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68章 鸦之眼(3)
    火焰马似有灵性,扬一依随意驱驰,这马无所不应,扬一依第一次体味到了骑马的乐趣。只是想到这红丸得来残酷,她却又替身下的马儿伤感。哪怕是一个山野村夫、抑或是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只要得了这红丸,便将成为马儿最为亲近、托付终身的主人,不知道这马儿是否明白,是这来自血缘中的亲切温暖蒙蔽了它的眼睛,成为它毕生不能摆脱的弱点。

    火焰马只是因为天生矫健,便要承受残酷的命运,为了将世间灵物都收为己用,人们又是何等的自私无情?

    临近灞桥,海风渐起,扬一依以为自己耳畔出现了海潮的声响,但赤研恭却对她说,那只不过是济山林中的松涛罢了。和赤研恭这一路走来,扬一依的心情明显好转,这周围的山川田野也似乎变得新鲜可爱起来。

    “公主如此喜爱这匹马,何不给马起个名字?”赤研恭的坐骑亦是神骏异常,但不过是匹坦提草原的高大风马而已。

    扬一依轻轻抚摸着小马的脖颈,凝神细想了片刻,道,“那我就叫它阿团吧。”

    “阿团?”赤研恭默念着这个名字,道,“这名字可有什么来历么?我看它怎么也不像个滚圆的模样。”

    扬一依笑而不语,一旁的靳思男却呆住了。阿团是扬一依的小名,因为她小的时候长得粉嫩可爱,像个玉粉团儿一般,所以扬家上下都叫她阿团,她怎么会用自己的乳名来给这匹马命名?

    “也没什么来历,”扬一依一笑,道,“偶尔想到了这个名字,觉得很好,就这样叫它吧。”

    “是了,这名字很是可爱,不过我左思右想,还是要向公主道个歉!”

    扬一依一愣,道,“世子送了我这样好的礼物,又如此悉心地接待,哪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何来道歉这一说?”

    赤研恭正色道,“初次见面,我只考虑送公主一件得体可心的礼物,却忘记了公主宅心仁厚,忽视了公主的内心感受,这不是实在应该检讨的么?”

    扬一依略有疑惑,等他说下去。

    赤研恭道,“这火焰马固然是神骏无双,但为了能使它为人所用,采取的手段就过于血腥残酷了,尤其是杀掉母马、以根绝小马思念,利用亲子间的记忆味道来让它服务于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供人驱策,这个中过程,不是太多残忍了么?”

    他说到这里停下,去看扬一依的表情。

    扬一依有些惊讶,在适才杜广志讲述这火焰马的来历时,她反复看着手中红丸,心中想到的却是母亲和自己,母亲因祖父一家反叛旧吴、忧惧病倒的时候,那时,姐姐杨苇航还未满周岁,而等十二年后她出生之时,郁结在母亲心头的忧愤终于转化成为大病,随着她的出生,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竟至卧床不起。给她接生的黑衣僧说,她的出生带走了母亲生命最后的活力。她就像这匹火焰马,踩着火焰降生,光华万丈,却带给了母亲噩梦般的命运。

    此后的漫漫岁月,她对母亲的思念,只能靠那每年两次的探望,靠浓浓的汤药的苦味维系,从某种程度上,这马儿是不是有些和自己同病相怜呢?

    她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细微的心里活动,竟然也被身边的这个男子捕捉到,他足够细心;他还来为自己的思虑不周道歉,足够诚恳。扬一依不由得对身边的这个南渚世子刮目相看。她早就听说赤研恭的好口碑,还以为是阿谀粉饰之词,今日一见,这个镶金嵌玉出生的万金之体,果然有其不同凡响之处。

    “世子非要道歉,我怎能强作不解?”扬一依笑道,“只是你这礼物送得委屈,说不得我只好精心筹备,还上公子一份大礼才好。”这话说出,便是承认了赤研恭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便近了一层。

    “如果公主非要还礼,我适才场面话已经说足,公主本身就是我们两州百姓的最好礼物;但赤研共还有一句私心话,不知公主要不要听?”

    赤研恭这话说的扬一依好奇心大起,心道,该不会他想要给他的堂弟戴上一顶绿帽子吧?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脸热心跳,如果当初没有朱鲸醉宴上的突变,父亲没有将自己许配给赤研弘,仍旧是这个赤研恭,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心态?

