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天欲明 > 一百二十一:狄县令
    这歙县是个山水秀丽的所在,又以墨与砚久闻于世。此地依靠黄山,地势崎岖不平,不好耕种,故而百姓世代以林茶为业,又因了临近临安,世人都爱往来,竟成了个四方通衢之地。

    绍兴十八年时,此地又难逢了个贤明知县,是绍兴八年的进士,江南东路提刑官陈俊卿的同年,姓狄,单名一个彦字,表字知文,乃是唐代贤臣狄仁杰的后人。他治下三年来,广博教化,百业俱兴,百姓提到此人,无不称颂的。

    可再贤明的县令,也有犯难的时候,因了陈俊卿火线提拔,糟了秦桧一党的记恨,这起子人百般寻些过错,想要拉这陈俊卿下马,就瞄上了他的同年狄彦治下几桩未清的旧案,要弹劾他,便说这狄县令一去,陈俊卿也讨不着好。

    上官有意构陷,这狄县令一筹莫展,偏他又是个耿直性子,不愿意做那屈打成招、草芥人命的事情,这几桩旧案,最终还是都搁置了。

    几番下来,这狄县令倒也看得开,只想着若是此番要被罢官,不如早上一本奏折告病还乡,也好不要拖累他那同年,道是朝廷中有个贤明臣子,便有一线与那秦桧相争的希望。

    可他却有一事烦心,他年纪轻轻,无所婚配,只有一个老母,还需要奉养。他舍去官身,得罪朝廷,自家不打紧,到底担心老母年迈,受不得清苦日子。因此终日不安。

    一日他正理完了堂中事情,换了便服,要在街市里走走散心则个。出了县衙门,远远望见街边的一个茶棚里坐着四个人:

    一人是个年过不惑的从容文士,一身青灰儒服,满身通雅气度。

    一人却似他的亲眷,着了一件檀色内裳,石青色的裙装,外头罩了件天青色棉褙子,头上别无坠饰,只戴了一只檀木发簪,不加粉黛而显出清丽,难得几分巾帼气。

    还有两个,是个青年女冠和一个少年人,狄县令见那少年人致礼甚恭,便猜那大概是这青年女冠的弟子。

    狄县令细细打量,只觉得这少年人白衣玉冠,姿容丰仪,风致高远,必然是个难得名士。又想这弟子既然已经有此风度,那这老师又该是何等人物?只可惜那女冠背了身,看不清容貌,只能看见她灰发挽就一个高鬓,斜插了一支玉簪,又戴着珍珠冠,灰纱披下,一袭黑色的斗篷边露出一点墨色的裙来,是个仙家气度。

    狄县令久在此县,又是个称职的父母官,如此出色人物,他却从未见过,便知道是外乡来客,便有心结交。正好心里又存着一件事情,就想拿此询问,上前道了个礼,口称“小生见过先生与仙姑。”

    这四人自然是胡铨一干人等,胡铨原在京中琼林宴里见过这个狄彦,已经认出来却不表。虞素等人都起身只还了个礼,店家又搬了个凳子来与他坐,胡铨便问他:“我等初到贵县,不知先生何事来谒?”

    狄县令口称“惭愧”,道:“因心上有一件事情转圜不开,见到仙姑在此,特来询问。”

    他们这一路走过,多是见了虞素就呼“妖女”,喊打喊杀的,难得碰上一个恭敬文士,几人对了对,都觉得有趣。苏瑞和胡铨都成心要听虞素品评人物,苏瑞便道:“既然人家求了来,阿素便替他算上一卦,也让我们看看不是?”

    虞素是紫陌宫虞清微弟子,自然也学过此道,知道他们有心玩笑,也不点破,就自袖中摸了蓍草出来,起了个一个卦象,谢衡从未见她鼓捣过这些,也觉得有趣,便忙了问她:“君上,这是什么意思?”

    虞素当即就念了两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这诗句原是韩愈所作,出自《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乃是他因谏迎佛骨被贬潮州,又因为唐宪宗嫌恶,不许逗留,严令启程,仓淬离家;而家人亦随之遣逐,随后赶来。正至蓝关时,侄孙韩湘赶到,妻子儿女,则不知尚在何处。

    正是个进退两难,家人离散,官场失意的卦象。

    狄县令听了,只叫个如遭雷劈,再看虞素一张冷清清如画眉眼,藕灰长衫,墨色百迭裙,只凤眸晦暗,不见光彩,当即便以为真仙人下凡来,低头又拜道:“还请仙姑赐教,如何教小生度过这困厄来?”

    众人都意想不到虞素还真会算卦,各个觉得有趣,且要看她如何解释。虞素却轻轻一笑,这一笑正如云开月明,画上的仙人多了生气:“人力的事情,自然要人力来解,岂是方外之人一句两句就可以得释的?”

    那狄县令听得这话,以为虞素故意不肯说,着急起来:“但请仙姑指点前路,小生不敢忤逆的。”他不敢把虞素认作世情中人,拿些金银珠宝来贿赂,又是个女子,用不得功名利禄,只好把一腔心血破出来,“小生着实是无计可施了,只是上有一个老母,不敢弃官而去,若是仙姑肯指教,小生感名五内,必奉了仙姑画像,日日顶礼膜拜。”

    谢衡听他越说越离谱,只得咳一声,打断他话,又看他在大寒天里急出一头的汗,有意相帮:“先生误会了家师意思,家师只是随手一卦,知道先生目前困境,可卦象终究是天意,含糊的。若要帮先生解这迷局,自然是要知道内情才好。”

    那狄县令见这少年名士肯为自己说项,乐起来,又听他这般说,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道:“仙姑谅解,小生这就说内情。”就把治下几桩旧案未了,引来上官构陷的事情说了。胡铨等听了,都知道这是个好官,都凝神起来。

    胡铨道:“这局要解也不难,只消把这案子结了,不就好了?”

    狄县令叹口气道:“先生说的何尝不对?只是小生不愿意做那严刑拷打,屈打成招之事。我断案得到上司的奖赏,无辜的人却失去性命,比起小民性命一失,阖家失去生计,我这一个官身,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