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花虎重骑绝尘而去，火把的光亮在夜色中矫如长龙，若隐若现。
谷场畔的青石旁，尚山岳统帅的辎兵陆续赶来，正在支起中军大帐。甲卓航和浮明焰站在一起，望着起火的麦田，和在麦田中扑火的吴宁边的士兵。
“粮食是好东西啊，”十几天来的连续作战让高大的浮明焰眼眶深陷，充满了疲惫的神色，“如果不打仗，每家每户分上那么三五斗，快快乐乐过了这个夏天该有多好。”
“我在扶木原就见到了这样的火焰，是南渚的赤铁为了对付卫曜，在坚壁清野，这些士兵杀起自己人来都如割麦子一般，想不到到了四马原，还是一样。”
浮明焰看了甲卓航一眼，道，“以前和澜青作战，双方都是有备而来，拼得是沙场上的勇气，两军对垒，互有攻防。如今我们师出四马原，打得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情报、粮草、交通、地理无所不包，是不是感觉不太适应了？”
“嗯，确实是这样，”甲卓航痛快的承认，“其他倒还好说，主要是看到这些平民百姓没了平安喜乐的日子，一个个家破人亡，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顿了顿，“一路从百鸟关日夜兼程，看了太多的人间惨剧，有时候想着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却要牺牲如此多不相干的人，真是心里不平得很！”
他这话说得实在，浮明焰笑了起来。
他顺着甲卓航的目光望向浮铁虎冲击的方向，花虎进击从来都是拼尽全力，不能掌火把，这四百花虎还有一百游骑引路护送。
浮明焰道，“小子，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和我说？你叫我一声浮叔，我也愿意和你先说说心里话，一会儿李精诚、尚山岳和白旭他们到了，有些话反而不方便说了。
甲卓航犹豫了一下，尚未开口，浮明焰又道，“这第一想说的，是不是我家铁虎？”
甲卓航镇定了一下心绪，这浮明焰看起来外表粗豪，性子暴烈，但是若是一个简单之人，又怎么执掌一地政务？更受到扬觉动的重托，授命组建花虎重骑？
甲卓航也笑道，“浮叔说得对，这黑咕隆咚的，虽然花虎有游骑护卫举火，又有着八荒最为惊人的战力，但是前方地势不明是一大隐患。花虎冲击全靠速度，速度不起，重甲就成了累赘，骑士的灵活性和反应速度就大受影响，如果地形不利奔驰，花虎的威力便大打折扣，何况夜深，即使花虎冲击起来，他们的兜鍪将面部罩得严严实实，重甲有了速度，不达目的，是绝难停止的，如果对方已有准备，如果这百花的一把火和匆忙的撤退不过是他们的诱敌之计，那铁虎兄弟可就危险了。”
浮明焰点头，道，“大公果然没有看走眼，你跟了豪麻三年，确实也是个人物，我家铁虎一味勇猛暴躁，却不知道三思而后行。不吃一点小亏，恐怕我还不放心将两千花虎都交在他手上。”
“你说的都对，花虎只适合用在可以把控的战场，最适合平原战场的直接冲击，一是要有足够的距离让花虎列阵起步，二是前进路上必须路况明确，不能有沟壑丘陵和鹿砦蒺藜，花虎冲击之前，一定要规划好回还的路线，否则一旦失速，就变成了一堆死肉。这样昂贵的骑兵，使用条件其实是有着严格的限制的。用得好，就是一把锋利的屠刀，用不好，便成了沉重的负担。”
他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当日扬丰烈想调花虎去观平战场，只这幼稚的想法，就说明他根本无力掌控吴宁边瞬息万变的局势。徐昊原已经兵临城下，观平战场两军纵深不够，几乎已经变成了围城战，花虎在这种情况下出现，除了给徐昊原送上一份大礼，还有什么用处？”
浮明焰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公一世枭雄，在最关键的时候却犯了糊涂，如果把吴宁边留给疾白文、李精诚、伍青平其中的一人，甚或梁群那个混蛋，都不会出现今天这样被动的局面，百济公有资历和身份，但是他没有这份才干！”
甲卓航颇感惊讶，在扬觉动主政吴宁边的时候，众将众星拱月，绝无一人敢对扬觉动有这样的语气，他带着扬觉动的指令到达皋兰，在众将中间，虽然不服他的也大有人在，但至少没有人公开说出一个不字。显然，扬觉动的余威仍在，即使他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只要振臂一呼，依然有千万人愿意为他抛洒热血。但今晚，只有他和浮明焰两个人在场的这一刻，这个对扬家最为忠心耿耿的浮家掌舵人之一，居然对扬觉动提出了质疑，这是甲卓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浮明焰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大公千般好，就是猜忌心太重，杀气太盛，不能与老兄弟们共事。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不知道，叶雨将军麾下，大公子心胸开阔，诚挚热情，有君临天下的气象，二公子、三公子都精明果敢，是不世的将才，四公子虽年幼，但有万夫不当之勇，统军攻城拔寨，无坚不摧。可惜大公子被旧吴白赫所杀，四公子又在攻克大安一役不幸身亡，如果决胜千里的三公子今天还在大公身边，兄弟携手，何愁一个小小的澜青？！”
