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湾的涛声日夜不息，灞桥前些日子一场飓风，使得青水暴涨，城内火光熊熊，遍地狼藉。最近的一段时间，街谈巷议，都说南渚近些年不敬海神，导致天怒人怨；也有流言，说是赤研大公不应杀掉白安伯，激起兵变，更不应该征调全州兵力，进军白安。
“唉，这转小说到七月了，平明古道上的叛乱还没有扫平，这生意看来是做不下去了！”一个愁眉苦脸的灞桥海商口中喃喃有声，正在对着巨大的犬頡雕像下拜。
这犬頡雕像高达十余丈，由巨大的熊耳黑玉整个雕成，这只神话中的海兽目光冰冷阴鸷，龙头鲸背、豹尾狮身，它脚踏万顷波涛，一对冲天而起的翅膀气势凌厉，由鸿蒙海中的无数鱼儿穿梭织成，在峥嵘的额角之上，还站着一只气定神闲的小小鸟儿。
海风强劲，吹散了海兽身前香炉中缭绕的香烟。陈振戈身着便服，两手握在背后，拿一把黄竹制成的相思折扇，正抬头仰望这在鸿蒙海边伫立了千年之久的巨兽。
此刻，他所在的位置，正是原来灞桥海神寺所在地。如今，这座遥望落月湾的千年古寺只剩这一座犬頡雕像还在完整伫立，依旧望着苍茫大海。
七年前，南渚海神寺主持拾得僧在日光城遭遇震惊天下的朝堂之乱。这一场大乱中，木莲太子朝守义领兵与他的父亲、木莲皇帝朝远寄大打出手，最终以朝守义兵败自杀，朝远寄另立太子结束。这一场变乱的血腥和激烈震动了整个八荒神州，由于拾得僧在朝堂之乱中支持了太子朝守义，因此在朝守义失败自杀后，朝远寄明令禁止了海神信仰，在南渚，则由大公赤研井田下令，拆毁全境的海神寺，黑衣僧们都被遣散。
如今，这曾在灞桥城南遥望落月湾的高大建筑，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曾经金碧辉煌的大殿如今只有爬满了绿苔的白玉石柱沉默伫立。
陈振戈身着便装，走在蓬勃生长的荒草之间，足下，是碎裂的黑纹软玉，眼前，是苍茫无垠的大海，远处的落月湾中，波涛怒吼，雪白的海浪击打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激起漫天的水沫，而那些平日里繁忙来往的牙船、楼船，此刻则大多静静停靠在海湾中，在风浪里微微起伏。
该来了。
陈振戈整整衣襟，今天，他穿着皂领的纯白中单，外面罩着柔软的淡黄袍子，却是宁州云锦织成，那些银线低调地在内里的中单上绣出了层层叠叠的云纹，在海风鼓动下，隐隐约约地在云锦的缝隙间飘出，显得格外雅致脱俗。
果然，不一刻，扬一依挽着赤研弘的手臂，从海神寺后转了出来，陈振戈识趣地后退几步，躲在人群中，赤研弘便目不斜视地大步走了过去。那个随同扬一依来到南渚的小侍女，果然孤零零地被赤研弘的贴身侍卫远远隔在扬一依身后，咬着嘴唇。
“小丫头，”陈振戈笑嘻嘻的，“若是当日你跪死青华坊，我岂不是见不到你今天这俊俏模样了？”陈振戈缓步走出，正在靳思男前方，中间只差几步距离。
“你？”靳思男显得有些意外，显然陈振戈今日的穿着打扮和他甲胄满身，英武挺拔的样子又是不同，她明显愣了一下。
“当然是我！见到了大人，怎么都不见礼？”陈振戈是在取笑她当日在青华坊长跪雨中，赌气不起来，大人大人地叫个不停。
这话说出口，靳思男果然有些脸红，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放慢了步子，马马虎虎见了个礼，道，“给陈公子见礼了！”
陈振戈哈哈大笑，道，“好，不过光见礼还是不够，这次也巧，我来问问你，你有没有和，呃，我们的弘公子说，我已经把你收了啊？”
他这话一出口，惹得旁人纷纷侧目，赤研弘的侍卫们知道陈振戈是何等人物，都装作没听见，前面赤研弘走得大步流星，倒是扬一依惦记靳思男，回头观望，等发现陈振戈正缠着靳思男说话，就微微一笑，把头又回转了过去。
靳思男见扬一依微笑不语，心中松了一口气，不再紧赶慢赶追随扬一依的步伐，慢了下来。
陈振戈见她虽不说话，脚步却靠了过来，心中微喜，看来这小丫头还满伶俐，颇通人情世故。他把扇子拿到身前，啪地张开，轻轻扇了两扇，道，“今天正巧我也来这海神寺闲逛，咱们便一同走上一程，先混个大伙脸熟，好方便我名正言顺把你要过来！”
陈振戈这一番话说得轻快，但靳思男却大惊失色，“公子不要乱说，我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说什么也是不能离开公主的！”
陈振戈道，“那我就问娴公主要你好了，我想她性子这样随和的人儿，最愿意成人之美，想来也不会不答应！”
靳思男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闷闷地道，“我家公主确实会答应的，不过我不答应，你若是硬去把我讨来，我也不会跟你的，大不了我自己了断是了。”
