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73章 越系船(2)
    棕熊的铠甲果然是深棕色的。野熊兵们的敌人说,棕熊在那次赤叶城的战场上屠杀了二十位和他一样魁伟的勇士,他们喷溅出的鲜血,把他的皮甲反复刷洗,染成了深棕色,而且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换下这身用鲜血洗过的甲胄。

    为此,越系船靠近棕熊大人的时候,特地仔细观察,他发现,这套旧甲布满了刀斧磕碰出的凹痕和利箭刮擦留下的断口,但它们都被精心修复了,在铁甲和鳞片的缝隙中,露出的皮革的确是棕色的,但很难说它们经过了鲜血的浸泡,容易确定的是,皮甲的正反两面分别用茶树油和鲸脂进行了精心的养护,使内层柔软舒适,外层坚硬致密、充满弹性,是茶油给棕熊的一身铠甲带上了油亮的深褐色和淡淡的苦涩香气。

    总之,他的甲胄上没有咸腥的鲜血味道,发现这一点时,越系船感到有些小小的失望。

    他站在桌旁、抿着嘴唇,还好,牛肉和黄米馒头的香味在清晨的空气中弥散开来,让棕熊大人和军官们都回过头来,是饥饿打扰了大人们,不是越系船。

    “大人,您的早饭!”越系船把竹箪托在胸前,桌上铺着一大张标绘着密密细线和各种斑点符号的羊皮纸,在某些线和点交汇的地方,零落地堆放着一些随处可见的小石子,越系船找不到放下竹箪的地方。

    在第二次渡过奔流河前,野熊兵埋头急进,棕熊从未召集手下的将官们在清晨召开作战会议,因此越系船从没见过这张铺满整张桌子的羊皮纸。

    “嗬,好烫!”坐在棕熊对面的矮胖子伸手就扯出一条牛肉来,在左右手中不断地倒着,用嘴吹来吹去,越系船认识他,他的身材粗壮、肩膀宽阔,有一对耷拉下来的浓浓的八字眉,一张常年油津津的大脸让人过目不忘,张宝库是棕熊麾下的千夫长,人们都叫他苦瓜,他是这支野熊兵中最勇猛的将领之一。

    “先这样,”棕熊瞄了地图一眼,道,“先吃饭。”

    坐在桌旁的大人们纷纷伸出手,从越系船托着的竹箪中拿出馒头和牛肉,粮食和牛肉的香气钻进越系船的鼻孔,他的肚子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咕噜咕噜的轻响。

    棕熊伸手把羊皮纸上的石子拨到一旁,在他身后侍立的徐青走上前来把地图撤走。“阿青头,你也来吃,”棕熊向徐青招手,伸腿把身侧的皮凳推出了半尺。

    “熊崽,站着干嘛,还不把竹箪放下!”苦瓜身旁的黑脸男子够不到牛肉和馒头,显然不太满意。

    棕熊仿佛刚刚看到站在一旁的越系船,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越系船如梦初醒,忙把竹箪放在桌上,将碗碟和苦苣菜拿出,一袋袋的淡酒也很快各归其主。

    “大人们请慢用!灶房还有许多!”越系船把身子站得笔直,大声说道,汗水顺着他的鼻梁滑了下来。

    “吴帅,这个小子以前没见过,是不是新来的?”说话间,那个黑脸男子从竹箪里面抓起一个馒头,丢向越系船,越系船正在为众人摆筷,对这个馒头毫无防备,手忙脚乱地抓在手里。

    那黑脸汉子板着脸摇摇头,道,“吴帅的侍卫怎么越来越差劲,连个馒头都接不住!”

    “大人,我接住了!”越系船涨红了脸。

    他的话把苦瓜惹得哈哈大笑,刚喝下去的淡酒从他的鼻孔中喷了出来,挂在他的大胡子上。

    棕熊也咧开了嘴,对越系船说,“坐吧,和我们一起吃。”

    越系船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没有动弹。

    “看来他不禁手脚不利落,行动还有点娘们叽叽的。”那黑脸汉子又发话了。

    苦瓜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连连咳嗽,越系船尴尬万分。苦瓜站起来,比越系船还要矮上半个头,但他的胸膛有越系船两个那么厚,他一把扯过越系船,把他按在身旁坐下,嘿嘿笑着道,“不要理他,孙黑脸的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苦瓜撕开一条牛肉,把带着油脂的部分塞到嘴里,用力咀嚼着,比较干瘦的部分,他递给了越系船,含含糊糊地道,“快吃,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谁吃谁赚到!”越系船感激地看了苦瓜一眼,忙用香喷喷的肉丝填满了牙缝。

    “吴帅,我们先走了,我们得及早布置。”适才一起讨论的一个小眼睛的瘦子和另一位方脸朝天鼻的千夫长并没有伸手拿取食物,起身告辞。

    棕熊点了点头,道,“你们一会就出发,准备一定要全面,金麦山附近的状况要一清二楚才好。”

    瘦子留着一个秃头,有一口花白的胡子,但他的年龄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多岁,他回应棕熊,道,“放心好了,绝不会出半点差错。”那方脸也跟着抱拳,两个人就此离开。

