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喊自己？乌桕用手遮住了眼睛，眼前的光线太过明亮，刺得他睁不开眼，凌晨时分，不是应该一团漆黑才对么？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乌桕抬头，旋转的黑色苍穹上一颗血红的大星正在天际划过，它的光亮像白纱笼罩在他的周围，然而透过浮动的纱幕，依然是沉沉无边的黑暗。青色的大城在沉睡，那些火红的树林黑魆魆的，叶片在夜风中抖动，发出呢喃般的声响。
来了，又来了，乌桕紧张起来。果然，一行十余匹健马喘着粗气，被马上人尽力驱驰，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奔来。箭矢像流星一般从天空中坠落，划出道道永不消逝的银线，他们都会倒下，像每次一样，乌桕绝望地想。
只有那匹母马，那匹火焰一般的马匹，它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燃烧的蹄印，马上有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的女子，每次，她都是这些人中最后倒下的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她的死亡，然而战马嘶鸣，她又一次向自己奔来。
“笨蛋，不要过来，快走啊，快走啊！”乌桕声嘶力竭地喊，有一只穿过她胸膛的利箭正在等着她，然而她带着渴望，毫不犹豫地继续飞奔，终于还是越来越近。她的脸越来越清晰了，他能看到她笔直鼻梁上的汗滴，能看到她贴在额头的湿乱的长发，能看到她被火光映红的脸庞，好年轻的一张脸。
她伸出了手，几乎就要够到他了，他带着恐惧、也带着期待伸出了他的手。这只手胖嘟嘟的，雪白的皮肤下透着粉红，他一惊，低头看自己，他身着黑衣，带着兜帽，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笨拙地站在地上。
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红色的大星给她带上了璀璨的光芒，火焰马奋力奔跑，她过来了……
尖利的响声取代了那只穿过她胸膛的利箭，没有鲜血喷涌出来，没有！哨音继续在他耳边不屈不挠地响着，他忽地惊醒，满头大汗，扬归梦的药熬好了，而他刚刚睡着了，做了一个熟悉的梦。
他从竹椅上一跃而起，跑入了隔壁的煎药房。炉火正旺，瓦罐的盖子被水汽顶得颤动不已，咯咯乱响。那水汽也从壶嘴喷出，发出尖利的哨音。
他赶快把瓦罐从炉火上移开，滤去黑色的药渣，再小心地把深褐色的药水倒在瓷碗里。
药已经煎了两个时辰，数日前，扬归梦私自离开海潮阁，逞强将赤研弘丢入了金叶池，牵动了她的内伤，加之得到扬一依将自投罗网的消息，心神受到大创，被乌桕和封长卿送回海潮阁后，竟然连续几日下不得床。不仅周道来了，连南渚左相米容光也代表大公赤研井田来查看伤势。
而这几日封长卿一直在为扬一依疗伤，不过他常常喝得不省人事，乌桕只好也跟来照料，不仅要照料扬归梦，还要照料他的封老师，这双份的照料很是耗人，昨夜扬归梦夜里多次惊醒呻吟，封长卿醉得起不来身，乌桕就没怎么睡觉。
此刻，乌桕顶着两个黑眼圈把药收好，又跑回到内室去推在窗边呼呼大睡的封长卿。
“封老师，起来了，今天米丞相和周道坊主都要来看扬姐姐！”乌桕见封长卿呼噜正响，毫无反应，便使出平素招呼他的绝招。他一手捏住封长卿的鼻子，另一只手堵住了他的嘴。不一刻，封长卿喘不上气，双手双脚一起舞动，翻着白眼醒了过来。
“小兔崽子！”封长卿回手对着乌桕就是一巴掌，乌桕早就知道他有这招，身子一矮，先窜了出去，道，“老师，快点啦，再晚扬姐姐就要挂了！”
封长卿极不情愿地擦去嘴角挂着的涎液，站起来向煎药房走去，他拿起药碗一边往出走，一边说，“咦，今天这墙壁怎么又活动了？”
乌桕懒得理他，抢先一步蹑手蹑脚跑到了扬归梦的门外，房门敞开着，阳光伸进了这小小的房间。她的床前已经站了两个人。
“这个姑娘绝对不能出现意外，就有劳周先生操劳了。”米容光对圈龙坊中人一向是客气的。
“请米大人放心，”周道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小姑娘的伤势虽然麻烦，但只需不再乱说乱动，精心调养月余，也就会慢慢好起来。”
“要这样久么？”米容光显得颇为意外。
“是，她的伤势太重，又心火郁结，如果不精心调养化解，恐怕会留下后患。”
米容光皱起了眉头，看着静静躺在榻上的扬归梦，她脸上仍带着病态的酡红，倒是睡得颇为平稳。“周先生，若是调养时间不够，硬要她起身活动，会留下怎样的后患？”
