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凌扬声,攥紧了拳头,“明日申时,书院演武场,你可敢与我堂堂正正比一场?”
秦青箬几乎是笑了。
笑意温柔,却是狠中剥骨的凛冽。
她目无波澜,淡淡把玩着腰间玉佩,道:“好,我应了。”
……比武么?
少年薄唇边勾起一丝玩味,有点怅然若失地微笑。
她真的太久太久,没有动过手了。
久得,几乎让她忘记了血腥。
少年的态度实在太平静。
平平无波的四个字,连一丝情绪都没有。
如同惊涛骇浪将起的海面,这般的平静,让人莫名恐惧。
慕容凌顶着满额冷汗,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试探,往荣烨的方向看去。
他很清楚。
今日这无理取闹的赌约,如若荣大人不同意,那死小子即便是答应了也不做数。
哪知。
荣烨看都没看他一眼,眸光径直锁住了秦青箬。
嗓音很淡,低问,“你想比武?”
荣烨问这话时,眉头微拧。
他实在不太明白这少年的心思,根本不会武功的人,又怎样与人比试?
莫非,又是什么请君入瓮的圈套?
所以他想听听少年的意见。
若他愿意,他则允;若他不愿,他便替她挡了。
就这么简单直白。
不与慕容凌计较,那是他官居一品的气量;而对少年的护短,那是他理所当然的权力。
他静静望着眼前少年,不急不躁,目光如流水般平和包容。
秦青箬挑眉,淡笑,“师兄,应了吧。”
荣烨闻言,竟当真点了点头,缓缓应了一个字,“准。”
“明日申时?”
荣烨负手转头,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慕容凌。
清凉的嗓音,似深秋薄霜。
慕容凌陡然一个激灵,赶忙垂头道:“回荣大人,是……是明日申时。”
荣烨收了目光,瞥了身侧少年一眼,淡淡责备:“你今日该读的书可读完了?还不快些回去,莫要被闲杂人等耽搁了时间。”
闲杂人等……
慕容公子一噎。
面色顿时涨红如猪肝,怎生难看!
秦青箬侧眸,凤眸半挑,就这么看着慕容凌气得压根发抖,心中憋笑憋得抽搐。
少年抬眸,望向金红滚落的天际。
明日申时?
好吧,她等着。
慕容凌忿忿离开后,秦青箬前脚正要走,后脚却被荣烨喊住,“慢着。”
“师兄?”少年微有疑色。
荣烨嗓音极淡,眸光泛着一丝冷,沉声问:“为何?”
为何分明不会武功,还要逞强与人比试?
以他的聪明。
不改这般自不量力。
秦青箬低头,沉默了片刻,道:“师兄,你可知那日在敬亭轩,我为何说严禀不敢说实话?”
荣烨不语,漆黑的瞳眸直直望着她。
少年叹口气,不声不响接过了荣烨手中的书匣,缓声道:“因为他日后……还想狠狠地报复我,最好能让我生不如死地那种报复。”
一字一句。
理智又凄凉。
荣烨听着,骤然明白过来。
严禀之所以不肯声张,为的就是日后能够百倍还之。
因为他若说了,这少年必定有法子脱罪,他这后半生算是白毁了;而他不说,二人之间便无冤无仇,日后顾青熙若有个三长两短,没有人会想到他身上。
草包了十几年的严禀,也终于学聪明了一回。
釜底抽薪,够狠!
秦青箬苦笑一下,“您觉得,这次比武,我能不应下么?”
若不应,则后患无穷。
若不应,下一次的陷害便会出现在书院大比上。
老皇帝不是荣烨。
荣烨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靠山,永顺帝却只会毫不犹豫斩了她项上人头!
老皇帝的冷狠无情,十年对峙悬斡,她比谁都清楚。
等到那时,莫说入朝,只怕她连小命都保不住。
所以这次比武,她无论如何必须应下。毋论生死输赢,都能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
她与慕容凌的梁子结下了。
待到那时,慕容凌再想冷箭伤人,反倒得要好好掂量。
荣烨看着少年,心中狠狠一揪。
将眼前一切看得这般透彻,那明眸善睐,是何等犀利,又是何等可怕。
少年始终淡淡地笑。
他更是笃定,这少年绝非想象中那般简单。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还会护着他。
谁让少年唤他一声师兄呢?
只是……
这孩子累么?
还是说,早已麻木得不知疲惫?
长天尽处最后一抹残阳,缓缓地沉入山下,苍茫又悲壮,悲壮又凄凉。
月落乌啼,霜满天,寒夜锁清秋。
入夜,书院却喧嚣不息。
慕容公子约战顾青熙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片刻,传遍了书院。
书院顿时沸腾,如同油锅滚沸。
众学子哗然。
甚至惊动了先生们。
老先生们惊得面面相觑,正怒气冲冲要将这胡闹的二人训斥一通,打开门却见到了荣大人。
荣大人淡淡咳了声,轻飘飘地一句“我准了”,先生们登时如同被雷劈在了门槛上。
大眼瞪小眼。
神情如见鬼!
无论如何,此事已成定局。
躁动了一夜的书院,无人入睡,只待明日申时,见分晓。
第二日的学子们大都心不在焉,那目光总是不由自主,齐刷刷地转向慕容凌和秦青箬。
前者目光狠戾,一身煞气。
后者波澜不惊,一笑温润。
四目相对,空气中顿时如同点了炮仗。
火药硝烟味,甚浓!
