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一世名姬 > 国医
    黄宴肩膀不浅的一道伤口兀自淌血,染红了桑葚的衣袖和袍角,回府后慢慢下起雨来,大夫跪在门口,雨水打湿他的肩膀。

    桑葚在屋里急道:“不要再繁文缛节了,快来看伤。”

    那老大夫才颤颤巍巍进去,黄宴躺在床上身体微微战栗,什么都看不见,眼睛像被生生抠掉似的。

    他隐忍着攥紧被褥,一声也不吭。

    桑葚暗恨自己出手慢了那么几秒,否则黄宴不至于伤成这样。她还让刑瀑那厮给逃了!

    比李堡杀了自己那时候的恨意不差多少,桑葚满眼怒火,心里对刑瀑下了必死令。

    他的双臂被她将火术缠连的匕首刺过,她用的是极其毒辣的亡者沙火,乃是妖魔塔里的恶术。

    他的双臂除非是至贤的医者来治,方能治好。否则一辈子都抬不起胳膊。

    “我没事......”听到桑葚捏碎杯子的声音,黄宴嘶着气道,“你没事就好。”

    老大夫道:“敢问大人.....大人可知这粘连两眼的幻术是何人所发?”

    “刑氏遗孤。”桑葚咬牙切齿地低语。

    “这术法虽然不是妖魔之法,但是人身邪术,小人无能为力、大人别急,若要治双目,可求当今圣上宫里的国医,国医一定有办法的!”

    老大夫见桑葚满眼阴骛,怕她如传说中一样眼冒金光致自己眼盲,吓得只敢低头看地面。

    这老大夫在自己家也是个统辖命令妻儿的大家长,如今像犯错的孩子,膝盖忍不住打弯。

    桑葚冷冷道:“不可耽误医治,先用药稳住。要用最好的药。”

    她每个字都似含雷霆,门外闪雷带下暴雨,砸的地面哀号不止。

    黄宴感觉到一只微热的手在摸自己的额头,然后用帕子擦自己脸上的冷汗,青年虚弱地张嘴:“你出汗了。”

    “我会为你报仇,也会找人治好你。”桑葚道,“无论如何。”

    黄宴喝了药,大夫又给他眼睛上缠上白布,肩上腿上伤口也悉数上药,鹿角膏、猪嘌叶,还有各种桑葚听都没听过的异域药草湿敷、干敷。

    大夫走后,桑葚看见黄宴身体依旧在发抖。

    他好像陷在火炉里,刺痛难忍,如百针入体,双目火辣辣地疼,虚无的黑,飘渺的视野,他似乎已经接受自己失明的现实了。

    唯一的可惜大概就是不能再多看看桑葚的脸,但他可以听到她的声音,也挺好的。也许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所以脸上还很坦然:“你还不去睡觉?”

    桑葚紧握着他的一只手,嘴里的牙齿格格作响。

    半晌,她才问:“你困吗?”

    “有一点。”黄宴微笑,“你快去睡吧。”

    “你不会瞎的。”桑葚的呼吸并不平稳,“你一定不会瞎的。”

    她把歹徒想的太温和,把危险想的太低级,以为别人无非就是砍砍自己,无非就是稍作攻击。

    她把恶意想的太想当然了。

    既然别人已经做了暗中的歹徒,又怎么能打赌对方会放过自己?她已经是到处树敌的人,不应该再有自信自己会被放过。

    她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在寒冷的井里,在李堡的刀下,在妖魔的塔里。

    桑葚觉得自己应该长点记性。

    刑瀑跌跌撞撞冲进家里,虚脱地倒在门人家奴的怀里,双臂像被蟒蛇咬过,几乎要麻木了。

    内室里,他盘腿坐靠在家奴武士身上,由医者拔出他臂里的毒匕首,嘶着气,眼放恶光,眼角泛红。

    窗外雨打芭蕉,零落如鬼魅,刑瀑暗恨自己为什么会轻敌大意,自己被小小的幻术骗了,术法用错了人,才被桑葚偷袭重伤。

    他早该知道,那狡猾的毒妇,怎么可能乖乖等着别人去偷袭?

    他若是早出手,不让她有机会施下幻术,或者直接炸了轿子,把那个黄宴小儿也炸死,毒妇怎能逃脱!

