绍自己,阳光般的笑容亦如当年在拒绝免研时她绽放的微笑,迎合对方,但更像在告诉自己,即将到来的光明触手可及。

    此刻,我也局促不安地坐在院长办公室里。

    “……听说你想到教学办?”院长问道。

    “啊?哦!嗯!”我有些诧异。

    三天前,接新生的间隙,大书记把我叫过去,语重心长地问道,“小鱼,想没想过未来的发展?”

    我本能的摇摇头。

    “嗯,那是这样,”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答案,自顾自地继续道,“教学办的王老师马上就要退休了,空出来一个正科的岗位……辅导员工作很辛苦,女孩子,做行政最好……班子讨论,觉得你挺合适,就看你的意见……抽个时间,找院长谈谈你的想法,当然,和我说也行……”

    本来以为是伯乐相马,怎么就变成了毛遂自荐?意外的改变让我更加紧张,我只能语无伦次地回道,“是,对,嗯,我想转岗!”

    “……我想转来行政学院,做个老师!”肖兰坚定地说,手心里渐渐渗出汗水。

    “做行政也可以,我服从组织安排!”重新整理思路,我试图把院长的话拉回来,因为习惯被动选择,没有勇气大声表明自己的立场。

    “那原来的辅导员待遇,兼职教师的身份,如果坐了行政,这些都不能保留,”院长提示道,“你想过没有?”

    又是一记重锤。我再次慌张,脱口而出,“书记说,都可以保留的……不能上课了吗?”

    “我可以胜任教师工作。”肖兰说,“我现在读的就是东交大的行政管理,专业对口……这几年,我一直没有放弃专业,这是我做的课题,还有我发表的文章……”说着,她把一些资料递给院长。

    在我们眼中,教师是最好的出路。这不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对教师的讴歌与赞美而产生的盲目崇拜,就是单纯的身份认同。在高校学术浓厚的氛围中,教书育人、课题科研才是正经事,是打粮食的正经工作,受人尊重。所以,直奔主题也好曲线救国也罢,都是为了得到这个身份,像毛毛虫羽化成蝶一样华丽变身。

    “只能暂时,暂时保留,等你带完这两届彻底转成行政,肯定不能上课了!”院长说。

    “毕业吧,等你毕业后拿到学位再说!”行政学院的院长回答道。

    下班后,我在图书馆前等肖兰,见她一瘸一拐的从主楼里走出来,我赶紧跑过去。

    “怎么回事儿?”我问。

    “别提了!鞋带子断了!”她说。

    果然,用来缚住脚面的鞋带吊儿郎当的甩在一边,只剩下鞋底,无法跟上脚的节奏。

    “怎么办?这怎么回去?”

    “你扶我一下!”

    “这不是新买的鞋吗?”

    “是啊!样子货,带子太细,好看不实用!”

    那天,我俩心照不宣,谁也没提一下午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