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89章 蝶双舞第(2)
    “嗯?”陈振戈把靳思男的手轻轻托起,环在小臂中,靳思男被拽了过来,和他靠得更近。“你见过卫曜?”

    靳思男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我没见过卫先生,倒是见过你们赤铁军,怕卫曜怕得掉了魂,又残忍得紧!我和二小姐来灞桥的路上,路过紫丘,在哪里驻守的陈兴波大将军,为了饥民抢粮,杀得平民百姓血流遍地!”她望着大海,又是轻轻一挣,这次陈振戈任她把手抽了出来。

    陈振戈有些沉默,道,“无论在哪州哪府哪国,强抢军粮都是死罪,这个,恐怕也怨不得陈兴波。”

    “也许吧,但是即便紫丘的粮仓个个冒烟,堆成小山的粮食都烧成了焦炭,我觉得单只剩下的粮食,已经够饥民们度过灾荒了,你们的官儿们都在做什么?让那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饿到要抢官家的军粮?开仓放粮,就有那么困难?”

    “小丫头,懂什么!遍地都是响应黑衣僧号召的叛贼,开仓赈济,只会填满乱民的肚子,让他们投奔卫曜。”陈振戈微微蹙眉,他远在灞桥,箭炉行营报来的都是叛军不支,即日便可克服的消息,眼下听靳思男这样说来,不仅叛乱将平的消息毫无根据,连那些浴血奋战,连破敌营,斩敌数百上千的数字也是假的。

    若是砍下平民百姓的头来充数,自然比冒险与白安野熊对垒厮杀轻松得多。这个消息他平日也从那些逃入灞桥的商旅处多少知道一点,但却从来没有人像靳思男这样直接。是了,又有几个人敢于在南渚军界高官、陈穹世家的少公子面前乱嚼舌根呢?

    陈振戈心中有事,步子不觉快了些,靳思男和扬一依一起出游,身着叶绣短衫,下身则着月白长裙,行动不便,这时风起,她肩上披帛飘动,一时落在后面。

    “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一样!”靳思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振戈恍然一惊,回过头去。刚才纷乱的思绪还在脑中萦绕,眼前却走来了个二八年华的姑娘,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起靳思男来。

    她的额头光亮明润,有个小小的美人尖,两条眉毛淡淡的,嘴角总是微微抿着,带出一丝倔强。这样的女孩,第一眼看去,不是一等的美人,但是和她接触越多,反而越觉出她的单纯可爱来。此刻她是一个小小婢女,衣着服饰都透出小心和谨慎,不但色彩朴素暗淡,样式也简单纯粹。但她到底是大家出来的女子,搭配合体,又别有一番风致。年轻的姑娘哪有不爱美的,她嘴角也上了极淡的胭脂,若有若无,长发略微有些卷曲,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陈振戈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她黑发中那只黄铜簪子上。这簪子是灞桥眼下极流行的结条钗,两条交相盘旋的铜线头上绕出轻巧的一枝,落上一只蜡嘴雀。南渚繁华,女子的金银首饰也品类繁多,极尽奢华,此刻靳思男头上这支,只能说是坊中的一般货色,这铜丝掐的极细,略具匠心却不够匀整,蜡嘴雀虽然也俏皮生动,但手法匠气太重,一笔一划无不是坊间最为流行的样式,绝无半点变化,那褐色的眼睛是黑曜石填上,切出的棱角颇为混乱,显得死板无神,簪子和蜡嘴雀的接头处,也是焊得粗糙。

    陈振戈心中暗叫可惜,如若让这靳思男好好打扮一下,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们就是一路货色可也说不定,”陈振戈走到靳思男身边,想要伸手去拉,却又觉得不大合适,刚才他一把扯过靳思男的手,却是没有考虑那许多,无论是流苏巷的姑娘,还是公侯家的小姐,他陈振戈一向也都是想搂就搂,想抱就抱,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迟疑过。

    “那天下大雨,你怎么会回来?你看着有人被无故欺负,想来打抱不平么?”靳思男的声音放低的时候,别有一种轻柔温软。

    陈振戈看着她的眼睛,明亮透底,心中不觉一动,收敛了脸上笑容,张了几次嘴,最终却说,“怎么会,我不是说过?所有的举动都是有缘由的,凡是漂亮女子,都是我的惦记对象。”

    靳思男看了陈振戈一会儿,道,“你在撒谎。”

    “怎么会?我也是权贵人家的少爷,而权贵人家的少爷都和赤研弘少爷差不多,”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南渚陈家少爷的熠熠神采。“你们吴宁边这样的人物怕也不少吧。”

    靳思男道,“那才不一样,有些人天生是恶的,生在权贵之家犯大恶,在贫苦之家犯小恶,有些人,譬如我们的梦公主,虽然生性顽皮、喜爱打闹,却从来不做恶事,这跟是不是权贵之家出身有什么关系?再譬如你们的恭世子,我们的梦公主,这两个富甲天下、权势无双的家庭出身的公子公主,又何尝不是一等一恭俭谦让的好人?”她顿了一顿,道,“还有些人,明明不是恶人,却偏偏喜欢装恶人,好像没人说他不好,就很没有面子一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陈振戈。

