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76章 越系船(5)
    野熊兵们愣住了,从东侧小丘后面掩杀来一队赤红铠甲的兵士,他们打着绣有海兽犬頡的三角长旗,尖利的呼哨声在空中回荡。

    只在短短的一瞬间,马背上的骑兵已经冲入了饥民之中,他们挥舞着长刀,刀光过处,一片片凄厉的惨叫和哀嚎混杂在一起。丰沛的鲜血喷溅在白花花的粮食上,凝结成块、场面一片混乱,野熊兵们多少有点不知所措。他们背靠背聚成防御阵型,在饥民和掩杀来的士兵的洪流中,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岛屿。

    “妈个逼的,是赤铁军,”辛望校的声音低沉,“是陈兴波的部队。”他扭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就觉得有古怪,这一排粮车怎么会轻易翻在这里。”

    越系船满身血污,从尸堆中爬起,他努力擦掉汗水和迷住眼睛的鲜血,发现世界变成了一红一白两种颜色,当日在阳坊街上,扬归梦一刀斩杀赤铁军校尉,他躲闪不及,一只右眼曾被鲜血糊上,今日,他的这只眼睛再次酸痛发痒,看所有的事物都是赤红一片。

    他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赤铁军从颈后一枪贯穿了一个中年人的头颅,铁青色的枪尖从他的嘴中伸出来,捣碎了他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着诡异的光芒。这个饥民倒下的时候,手中的瓦罐被摔得粉碎,里面微黄的稻子在地面扑出一个扇形,很快被他的鲜血淹没。

    越系船的身后传来风声,他茫然回头,只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少年手中攥着一块尖利的石头,直奔自己脸上杵来,他下意识大叫一声,拖住了他的手掌,另一只手去摸腿上的匕首,但还没等他摸到,这少年已经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感到自己的鼻子歪了,他向后跌出了几步,这少年恶狠狠地又扑了上来,然而他尚未扑到,就被一支利箭直接贯穿了太阳穴,从右侧进入,左侧探出,他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就那么歪歪斜斜地倒了下来,他的眼仁都翻了上去,越系船看着那眼眶中的一片惨白,大声吼叫着,把倒向他的尸体推了出去。

    短短的一瞬间,十数辆大车围成的这一个圆圈成为了人间地狱。

    拖拽着孩子们的女人被利刃驱赶,走得慢一点,身上就被戳上一个血窟窿,赤铁军喜欢用马鞭抽碎她们的衣服,用刀背拍打她们瘦骨嶙峋的身体,偶尔有被地上的尸体绊倒的饥民,往往就被补上致命一击,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

    饥民中有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拼命反抗,他们拾起地上散落的兵刃和一切可以作为攻击武器的东西,红了眼的兔子也会咬人,他们给赤铁军制造了一些小麻烦。一个灵活的大个子擎着拾来的盾牌,挥舞着一把青钢刀,接连格毙了几名赤铁军,但却吸引了更多嗜血士兵的围攻。

    饥民们终于顾不上他们的粮食,开始哭号着四散奔逃,漫无目的的向田野上散去。

    “晚了,”辛望校的声音低沉。

    赤铁军有快马,他们不慌不忙地在饥民中穿梭,一刀一刀砍倒那些可能产生威胁的青壮年,杀掉孩子和老人,驱赶着女人。饥民们被迫向西面奔去,然而片刻之后,西面也出现了早已埋伏好的赤铁军,从西北方向合围,饥民们没有去路,只能掉头向野熊兵们奔来。

    “拦住他们!”赤铁军中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丑陋的军官对他们高喊。

    辛望校还没来得及说话,饥民们对野熊兵的冲撞开始了,他们求生的**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如果越系船们不拿起刀剑,就会被他们的牙齿撕成碎片。