    刑瀑想起自己的亡父和祖父,忍不住流下悲恨的清泪,有了这一次,那毒妇会更谨慎,她已是贤者,自己只是家破人亡来投奔的弃卒,国主会倾向谁,一看便知。

    他还记得布汗国主接见自己这个使臣时的铺张豪奢,但一等家破城乱的消息传来,布汗国主的脸色就变的像青瓦。他也从三阶四轿变成无人问津。

    再有,近来刑庭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占领了原本属于他的城池,布汗国主更是打算把自己驱逐。

    父死弟亡,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皆由她起。

    那些庶出的跟随自己的子弟,也都如鸟兽散,不再恭谨如前。

    刑瀑眼前走马灯一般,嘴角阴冷地笑,他挥开家奴,仰躺在榻上,医者给他上药,外面有侍从来报:“国、国医大人来了——”

    他怎么会来?

    要来也应该早点来。

    桑葚初次被召见那天,刑瀑就私下里写信报给国主,揭发她实际上叫桑姬的种种事端。但国主并没回信,也根本不管他死活。

    刑瀑的侍从连忙给他包扎,拖着长袍的国医穿过正厅,用扇子推开一点门缝,轻笑:“见礼了,刑大人。”

    国医共有一百六十三名,来的这个国医刑瀑不认识,只见这国医一脸正气,就以为他手轻娴熟,却不想自己被按住胳膊转关节,顿时呼号如杀猪。

    “刑大人有胆儿去杀那灭门的桑姬,小人佩服至极。”

    国医一身凛然,却故意多转多掐,把刑瀑弄的汗如雨下:“望国医、下手知道点轻重。”

    “国主圣上的意思,您出手早了。”

    国医按了最后一下,松手后,刑瀑双臂伤口流出一小溜混着血的半透明细沙,双臂恢复如初,只剩待痊愈的伤口。

    “既然那桑姬斩十魔而全身而退,又为何会死在文朝元家呢?”国医道,“国主圣上原本不信,以为桑姬确实死了,今日是信了,刑大人所言非虚。”

    刑瀑不语,冷脸看着阴阳怪气的国医。

    第二天天光未亮,桑葚就看到庆羊蹲在自己门前廊下除草,她见桑葚开门,就抬起头道:“天还没亮呢,您起这么早干嘛?”

    桑葚见她如此殷勤,不免诧异警惕:“你不去多睡一会儿?”

    “昨日黄宴大人受伤的事,我们都传开了。我想,您一定很担心,就赶紧来把知道的事告诉您。”

    “不用对我用这么多敬称。你说,什么事?”

    桑葚从没见过这么热情的少女。

    庆羊道:“城里府衙都说,您谎报名字,其实是叫桑姬,是灭了刑家的桑姬,很多女武士都带着包裹走了。”

    传闻里,桑姬除了十魔,却又不放过刑家人,把他们杀的血流成河,几百口人一夜之间全死于她手。

    再加上她来到斥女贰国后就致瞎贵族,强行流产的事,早就树了个残暴的形象。

    “走了?”桑葚冷冷道,“走了好,留下的都是真志士,更干净些。”

    “我做了鸡蛋羹,文朝菜不太擅长,您请收下吧。”庆羊又说,她提起手里的食盒,鼻尖还挂着汗珠。

    桑葚并不太稀奇她的行为,很多女武士都主动来找自己示好,这也是她们换了跟随的人后必然的行为。但庆羊年纪这么小,对自己这么热情忠心,这毫无理由的亲昵让桑葚有些不解。

    庆羊解释过,因为桑葚给了她可以安稳吃睡,不用担心被人催婚催育、嘲讽排挤的环境。

    “您趁热吃吧,我去练武了。”庆羊放下食盒就跑了,桑葚叫她她也不回头。

    桑葚叹了口气,回屋放下食盒,她没心情吃饭,准备立马去找国主索要国医,医治黄宴的眼睛。

    她径直出府,一路上更是听到侍从告诉她自己是桑姬的事曝光的话。

    大臣们天不亮就上朝,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桑葚被宫人拦住:“非圣上召见者不可进。”

    她回头看到豪才贤者和卜仁贤者的车马,便拦住对车夫道:“我有急事找国主,万请借我车栏一坐,一同过去。”

    “我们主子身子疲累,正在轿子里睡着呢。”车夫挥开马鞭,“您往后稍一下,别伤到您了......韩姬大人。”

    “请您帮我通报一下,我真的有急事。”桑葚放软语气。

    卜仁贤者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胡子被侍婢剃的非常干净,在轿子里懒懒地任由侍婢给自己剪指甲和暖脚。

    “前面那灭门的桑姬,既是她破了刑氏,如此残暴之人,岂能久用?”