陈振戈似笑非笑地看着靳思男，道，“你可要想好，你家公主是个好人，但你家的老爷可是生冷不忌，你跟着她，早晚被你家老爷开了苞，这样可好？”
陈振戈这几句话说得靳思男别过头去，适才见到他面上的那一点欣喜立刻杳无踪迹。她语气冰冷，道，“到你那里去，还不是一样，给谁糟蹋都是糟蹋，我一定要跟着我家二小姐。”这句话说完，两个眼圈竟然微微泛红。
陈振戈一愣，心道，说说就要哭，看来是受了不小的委屈，难不成已经被赤研弘那个混蛋给糟蹋了？不至于吧，才几天的时间，这赤研弘有了国色天香的扬一依，还不至于耐性差到这个程度吧？！
靳思男这边眼泪还没落下来，看到陈振戈表情瞬间数变，当即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一下子又哭不出来了，大步走到陈振戈身旁，低声道，“以前以为大人是好人，今天看来也是个混蛋！”说着拉开步子就往前走去。
陈振戈越来越觉得这个丫头有趣，果然是扬一依身边陪侍的，全然没有那些自小成为奴婢的丫鬟的畏缩之态，反而有点扬一依没有的英挺气质，又想到那天雨中，靳思男起身的那干脆一跃，这个姑娘还真是不很简单！
陈振戈见她气鼓鼓地要离自己而去，又不好追，便在后面道，“丫头，我今天找你可是有正事的啊，你看，你家老爷把娴公主看得水泄不通，真是连说句话也不能够，你这一走，你家公主可就真变成了笼中的小鸟儿了。”
他这话一说出，靳思男果然又放慢了步子，回到了陈振戈身边，淡淡道，“大人有什么就说吧，不要拿我们小丫鬟寻开心就是。”
“一起走走嘛，你家公主想必也有很多疑问，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故事。”陈振戈伸出了一只右手，掌心向上，举在靳思男面前。
靳思男想了半天，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犹豫了好半天，终于伸出左手，放在了那掌心之中，陈振戈倒是毫不腼腆，伸手就把她略显冰凉的手握了个结实。
“大人，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公主么？”靳思男语气放低，显得有点不自然。她的手小鱼般一跳一跳，似乎找到个机会，就会一滑而出。
“不急，我们随便聊聊不好么？”他的手里加了几分气力，靳思男的手瘦弱纤长，却并不柔弱，他能感觉到她指肚微微隆起的茧子和手腕中蕴含的力量，“你这是握刀的手？”陈振戈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
“不是，我右手握刀，”靳思男一笑，显然知道在陈振戈这种行家的眼前，有些东西是隐瞒不过去的，“我的左手，牵马缰。”说着手上微微用力，往回一抽。
陈振戈自然不会让她把手抽走，他见过的漂亮姑娘没有一千也够八百，但这样冰凉修长的手儿他还是第一次握住。况且靳思男和其他姑娘不同，以往，他只要握住某个姑娘的手，这姑娘便恨不得把脸也贴过来，而这次这个小小的婢女，居然三番五次想要逃走。
“嘿，牵马缰？”陈振戈摇了摇头，嘴角这丝笑意越来越深。这姑娘一语双关，回答了问题，还不忘讽刺自己，聪明伶俐，另外这手上的功夫也非寻常，显然是个刀马高手，看来扬一依身旁的人，还真是不容小觑。
“这边风景蛮好，但是这寺庙就太残破了，我听说南渚已经禁止了对海神的崇拜，为什么这时候又有这样多的人来到这里？”
“海神信仰存在了几千年，又怎么会说禁就能禁得了呢？大公拆了海神庙、禁了海神崇拜，一是迫于日光城的压力，另外，也因为黑衣僧参与朝政、经营武备，已经形成了一股不小的政治力量。懂？”陈振戈觉得那只冰凉的手在自己的掌心渐渐暖了起来。
“嗯，明白。想必他们之前得罪了大公，导致大公不大喜欢他们了。”靳思男点头，她常年在扬一依身边随侍，扬一依作为吴宁边的继承人，就算她不主动提及，也有无数人围在她身边说长道短。更不要说那数不清心怀鬼胎的追求者了。这近乎透明的窗户纸，还不是一点就透。
“没错，大公当年做这件事也是迫不得已，然而今天，恶果就要显现出来了。不知道你听没听说，白安的叛逆卫曜就是以海神的信仰为号召，重新把愚民们组织起来，反抗大公，如今，一则战乱长久不息，二则天现异象，一度无人敢于提及的海神重新又在民众中开始流传，而黑衣僧们也开始死灰复燃，所以呀，这卫曜现在是得了民心，对于南渚来说，实在是很危险啊！”
“如果是我，也要跟着卫曜！”靳思男说话倒是干净利落，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