    野熊兵们的阵型由突击阵型转化,并没有造成合围,因此还是有不少饥民从他们小队的缝隙间穿了过去。

    越系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大站得住,一方面是骑马带来的酸痛,另一方面他的右腿被一个饥民用木棍狠狠地敲了一记,而他也在同时把自己的刀砍进了这个人的锁骨,他再次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他胸腔中的血喷了越系船一脸,饥民用他的牙齿做了最后的挣扎,他死死咬住了越系船的手腕,如果没有熟软皮甲,相比越系船的手腕会被牙齿咬穿。

    越系船不能一只手臂去抵挡后面的冲击,于是他用右手猛击那已经开始僵硬下来的脸庞,直到那些牙齿松脱、摇晃着落在地上,直到他直挺挺地栽倒在他的身旁,他来不及拔出他的刀,只能换上匕首。

    饥民们冲散了野熊兵的阵型,越系船并不想阻挡他们逃亡,但他们就是疯狂地扑上来,他徒劳地喊着,“滚开、滚开!”

    时间也许只有一瞬,但他却觉得这个过程无比漫长,他渐渐忘掉了他们的身份,只是奋力杀戮着,也许有三个、也许是五个,他觉得鲜血要把自己湮没了。直到他狂暴地将一个孩子举过头顶,他才突然停下来,因为,他看到了那双恐惧又纯净的眼睛。

    她只有四五岁,她和传箭一样瘦弱、一样肮脏,她的神情麻木,就算已经在生死之间徘徊,她还是紧紧搂着胸前破布兜中的一捧稻米。

    越系船似乎被她的凝视抽去了所有气力,他手一软,那个小女孩重重摔在了地上,越系船伸出去去,发现她竟然正在努力爬起来,她在用那瘦弱小手去拢散在青草间的粮食。

    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一把揪起她,迈开大步,冲撞开四周的兵士或者饥民,向外奔去。他拖着腿,一抽一抽的剧痛仿佛钻进心里,他莫名其妙地就哭了出来,他像一头牛一样喘着气,哭得很大声。但是无所谓了,在这混乱的屠场上,没有人在意他是笑还是哭。野熊兵们三个一堆两个一组抵抗着冲撞,相对完整的队伍序列反而比较平静,饥民们绕开了他们。

    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越系船拖着这个小孩走了很远,然后一把把她按在草丛中,打掉了她手中的破布袋,所剩不多的粮食撒得到处都是。

    他压低了声音,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嘶哑起来,“别管粮食了,把这个拿好!”他的手颤抖着伸进衣襟,摸出一枚印着熊头的银币,这银币大约有二钱的分量,是他报名参加野熊兵的回报,为了这一枚代表誓言的熊币,他承诺在两年的时间内,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这支军团。

    他把这枚银币塞到女孩的手掌中,对她说,“拿好它,快跑!去沿着山丘旁起伏的边缘,藏在草丛里!”

    女孩脸上的神色惊恐又不解,浑身颤抖着,瘪着干裂的嘴唇,哼着,“疼、疼……”泪水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越系船忽然意识到自己捏着她肩膀的手太用力了,他使出全身的气力把女孩向他觉得安全的地方奋力推出去,他那只发红的眼睛看到了一条血红的路,那瘦小的身影仓皇地消失在草丛中,他也瘫坐在地上。

    战场很快就被肃清,越系船终于发现,这些赤铁军的人数也并不多,大概只有不到二百人的规模,由于他们甲胄精良,战马健壮,兵士凶悍,所以,驱赶着三四百的饥民就像驱赶一群山羊。

    云朵在天上被疾风吹动,迅速地变换着形状,影子让平原阴晴不定。

    “死了,都死了……”刚才为了粮食拼命挣扎的饥民,除了极少部分从野熊兵一侧逃走,绝大部分现在都躺倒在这铺满了白的黄的稻米的土地上。

    “来年这里的草会长的格外茂盛。”辛望校阴沉着脸,他在混乱中失去了越系船的身影,一度担心他已经死掉了,在越系船一拐一拐地回到野熊兵中时,他照例用那染了血的厚背刀敲了越系船的脑袋。