    卜仁贤者打了个哈欠,拢拢手炉。他是文朝人,在斥女贰国待久了,剃了前额留下数股辫子。

    “这桑姬隐姓埋名假死又是何意?难不成文朝有仇人?逃难来此国?”

    豪才贤者在自己轿子里吃早饭,和自己的门客闲聊,用粗手撕开面饼,蘸了肉酱,抿到嘴里细嚼。

    他手指上套着的银珠戒指镶宝玉,沾上油星,侍从连忙给擦干净。

    另一个侍从去催促车夫:“不必管,直接进去,不要理她。”

    桑葚没拦住豪才贤者的车轿,剩下的贵族她也全都不认识,车马水流般过去,桑葚站在路边,自己被贵族用理由拦着,也只能是继续等。

    天光渐起鱼肚白,桑葚站的腿有些麻,终于是好说歹说、半威胁半劝说,硬是上了一个轿子,把轿子里的小官吓得命人撤下早饭小桌,背靠轿壁闭眼不看她。

    桑葚肚子叫了起来,她等一来到金殿阶下就连忙下轿子,那小官等她走远了,就气的骂道:“好不知耻的妇人,身为贤者连个轿子都没有吗,故意来挤我的轿子?恃强凌弱,狐假虎威,看我官小好欺负,我早饭都没吃上几口。”

    “您别气,据说那妇人就是日落城的桑姬。”侍人递上酥茶,“您喝点,暖暖肚子。”

    小官打了个饱嗝,接过杯子喝了几口。

    桑葚提着袍子三步并作两步,上殿外求见国主陛下。

    “圣上刚上完早朝,正在歇息。”宫人道。

    “这事等不得,我昨夜遭遇杀手刺客,我身为通神的使者,已经掌握那杀手信息,杀手心肠歹毒,蔑视君上,我特来禀报圣上。”桑葚一把拎住宫人的领子,“快去禀报圣上!”

    那宫人原本还端着架子,被抓领子后立马抖着肩道:“大人别怒,请您等等。”

    “我说了我等不了。”桑葚道,“圣上不出来,是你不好好通报,你有几个脑袋?”

    那宫人立马跪在地上哭,廊那边路过的官员唏嘘道:“桑姬大人,您放过那等鄙陋的奴隶吧,不要灭他家门了。”

    “圣上疲了,您好歹也理解一下。”

    五贤者之一的棱摩贤者是最年轻的一个,才二十几岁,一身狼毛雪披袍,从容赴金宫,身后簇拥一群侍从,他挥着文朝产的扇子来到桑葚面前。

    “见礼了,闲话不提,你我皆为贤者,大可敞开话说。

    您为何要隐瞒真名呢?或许真的怕刑家遗孤寻仇?

    无论如何我都不理解,您既然真如传闻中灭妖除害,又为何隐姓埋名?难道有不可告人之事?”

    他又摇摇头:“啊,这只是传言,您一定不是桑姬,是有小人传您的闲话了。”

    桑葚不语,她感觉到了,自己原本作为韩姬的女贤者形象,因谎言暴露而分崩离析。如果承认,便是有缺陷,不再那么伟光正。如果嘴硬,桑姬又坐实了灭门的传言,真的变成已经死掉的残暴女人。

    如果承认,自己又要解释。可她怎么解释呢?她被杀了,被三皇子救了,复活了,这要牵扯到前因后果,长话不能短说,不说就是有问题。

    真要说的话,难道她要站在广场告诉所有人自己经历的一切吗?把自己的过往全部剖开,任人点评吗?

    “我只是不想给故人添麻烦,所以隐下名字,这也是我故人的意思。”桑葚走远一点,毕竟殿前闲杂人等不能吵闹,她不想惹怒布汗国主,自己还要靠他帮忙。

    所谓故人就是元家。

    “而且,我也想忘却往事。”

    被李堡杀的事。

    现在还没有找到能反击李堡眩晕术的办法,桑葚唯有这一块非常薄弱。

    一般人可以有屏蔽眩晕术的阵法,很普遍,但她虽然是神胎,却也因为是神胎,没办法像常人一样用那种阵法。

    在找到办法之前,不能让李堡再来杀自己一次了。所以才隐瞒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