    两人边聊便走,不知不觉已经漫步走出海神寺的废墟,往日通往落月湾的商路,现下已经变得十分冷清,八荒神州的海上贸易远没有陆路运输稳定,南渚海运主要不是和其他各州互通有无,而是专门针对鸿蒙海极深处的末来大陆。最近海外来的珍玩异宝由于平明古道的断绝没有了销路,落月湾的船只也就大多停靠不动。

    海鸟啸叫着从两个人的头上飞过,远处,赤研弘和扬一依被众人簇拥着,攀上了码头,一群人吵吵嚷嚷,陪着扬一依去看她一直想要见到的大海。而陈振戈则带着靳思男走上了远在一旁的细沙海岸。

    “你觉得娴公主和恭世子都是天下一般的好人么?”陈振戈问。

    “那是自然,娴公主温柔善良,恭世子谦和细心,这两个都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好人。”

    陈振戈望着遥远的大海,嘴角微微带上一丝晦涩难明的笑意,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我在长葛城见到一个小姑娘,她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每天缠着每个她认识的人,说着见到大海的幸福,她特别想知道,真正的大海和浮玉泽相比,到底有什么不同。”

    陈振戈将手背在身后,缓缓沿着海边行走,“结果终于有一天,她来到了灞桥,我去带她看大海,她非常兴奋,但是却错过了好时辰,她来到海边时,正是午夜潮起的时分,我劝她天明再来,但是她等不了了。真的等不了。”

    “后来呢?”靳思男很好奇。

    “后来,午夜狰狞的大海咆哮着,浪花像犬頡的巨掌拍在那些嶙峋恐怖的石头上,远远望去,海平面闪耀着混沌不明的幽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倾倒,那种黑暗和黑夜不同,是让人压抑、恐怖和感觉空前渺小的澎湃黑色。然后,那个小姑娘被她期盼已久的大海吓哭了。”

    靳思男没有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你想听,还有后来,”陈振戈的语调淡淡的,“再后来,她被人害死了,就抛在了这茫茫大海中。”

    他回过身来,看着靳思男,道,“所以,不要说你了解海,而人,是比这变幻莫测的海更难了解的东西。”

    靳思男脸色发白,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随便聊聊么?却在这里吓我!”

    “你怎么把鞋脱掉了?”陈振戈低头,看到靳思男手中提着她的麂皮靴,赤脚走在沙滩上,略带青色的沙零零散散粘在她雪白的脚趾上。

    “我这双鞋子蛮好,湿了水,就穿不得了。”靳思男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陈振戈摇了摇头,拿起了靳思男的手,这一次靳思男却没有试图抽出去,他想说,这样粗糙的鞋子,你只要愿意,想要多少,便有多少,但是他没说,只是说,“我来帮你提。”

    靳思男惊讶地看着这个锦衣公子伸出手来,把她的鞋子接过,顿时感到慌乱,忙到,“大人、不、公子,这怎么使得!是我漏了怯,让公子笑话了。”

    靳思男说着便要往回抢,不料陈振戈却一把捉住她另外一只手,道,“我听说你们吴宁边,男子和女子之间,没有那么多打情骂俏,若是看上了,抢过来就是了,是这样么?”

    靳思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飞红了脸颊,道,“吴宁边的女子喜欢威武雄壮的汉子,大人还差了那么一些些。”

    陈振戈道,“这好办,乱世中的英雄,哪个不是威武雄壮的呢?”

    他并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把那双麂皮靴放在旁边的石头上,从怀里套出一根银钗来。道,“来,我送你件小礼物。”

    “大人?!”靳思男显得十分意外,但她的目光一落在那钗子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是啊,天下又有几个女子能舍得这样的好物件?

    陈振戈举起这钗子,给靳思男细细观赏,他自己也禁不住再次把玩。

    末来州的工匠打造了这只钗子。双股钗的头花上,斜斜挑出两根极细银丝制成的弹簧,在弹簧的顶端,再连接两只银丝结条的蝴蝶。这绕成蝴蝶的银丝,其细如发,就连蝴蝶儿翅膀上细微的斑眼纹路都栩栩如生、空灵剔透。一只蝴蝶,用薄可透光的翡翠薄片嵌入身体,另一只则用琥珀嵌入,而两只蝴蝶的翅膀,都用鸿蒙海中的紫螺钿拼合,严丝合缝,异常轻纤,在日光下举起它,流转的光华变幻出无穷色彩,整个蝶儿周身都流溢着朦胧的光晕,海风轻送,钗头花朵和蝴蝶轻轻摇颤,两只蝴蝶翩翩起舞、振翅欲飞。美得让人窒息。

    “大人?”这次靳思男的语调中三分惊叹之外,更带三分失落,“大人,这钗子太过贵重,不是我用的。”

    “这有什么贵重不贵重,戴在最合适的人头上,它便最贵重!”陈振戈不理靳思男,伸手将那钗子插入她的头上,再把那蜡嘴雀的铜钗拔了下来。

    他把这粗糙的钗子在手里掂了掂,本来准备丢进大海,但想了想,却对着靳思男一笑,道,“这钗子也好得紧,你也收好!”说着便把那铜钗放在了靳思男的手中。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