    女人们被绳索连在了一起,圈在粮车旁边,她们大多神情麻木,目光呆滞。即使这样,越系船看见,还是有人趁机往口中塞着生米,哪怕她们被赤铁军打得嘴唇破裂,吐出带血的牙齿。

    除了女人们,还有二三十个幸存的青年男子,他们正在推正倾倒的粮车,并把散落在地上的粮食都聚在一起。

    “带血的也要!”赤铁军的那个高个子军官喊着,像是这一队人马的头头,他拾起一把染血的稻子,磨盘样粗糙的双手用力搓上几下,稻壳纷纷飘落,他便把那手中的米放在口里大嚼起来。看着那军官吃得香甜,越系船的牙缝中泛起一股腥咸,他分不出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他感到一阵恶心。

    辛望校已经和那高个子军官会了面,对方交还了扣押下的两名探路的野熊兵斥候,扣押他们,是避免野熊兵破坏他们的诱敌计划。

    这个大个子军官叫范包茅,他的异母哥哥是阳宪镇守范戟,刚刚在上月的白安之变中被白安野熊们砍了脑袋。他们兄弟同在军中,范戟是正室嫡子,虽然多少有些文弱,但却一路晋升,仕途平坦,成为一地赤铁的头领,他这个庶出弟弟由于相貌丑陋,个性凶残,只能一直在赤铁军底层辛苦混生活。直到在陈兴波的大力赏识下,成为一名下级军官。

    范包茅下颌宽大,有一口破碎又歪七扭八的黄牙,笑起来丑陋不堪。范包茅作战堪称勇猛,很合陈兴波的胃口,人们都叫他裂齿。虽然野熊兵的称号中带着一个“熊”字,但是裂齿看起来比任何一个野熊兵的士兵都更像一头熊。

    此刻,裂齿就对着辛望校爆发出了恐怖的笑声,张开了那一口烂牙,“辛大人,我就是个杀人的,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借粮食,去和我们的陈大人说好了!”

    “这圈套有什么意义?!他们不过是些平民百姓,十个也打不过你们一个!”

    “百姓?他们是蝗虫!不断啃食我们的庄稼!”裂齿说起话来有些含混不清,眼睛里闪耀着野兽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现在遍地都是号召蝗虫们起来反抗的黑衣僧,今天他们有了粮食,明天他们就会拿起武器!扶木原有他妈的二十几万人,现在加上箭炉,我们的兵力也不到一万,如果掐着他们脖子的手稍微松开一点儿,他们就会把我们生吞活剥啦!”

    “他们怎么会饿成这样?这里是南渚粮仓!”

    “想不明白的事想来做什么?我也想给他们粮食,但是,他们不会领我的情,只会有了气力之后去投奔卫曜,回来再把我们碎尸万段。”裂齿嘿嘿笑着,“我他妈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明天,但我知道今天又有几个娘们可以给我暖床了。”

    “陈兴波在哪里?我要尽快见到他!”

    “喏,他来了。”裂齿向着他们身后努嘴。

    远远地,一支骑兵队伍从黄昏的影子中走来,他们的刀仍未回壳,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刀锋流下来。

    越系船的心猛地抽紧了,他们来的方向,正是他把小姑娘推去的方向。

    “野熊们。”为首那个矮小瘦削的男子遥遥喊着,“你们放跑了太多的蝗虫。”

    这是一支绕到后方,封上合围口子的队伍。

    “他们只不过是些饥饿的百姓!”辛望校的声音夹着怒火,和晚霞一样在熊熊燃烧。

    “不,”那个声音还是冷冰冰的、硬硬的,像一把发光的匕首,割开了粘滞的空气,“他们是吞噬粮食的蝗虫、是海神的亡灵和火神的乌鸦,他们还是卑鄙的小偷和无耻的劫匪!”

    “我把你们的东西拿回来了,”他伸手一弹,一枚染血的银币在夕阳中翻滚着,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落在了野熊兵脚前的尘埃中。

    越系船跪倒在那银币面前,双手深深抠进了泥土里。银币上,张口怒吼的熊头在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