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镜前，长发黑亮，瀑布般从肩头垂下，宁州最好的匠人也打磨不出她眼前的水云镜，这横断岭云雾之中才有的玉石薄如蝉翼，映出了她弯月一般的眉毛和姣好的面容。
“二小姐，今天还是先去百望台上走一走么？”侍女靳思男将她的长发绕在指尖，灵巧地盘着，一面用她那只黑玉簪子加以固定，这黑玉簪的簪尾嵌有一颗夜明珠，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中散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雪白的绢衣外罩着顺滑的紫纱罗，褐色滚金的宽束腰把她的胸脯衬托得格外饱满，细长的鬓角贴着薄薄花钿，她注意到唇边的紫胭脂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伸出食指，细细将它补上。
镜子中的这个女人非常年轻，有着淡淡的笑容和甜美的脸庞，然而此刻她经过精心修饰的脸略微有些僵硬，并不像平时那个素衣明眸的小姑娘。
靳思男帮助她理好衣摆下的雪白飘裙，一层一层的褶皱覆盖了她的轻云履，她刚要站起来，忽地想起了什么，又坐回座位，伸手拔出了黑玉簪，一头秀发重又滑落肩头。
“思男，帮我梳上芙蓉归云髻，这样随便一盘，显得不大妥当。”
“是的二小姐，是我疏忽了。”侍女的双手灵巧地在她的发丝间穿梭，等她再站起身来的时候，发髻如云，更像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只是眼睛依旧清澈透亮。
“二小姐，”靳思男拾起一旁一把红色佩刀，打算系到她的刀带上。这刀的红色的鲨皮壳上嵌着青绿的铜丝和深绿的翡翠，华贵精巧，看起来，它的装饰作用远远大于它的实用价值。
她按住靳思男的手，她一向不喜欢刀剑一类锋利的东西，对于一个没有气力的女人，它有什么用呢？她想，这一把漂亮的小刀只能把我变得更像一个精美的物件，人人都想争抢、享用、打碎的物件。
“我们走吧，趁空气还凉爽。”
靳思男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她当然知道扬家的女子在朝堂上之上是要佩刀的，这是扬家尚武之风的延续，然而，对于这个起源于离火原上放牧人家的家族来说，朴素也曾经是个重要的传统，可看看现在，她的衣着比日光城内的木莲贵族们都要华美。
扬一依走出了鸣琴轩，她看了一眼那把挂在墙上的古琴，她小时候在这把琴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不是她弹奏的不够好，而是她根本不喜欢弹琴。可她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就算是再讨厌的事情，只要有人会为此高兴，她就勉强为难一下自己。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成为了整个吴宁边弹琴最好的女子。
虽然只有六层，但百望台已经是大安城中最高的建筑，这里的视线不受遮挡，可以越过大安城高大的城墙看到柴水和安水交汇处的广袤平原。
登上高台，时间尚早，清晨的太阳把远处的地平线染得血红，金色的光芒肆无忌惮地穿透了深蓝的天空，南来的道路在青绿的田野上曲折蜿蜒，已经有夜行的商旅向大安城方向移动，在太阳磅礴地光芒笼罩下，人和牲畜都被距离简略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墨点。
扬一依希望在地平线的尽头会出现一匹快马，驿站的骏马在奔驰中不惜体力，会在金色的阳光中拉起一道道白色烟雾，那是疾驰的马蹄在干燥的大地上踏起的尘埃。在两年前和澜青州战事频繁的时候，几乎每隔个把时辰，广袤的大地上都会有这样的道道白线。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二小姐，今天是五月十七。”靳思男也望着同样的方向。
扬一依很清楚今天的日子，她只不过想再次确认。
扬觉动一行离开吴宁边已经二十一天了，他原计划应该在十五天之内回还，毛民方向的驿站信马带来了陈旧的消息。南渚大公赤研井田宣称，父亲将自己许配给了遥远的南方大城中一位风闻极差的贵族。随后，在返程的途中，他们一行人很可能走了另一条路，恰好遇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然后，整个吴宁边失去了扬觉动的消息。