    “世子但说无妨,一依愿闻其详。”赤研恭的眼睛一直打量着自己,她觉得大不妥当,不知自己的一点龌龊小心思,是不是也被这个敏感的公子哥儿觉察了去。

    赤研恭显得相当欣喜,道,“太好了,久闻公主的古琴弹奏精绝天下,我也粗通音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可以向公主讨教。”他顿了顿,“这就是公主能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了。”

    “会弹几首小曲算得什么,世子喜欢,就是日日切磋琢磨,也不过消磨无趣时光。”扬一依这话说得有点过,不知道怎么就从口中滑了出来,她心中顿觉不妥。她心中的胡思乱想和赤研恭的请求实在半点不沾边,她的脸这次是真的红了。

    “在下已经迫不及待了!”赤研恭笑着一手在空中虚捏,摆出了一个吹笛的姿势。

    这个家伙,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是故意的!扬一依微微有些羞恼,道,“知道世子雅好歌弦,要我弹奏容易,一依却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赤研恭努力去办。”

    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扬一依笑道,“一依来这一路上,偶尔听了半首咱们南渚的情歌,唱得真是好听,可惜没有听全,心下一直挂念着那歌中的一对,不知他们是不是终成眷属。还望公子给我一个答案。”说着,扬一依便把路上听到的那两段歌词儿哼了出来,她记忆力奇佳,又精通音律,此刻小声哼出来,竟是与那军士所哼的调子分毫不差。

    春季里来么呀,山花儿开,小哥哥打柴也呀么个到济山里来。

    鹧鸪鸟鸣叫心儿焦呀么,年轻轻个妹妹,怎么还不回头把我来睬?

    夏季里来么呀,太阳儿晒,情妹妹采橘也呀么个过了花儿寨。

    青橘果甜涩心儿焦呀么,俊俏俏个哥哥,怎么还不抬手把我来摘?

    扬一依的声音如黄鹂般动听。靠近海边,天气开始变得变化莫测,此刻风起,天上云层被拉成一丝一缕,快速变换着形状,远处积聚的乌云也奔着太阳的方向滚滚而来,只片刻之间,云层便被万道金芒镶上了灿烂如火的红边。更有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直射到大地上,如一把把利剑竖在天地之间。

    扬一依的歌声和众人眼前这奇诡的景象合而为一,众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赤研恭听罢扬一依的吟唱,鼓掌道,“不想公主的歌喉如此清脆,这曲儿也浑然天成,动人心脾,可惜我平素少在这山野之间盘桓,不知道这曲儿下面两段究竟如何。这一次,真的败给公主了。”

    说着,赤研恭和扬一依相视一笑,两个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感触。

    青水长亭已至,扬一依下马,在此整理行装,换上淡绿色的荷裙、重新梳洗,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豪麻所赠的绾臂金环轻轻戴上。

    南渚果然富甲天下,扬一依带着靳思男坐进花车,这车中装饰极尽豪华,连车窗上的纱幔都是宁州上好的彩云纱。只是纱幔再好,终是阻挡光线。

    车中略显昏暗,她和靳思男相对而坐,灞桥近了,旅程将近终点,靳思男看着车厢内锦缎的繁复纹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传来久违的隆隆雷声,狂风吹得花车前的瓷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外面的侍卫纷纷呼喝打伞,不一刻,闪电划过,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了油松木的车蓬之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

    扬一依撩开窗纱,强劲而略带腥咸的风夹着雨滴扫了进来,她目力所及,已是一片迷蒙,十余丈外,便是一片灰白的雨雾,人和物都难以分辨。

    她合上窗子,听外面人语,似乎就要进入灞桥了。她千百次地想象这座大城的模样,终究还是没有见到它雄伟的轮廓。雨中的车子遥遥晃晃,靳思男害怕雷声和闪电,脸色煞白,扬一依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拉她坐过自己身边。

    两个人靠在一起,这个在战马上驰骋自如的姑娘,究竟还只是一个孩子,她爱自己,将和自己一同面对所有的未知。

    不知道车外的阿团能不能经得起这场暴雨,它生在酷热的落月山脉,身上有着火的血脉。赤研恭呢?他想必正在华盖下冒着风雨骑行,口中呼出白色的哈气,不知道雨水从他瘦削的脸庞划过时是怎样的情状,他有没有看着这沉闷而华丽的花车,想象着她此刻的模样?

    她的记忆又回到两天以前,干渴的扶木原多么期盼一场大雨。满身重铠的赤研星驰表情僵硬,身躯挺拔,他们真是一对奇怪的陌生人。直到开拔前,他都没有和她再说过一句话,她太累了,回到房中就沉沉睡去,并且陷入了奇怪的梦境。

    在梦境中,父亲还活着,他带着一群疲惫不堪的武士穿过一片郁郁葱葱,险峻峭拔的山岭,豪麻依旧表情冷峻,骑在马上,嘴角倔强地微微翘起,只是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姑娘,她身着一身粗蓝布的印花衣裳,圆圆的脸庞。

    好的,我放心了,你身边有了一个姑娘,扬一依好像松了一口气,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向更深的梦境中沉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