“可惜啊，大公就是容不下三公子，老大公既然已经决定将吴宁边留给大公，只能忍痛将三公子远放宁州，就是这样，大公在即位之后，为了搜寻三公子、斩草除根，几乎把宁州整个翻了过来。除此以外，金满城、邹远山、白景迁，哪个不是八荒神州一时之选，若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人还在，今天哪有我浮氏兄弟在这里埋头苦干的份？”
夜风渐凉，浮明焰讲着讲着，感慨万千，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
甲卓航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今天浮明焰说的，都是从来没有人讲给他讲过的故事，甲卓航本不知道，在扬觉动的身边，还曾有这样一群亲密的伙伴，正是这批人和扬觉动一起，奠定了今天吴宁边的基业。那时候，扬觉动、扬觉如、金满城、邹远山、白景迁等等，都是八荒神州为之侧目的名将，浮氏兄弟也许正和今天的自己一样，在他们某一位的身边，尽心竭力辅佐配合。那时候，他们应该都如甲卓航豪麻一般年轻，可是他们已经成为可以动摇八荒神州的风云人物，哪像今天患得患失的自己！
“浮叔，”甲卓航有些犹疑，“别人我不知道，邹远山将军最后的罪名是交通贿赂、侵渔百姓，最终被灭族，却好像不是大公不能容人所致。”这件事情别人不清楚，他甲家就是因为邹远山案被牵连破败，他可是记忆犹新，当年邹远山作为大安城守，那份荣耀和奢华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浮明焰背着手，挺起胸膛，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魁伟异常，霰雪原的固伦柯们都有巨人的血统。他深深看了甲卓航一眼，道，“你太小，只知道邹远山的奢靡**，却不知道当年他在叶雨将军麾下，和大公并肩作战的时候，是一个如何克己勤俭的人物，那性格到和今天的豪麻有些相似。说他会为了一点享乐贪污腐化，打死我老浮都不信，老邹不过是当年几个老兄弟里面最聪明的，他看同僚一个个死在大公手下，便多求田地、广收金帛、不理政事，用以自污，以显示对大公手中的权力毫无野心，不料却终究逃不过一死。他死的最晚，结局也最惨，竟被夷灭三族，不像白景迁和金满城，至少还留下了后人。”
听到此处，甲卓航心中一动，他终于明白了当年自家受邹远山案牵连，却能保住性命，不过远迁宁州的原因，自己在军中也未受到太大影响，而那些和邹氏亲近，受累下狱的属官，过了一段时间也都被重新起复。原来关窍却在这里，扬觉动想要的只是邹远山的性命。其他人不过是陪绑而已，既然没有人有邹远山的资历和影响力，不久重新起用以示宽仁也就在清理之中了。
这些人中，白景迁死的最为体面，为兵败自戕，家属受到了厚恤，他的儿子白旭如今正是浮明焰的副将，今天想来，白景迁远征宁州，八千人苦苦支撑，援军百求不到，恐怕也是扬觉动有意为之了。只是不知那被扬觉动斩杀宁州的金满城的后人是哪一位。
浮明焰道，“我和你讲了这么多，想必意思你也明白了。我老浮和老李两个人，都是鞍前马后跟着大公打天下的兄弟，今天的地位和尊荣，都是大公给的，换句话说，幸亏我们当年都是小弟，所以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浮明焰顿了顿，“我们忠于大公，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如今大公指派你来做花渡之战的总帅，那你便是总帅，无需跟我和老李讨论。大公既然还在，我们自然为大公马首是瞻。”
浮明焰笑笑，他那样粗豪的汉子，嘴角的笑容竟然有些惨淡，“让没有背景的年轻人迅速成长，主掌一方，这也符合大公一贯的思路。”
听到这里，甲卓航的内心已经是翻江倒海，但人却讷讷的，面对这个枪林箭雨中走出的军中大将，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忽然明白了浮明焰和李精诚，明白了他们心中的痛苦和安慰，明白了浮明焰和李精诚一定会坚定的站在自己身后。哪怕有再多的质疑和攻击，都不会为了他甲卓航的无能而动摇。今天的高官厚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真正爱着那段把他们和吴宁边牢牢捆结在一起的风云岁月，爱着那个曾近豪气干云，横扫八荒的青年扬觉动，爱着他们自己一手创建的乐土，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铁虎对你是有情绪，你希望我出面节制铁虎也合情合理。这是每个普通人都会想到的法子，但是你不能这样做，如果你真正想掌握这支军队的话。从你到达皋兰那一刻开始，你就是吴宁边南方三镇的真正统帅，我们都应该唯你马首是瞻！而你这几天做得，并不好！”
浮明焰伸出他那厚实宽大的手掌，拍了拍甲卓航的肩膀，道，“慈不掌兵！战争只有胜负，没有正义，军中只有命令，没有异议！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你，你比白旭和铁虎他们都要好！五万人的生命就在你肩上。不要让我失望！”
这一刻，浮明焰忽然变成了一个疲惫的老人，走向刚刚搭好的中军大帐。
在猛烈的夜风中，那厚厚的油布和毛皮，抖得像单薄的纸片。
一股热流涌上了甲卓航的眼眶，他紧紧咬着牙齿，努力站得笔直，像风中的一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