“不成不成，她当日被天玑卫击中两掌，伤了腑脏，千面人是木莲高手，在这里面做了一个扣子，这两掌，是木莲陨星阁中的赤炎力。造成的伤虽不致死，但非得精通火灵术的熊耳黑衣僧才能化解，眼下只能慢慢调养，尚不敢盼她轻易痊愈。这小姑娘又心火太旺，以前日她的伤势，本是连床也起不来的，但居然自己一个人摸了出去，不知经历了什么事，又伤了心脉，眼下是万万不能再动了。”
“周先生，请你想想法子，这姑娘至多在十日内，就会离开南渚，不管她的伤势有多重，”他犹豫了一下，再次强调，“时候一到，必须离开！”
“强行活动，她会变成废人的。”周道的声音黏糊糊的，好像嗓子里总有痰没有清干净。
“唉，”米容光叹了一口气，显得颇为不忍，他的指尖在扬归梦白玉一般的脸庞轻轻划过，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站在门外的封长卿喝多了酒，此刻正一阵一阵地眩晕，风将他一吹，他一股酒劲上涌，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
好在他还来得及将手中的药碗塞到乌桕的手中。
只是乌桕已经被屋内两个人的对话惊呆了，半点反应也无，这一碗药就当啷一声扣在了地上。
屋内的二人回头。米容光看到封长卿正扶着门框吐得痛快，虽然他早就知道封长卿是什么德行，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对周道说，“周先生，说不得也只能先这样了，还要多烦劳你和封先生。”
“既是大公有了决断，我们自然尽力而为。”周道捋了捋胡子，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扬归梦。
“米相早，”封长卿听到有人说起自己，不忘抬手向米容光打躬见礼。
“封先生午安。”米容光还礼，大步走了出去。
封长卿一屁股坐在门里，周道却皱着眉头，对乌桕说，“怎么越来越没出息了？连碗药都端不住，打翻了又要重新熬！”
乌桕此刻正为扬归梦的未来而不平，连话都说不出来。
周道摇了摇头，走回床边，道，“扬姑娘，可以睁开眼睛了。”
扬归梦果然瞪着眼睛，她的眼圈红红的，如果这眼皮一合上，定会流下两行眼泪。她虽然身体行动不便，但口气依然如平日倔强，“老头子，你说的废人是什么意思，你和这个姓封的不是南渚最好的医生么，怎么值个小姑娘都治不好！”
乌桕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原来适才的对话时她不过是在装睡，全部都听了去，而周道早就知道。
“你的伤，主要伤在心，”周道还是不紧不慢地说，“若你还是这样暴躁的脾气、钻牛角尖的心思，我看姑娘多半不是死于伤势，而是死于冲动。”
“你看，像你现在这样，静静的躺着，少了多少是非，如果你能好好想想，把心放平一点儿，我就让你早点站起来好了。”周道的话慢条斯理，把乌桕的惊喜都尽收眼底。
这一次，扬归梦也大为意外，脸上也露出笑容，勉强支着手臂坐了起来，喜道，“老头子，我看你就不像好人！”这一句话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大妥当，又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就知道你是在骗人，嗯，骗刚才那个草包！”
“我可没有骗人，你的伤势的确沉重，而且现阶段不宜奔波。赤研大公对姑娘的安排我略知一二，还请姑娘也帮我一个忙。”
“你说，我不高兴的，我可不做。”
“姑娘离开南渚的时候，身边必得有人照料，希望姑娘到时带上这个孩子，”周道一指乌桕，乌桕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他，就勉强吧。”扬归梦也是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周道的手指慢吞吞又是一转，又指向了正摸着脑门的封长卿，道，“我会让这个酒鬼也陪着你们。”他不等扬归梦开口拒绝，继续说道，“有了他，你们才会安全。”
“他每天喝成这个样子，就是最大的不安全！”扬归梦实在忍不住。
“错了，”封长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道，“喝醉了，很多事情才能看得清楚，因为这世界上没有道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现在屋子里的三对眼睛都落在了乌桕身上，虽然屋中只有四个人，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在众人中央的感觉。他是如此迷茫。
我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孩，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要我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