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在石头也会说话的皇城中。
晚上赵构召见王继先谈了这侧妃之事的事情，在第二日早朝后就传的沸沸扬扬。
陈诚之坐着步辇去云栖处商议这婚事的时候，还觉得这是个好差事，毕竟这一方豪强与皇家结亲，算得上一桩大喜事。他几乎都能想象荀懿那十里红妆的模样。
他觉得这婚姻中唯一委屈的可能就是赵瑗的原配妻子郭氏，可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做妻子的难道不要为丈夫考虑?这样一个妻子也增加了赵瑗在皇位之中的竞争力不是么?
可没想到，他先在安西都护府那里吃了个闭门羹，这会子别说让他在正堂喝茶，就连山都没让他上。
谢衡客客气气地站在山门口，身着了一身公家的朝服，一看便是来拦他的。
谢衡身上带着官职，再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白衣棋士，陈诚之不得不下了轿子与他互相道礼：“谢舍人。”
“陈尚书。”谢衡脸上是与他老师一样无悲无喜的表情，“家师让我转告您，若您是为了那桩所谓的婚事来的，就趁早回去的好。”
陈诚之觉得尴尬起来，但是皇帝交给他的差事又没有不办的道理，他只得笑着打了个哈哈：“谢舍人这是说的什么话，便是嘉峪郡君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难道还有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的道理?我来自然不是见她的，也没有问个新娘子这些的道理啊。你家都护可在？”
“我劝您别把这事儿捅到都护面前。”谢衡到底是个少年人，想到早上荀懿听到这消息时的样子，不禁也露出了个苦瓜脸，“都护大人不会对此感到高兴的。”
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报复举动……谢衡默默地自己补上了后半句话。
“这两家结亲，本来是一桩好事啊。”陈诚之简直看不懂了。正在他们纠缠的时候，后头来了个青布小轿，竟然是胡铨一起到了。
谢衡也对胡铨规规矩矩地行礼，可当胡铨提出要见荀墨的时候，他依旧拒绝了。
胡铨倒犯不着因为此事和荀懿生气，可他到底有些哭笑不得，难道荀懿觉得这婚事那么好回绝的么？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莫说是婚事，便是要你死!也不过是“臣不得不死”而已。
他觉得这是因为安西都护府久不在中原受管辖，散漫惯了的缘故，不曾意识到“皇权”二字的重大意义。他有些焦急，在这种时刻，一点小小的事情就能瓦解赵宋皇家对于荀家的信任——这个割据一方的海外州府，本就是赵宋皇家最为忌惮的一种势力，甚至不亚于对于金国。
“罢了，阿衡。”荀懿忽而出现在山道上，谢衡惊讶地回过头去，不知为什么他的老师改变了主意，却在看到她身后的荀墨时了然了，本来要隐瞒的人瞒不过去了，可不是就得开诚布公地讲。
云栖处的山路并不长，但这次却好像走了很久，他们一路绕到一处生着冬日枫叶的林木之中，走入了一座小楼——不论是胡铨还是陈诚之都没来过这个地方。
那小楼约摸两层高，荀墨开了那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副巨型地图，按照比例一一画得明晰的山川河流，自大宋面对的海洋，到大食人面对的海洋。
桌上摆着沙盘。胡铨很快就意识到，这是荀墨的一处指挥所，这位安西都护本质还是一位军人。
陈诚之从未见过这个，凑上去开始寻找，发现在这副巨幅的地图中，属于大宋的不过小小一块，而安西二字却横跨了几乎大半个地图。
胡铨隐隐地察觉到，荀懿要告诉他一些他不想知道的事情。但他不能拒绝。
他也并不想拒绝。
一向被认为善于言辞的荀懿却没有说话，荀墨站起来，毫不收敛身上令人窒息的杀意，走向地图前的陈诚之:“多年前，家妹受我所累，中了西夏人的毒，失了一双眼睛，数日之后，我就率兵攻下了西夏的都城，杀了所有的相关之人，他们的血染红了刑场所在的每一寸土地。”
他神色冰冷，一点也不为这种杀戮动容似的，“所以回去告诉赵构和赵瑗，别打我妹妹的主意，安西都护府，没有到要牺牲她来换取什么的地步。”
陈诚之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甚至惊讶于自己还在呼吸这件事情，他几乎觉得自己要在这个男人的威压下窒息了。
“哥哥。”荀懿到底还是提醒了她的兄长不要做的太过分。
荀墨这次没有听她的话，他一伸手，一招与人日宴那天晚上相似的，“隔空取物”，把桌上的佩剑拿到了手上：“此剑来到中原之后，难得出鞘，若拿姓赵的祭旗，也不错。”
这话要是拿嬉笑怒骂的语气说出来，似乎还能被人说一声：“当真好汉。”
可荀墨，这么一个执掌着军队，又在所有南宋官员们面前展示过武力的人，极为认真地说出这话的时候。
陈诚之只觉得背后发凉而已。
“走吧。陈大人。”谢衡已经看不下去了，他注意到这位陈大人几乎已经站不住了，全是背靠着桌子强撑而已。
的确，极少有人能承受得了荀墨的怒火。
他上前扶了这位几近脱力的礼部侍郎走出这座小楼，等候一旁的下人抬起了滑竿，荀懿却转身追了上来，告诉谢衡：“阿衡且替我招待一下陈大人，莫让其他人看到陈大人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陈诚之知道谢衡是武功不浅的，他脑海里只有这么一句话：“我现在下去来得及么？”
“陈大人。”荀懿轻轻地喊他，“我不希望这里的事情被传出去。”
陈诚之略略呼吸平稳心情，看到那位荀郡君脸上清淡的温煦笑意，和她的兄长大不相同，却几乎传递着相似的讯息。
他不由得苦笑，就算传出去了又有谁会相信?
大宋子民面对金国的铁蹄，苟且求生就不错了，你告诉他们，安西都护府幅员辽阔，远胜汉唐?
满天下的人都以为安西不过是个穷乡僻壤，你告诉他们，安西都护府军力雄壮，横扫天下?
他勉强打起精神，笑着道：“郡君放心，我只是被吓傻了，我还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