学子们心中如揣了兔子,坐立不安,这短短一日,竟是百爪挠心过得分外煎熬。
烈阳西移——
申时!
擂鼓声如惊雷。
昏昏沉沉的学子们顿时清醒了,争先恐后涌向演武场。
书斋学堂空无一人,不论学子先生,齐齐赶赴那传言中的约战之地演武场。
只见平地起高台,方圆数丈,四方战鼓,大气磅礴。
午后骄阳烈火,日光正盛。
演武场边人声鼎沸,一众学子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盯紧了演武场。
有担心的,有起哄的,更多的则是兴奋无比。
一众少年正是贪玩的年纪,偶见有人约战比武,岂能不兴奋?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悬念。
顾青熙温文尔雅,性情温和,自是不会武功的;
而慕容凌将门虎子,身手必然不弱!
容宸与谢太傅对坐亭中,四面垂薄纱。
隔绝喧闹,却能一览无余。
二人心中有数,只对坐饮茶,不言其它,偶有视线相撞,则意味深长。
演武场上,二人相对而立。
慕容凌与秦青箬,一左一右,目光铿然。
裁夺之人沉吟片刻,待周遭鸦雀无声,扬声道:“开始!”
慕容凌神色阴毒,早已摆好了架势,杀气腾腾。
今日,他就是要将这些天的耻辱。
尽数讨回来!
就算这小子命大不死,也得叫他残废了再说!
二字方落,慕容凌身影一闪,直冲上前,挥起重重一拳,狠狠逼向秦青箬面门。
慕容凌的身手不是盖的,自小稳扎稳打下的底子颇为不弱。
不愧是上将军慕容修之子。
一拳挥出,顿时引得满场惊叹!
只可惜。
他的对手不是别人。
是秦青箬、峪江郡主秦青箬。
就算是慕容修亲至也未必有五分胜算的战神秦青箬!
哪怕她内功尽失、哪怕她半年未动拳脚。
在她面前。
慕容凌仍旧是弱得可怜。
秦青箬一笑,身子迅捷闪开,堪堪擦着拳风,躲过了这狠厉无比的一拳。
二人交上手后,身影几乎是缠斗一团。
慕容凌挟着恨意,一拳一脚都往人要害处招呼,而秦青箬似乎是真的不会武功,一时竟是方寸大乱,躲得十分狼狈。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大多数学子皆是起哄叫好,唯有少数人目光沉沉,最终竟是愕然惊叹。
慕容凌招招凶狠,然而从头至尾,却连顾青熙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顾青熙看似躲闪不及,却是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所有的招数,愣是在这拳脚之下毫发无伤。
这情景……
少数几人相视一眼,皆是心惊肉跳。
任你慕容凌招招致命,他却仍旧处变不惊嘴角含笑,优哉游哉,看你精疲力竭,他却悠闲地如同看了一场耍猴!
顾青熙的武功,该是有多高?!
众人正暗自心惊之际,慕容凌连续不断的招式也终于显露出疲态。
秦青箬笑了。
漆黑的瞳眸,寒光一闪,墨色沉凉。
少年唇角勾起,清隽而邪佞,如饮血的刀剑,乍然迸出万丈寒潭。
她偏头,侧眸含笑,意味深长。
横劈,竖挑,一掌斜扫。
少年衣袖翻飞间恣意洒然,如挥毫泼墨,不见丝毫凶煞之气,反倒行云流水如在画中行。
招式承启转合,丝毫不见拖泥带水,虽无内力,却仍旧端得收放自如。
亭中端坐的荣大人,玉指蓦地扣紧了茶盏,清冷的眸光微沉。
他虽不懂武,却也能看得通透。
少年的一招一式,不是没有杀气。
那锋锐杀气,正是藏在以柔克刚的过招中。
怀柔之势见凌厉。
为武之道,尽在此中。
荣烨隔着纱幕,斜倚而坐,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眸,远远望着少年,静若凝渊。
这少年,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底牌?
敌人胜券在握之时。
她横刀于路,笑容款款。
给你一击致命。
演武场上的势均力敌,翻转只在瞬息之间。
慕容凌,终于没了力气。
原本虎虎生威的招式,终于显出了滞笨之态,其间连贯如同脱了节一般,漏洞百出。
机会。
得来全不费力气的机会。
半年前的重伤,至今未痊愈,或是永远不能痊愈。
如今的她,虽拼不过慕容凌的体力。
但想取他性命,照样易如反掌!
秦青箬凉凉一笑。
薄唇微勾,绽开血色柔软。
那笑,迷离醉人如酒色,艳冶葳蕤,摄人魂魄。
少年忽地从极为刁钻的角度一脚踢出,顿时只闻一声惨叫,慕容凌的身子竟是在众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猝不及防,横飞而起!
就在慕容凌双脚离地的刹那——
少年修长如玉的五指陡然探出,兔起鹘落,雪色翻覆。
就是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少年出手迅捷如闪电。
玉指翻花,分筋错骨!
这是她,唯一一次出手。
却是最狠的招数。
咔嚓。
一声脆响骤然响起。
杀猪般的哀嚎尖锐而刺耳,慕容凌的左臂,在众人惊恐骤缩的目光中。
就那么诡异地软了下去。
慕容凌的身子,几乎是重重地砸在了演武场下。
那闷响震颤。
震得众人心惊胆战。
与此同时,学生们还未从惊变中回过神来,一声尖细嗓音,唱喏声悠远而来:
“常山郡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