    清晨的雾气化为了草叶上的露珠,一桌人在享用稀释过的鸿蒙酒和赵瘸子的手艺,牛肉被熏成这样,他们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若是在灞桥的饭馆,哪怕是最不起眼的那个,食客们也会掀了桌子。越系船想起了辛望校跟他说过的话,野熊兵是一支从淤泥中拔地而起的队伍,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享受,而是战斗。

    就连棕熊也不计较,他照例用手,抓起就吃,除了孙黑脸之外,这些军官吃饭全部用手,速度都很快。孙黑脸和别人不大一样,他抽出匕首,把牛肉切成小块,一块一块丢进嘴里,在喝酒的时候坚持倒进杯子,再一饮而尽,然后吃苦苣菜的时候,他一定要摘掉那些蔫掉的叶子。

    苦瓜冲着越系船挤挤眼睛,低声道,“你看,最娘们叽叽的其实是他。”他把牛肉和苦苣菜草草夹在两个馒头中间,然后用力一拍,扁头就变成了两个大饼,然后他三口两口就会把这自制的馅饼吃掉,跟苦瓜一起吃饭,永远不缺稀奇古怪的故事和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的大笑。

    几个人吃饭如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苦瓜的胸前已经狼藉一片,满是酒渍、面渣和油迹,而孙黑脸的身前则连一粒苦苣菜上的盐粒都没有掉下来。

    “熊帅,这个小子我看还不赖,给我吧!”张苦瓜站起来,拍了拍越系船的肩膀,他的手臂极其有力,越系船被他拍得左摇右晃,苦瓜更满意了,“嗯,还有把子力气!”

    “那你要问孙大人同意不,”棕熊看着孙黑脸。

    孙黑脸也是一愣,“我的人?”

    “不错,辛望校大人不是您的百夫长么,他现在就在辛霹雳的营盘里。”阿青头插话。

    孙黑脸站起身来,走到越系船身边,把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道,“有点糙,他是不是个小婊子,要等到上了战场才知道。我见过的笨蛋太多了,他们大多数都没命来反驳我的评价!”

    “他不怕死,”棕熊斜着眼看着越系船。

    “没错!听凭孙大人差遣!”越系船有些激动,声音有些颤抖,辛望校隶属野熊兵的健锐营,是野熊兵中的攻坚部队,战斗力强,但是伤亡率也最高。今日之前,他并没有见过这一千五百人的统帅,原来他就是辛望校口中的猛将孙路通。

    “不过我的侍卫没那么容易死掉,”棕熊对孙路通说,“这次的事情,辛望校是不是合适?你觉得这个孩子适合么?”

    “死人的事情,没有合不合适,我觉得他可以试试。”孙黑脸嘴边终于泛起了一丝笑意,“你头上顶的那个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看着那条又粗又扁的梨子鱼。

    “回大人,那是鸿蒙海中的梨子鱼!”

    “所以他们叫你黄鱼?”孙路通终于把眼前的这个少年和几个百夫长提起过的那个奇怪绰号联系了起来,在新入伍的野熊兵中,越系船在练习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大人,我不想叫这个名字,因为梨子鱼不够勇猛。”

    “勇猛?你喜欢把刀子砍进人的身体?”孙路通眯起了眼,越系船头盔上的那小鱼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光。“你是不是喜欢勇猛这个词,要等你听过刀斧砍断人骨头时发出的声响再说!”

    我见过死人,我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越系船有点生气,震动灞桥的阳坊街屠杀,他就在现场,亲眼见到两个天玑卫把赤铁军们斩猪肉一般切来切去。但是他没有说出口,我会用行动来证明的,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口中有点干,淡酒每人一袋,没有他的份儿。

    “好,那一会儿让辛望校来找我。”孙路通又看了他一眼,对着棕熊抱了抱拳,转身面无表情的离开。

    “孙黑脸就是这样,”苦瓜道,“如果你不跟着他,可以跟着我,死的一样快!”他起身抖掉身上的食物残渣,显然也要离开了。

    “小熊崽,哦,不小黄鱼儿,好好活着。”苦瓜这次没有笑,而是神情凝重地一拳打在他的胸上,越系船硬挺着没有做声,不知道是不是有根骨头断了。

    梨子鱼不是什么小黄鱼儿,它是有牙齿的,越系船在心里默默地说。

    “不错,还真不错。”苦瓜嘟囔着,吃饭时他嘻嘻哈哈,要统军的时候,他比谁都严肃。等到他的身影消失,整个营地都开始沸腾起来,收帐、灭灶,牵马、拔营,阳光明晃晃地直射到棕熊的大帐之中,他让阿青头再次拿出那张地图,摊开,却没有让越系船离开。

    “告诉我,我们现在在哪里?”棕熊从地上拾起一块灰白色的小石头,交给越系船。

    越系船看着这张地图,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掌控命运的感觉,地图上的弯弯的线条是自然的神力,绝不是画师的手笔,这幅画儿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青线,应该是河流,黑线是道路?因为青线更加没有规律的盘绕着。那些突兀的三角是山,他知道,而那些黑色的斑点,是沼泽还是森林?此外,越系船确定那些画着方块写着文字的地方,究竟都是哪里。

    他的手沿着那条四处枝蔓的青线划来划去,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你不识字?”棕熊皱起了眉头。

    “是的大人!”越系船终于把手中的石子放在了地图上的一个小小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