“娴公主今天真是太漂亮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蓝仓伯过奖了，”扬一依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相貌英俊的少年伯爵。
他不能说生得不俊美，高鼻、薄唇，没有大多数北方人的大饼子脸，总是带着微笑，而且还举止得体，风度翩翩。
看到楚穷，扬一依忽然开始想念豪麻，豪麻在大安城的日子，包括楚穷在内的其他贵族青年都自动离扬一依很远，他们谁都不想惹麻烦。那时候，扬一依常常会因此而烦恼，因为有时候，哪怕扬觉动已经将她指给那个一脸严肃的家伙为妻，她也还是需要有人陪着说说话，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甚至小小暧昧一下的。
像接受一切生命中的不得已一样，扬一依同样接受了豪麻，豪麻在大安城的时候，她还偶尔会想起楚穷嘴角常挂着的那一抹略带讥讽的笑容，然而此刻他过于露骨的频繁接近已经惹烦了她。
“蓝仓伯也好兴致，来到百望台上看日出。”扬一依的声调温婉甜美，如果说里面蕴含这某种情绪，由于它隐藏得如此之深，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听得出来。
“我就知道今天一定会遇到不一样的你。”楚穷微笑着上前一步，向扬一依身边靠去，靳思男十分不识趣地挡在两个人中间，让楚穷皱起了眉头。
“你！”他居然用了一个“你”字！扬一依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气，不是因为没有人这样称呼她，而是他从来不会这样称呼她，仅仅因为扬觉动生死不明，他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打破他那彬彬有礼的假象了么？
“听楚公子这样说，我心里真是高兴得紧呢，”扬一依微微一笑，将手搭在百望台的玉石栏杆上，她抬起手来梳理鬓角的发丝，朝阳渐起，日光照亮了她的轮廓，她束腰上的金线闪耀着，在吴宁边，这几乎是她从未有过的盛装。
她叫我楚公子，真是善解人意的小鸟。她怎么会是个例外呢，她一直对我有感觉，诸神把绝世的容颜给了这些女人，同时拿走了她们的智慧。女人要智慧有什么用，他转到了扬一依的另一边，伸出手去，也放在玉石栏杆上，离扬一依的手只在一指之间。
扬一依抿嘴一笑，左手轻轻挽起了另一边的袖子，露出白生生的小臂。
楚穷嘴角的笑容变成了得意，如果这次扬觉动真的回不来，扬家的军政大权势必要在几位重臣之间重新分配，他坐拥蓝仓，便成为了天平上至关重要的砝码。说到扬一依的竞争者，如果不是突然多了那个从日光城突然回到大安的冷面男人，又有谁能和自己竞争呢？
关键中的关键是，她可真是善解人意啊。他伸出手指，但又忽然停在半空。他看到了她手上的绾臂金环，是她故意亮给我看的么？她在考验我的决心和勇气，亦或是完全无意的偶然？楚穷的心跳得厉害，喉结上下抖动着。
“二小姐，丰烈将军已经来了。”靳思男指着进入祥安堂的甬道喊道。
百望台下，一身褐甲的扬丰烈的步子很大，他的随从们都要小跑这才能跟上他。
“娴公主，在下先告退了。”楚穷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扬丰烈公爵召集的议事会即将召开，大公扬觉动超期不返，在他临走之前，将吴宁边各地侯爵伯爵大部征召到大安城，一方面是等他回来共商战事，另一方面也是将他们置于扬丰烈的控制之下，避免生乱。
然而木莲和澜青局势越来越紧张，平稳的局势难以维持长久，扬丰烈无法再等待扬觉动的归来，必须要有所决断了。
议事会所有吴宁边重臣和扬氏家族十六岁以上的成年男女都要参加，根据旧吴习俗，女子和男子享有同样的家族继承权，但除了楚穷，似乎没有人介意扬一依是否参加，因为她是最不像扬家儿女的那一个，她温柔、美好、善良、与世无争，她不适合参加这样凝重血腥的权力之会。
但扬一依显然不这样认为。
他会支持谁？万一父亲有了意外，大姐远在木莲、小妹去向不明。我还要嫁去南渚，或是留给一个吴宁边的贵族？他这个人是足够讨厌，但是起码长得还不坏。
是的，豪麻在日光城的时候，楚穷在大安城军中服役，是她小叔扬丰烈手下的将领。显然楚穷的处境并不怎么好，因为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也算是他父亲蓝仓伯楚野夫在这里留下的质子。但这让他养成了伶俐的性格，深受百济公扬丰烈的信任。
能被扬丰烈信任是他最大的资本，因为扬丰烈虽然不是扬觉动之下最有权力的人，但绝对是吴宁边最有实力的人，他执掌着吴宁边最为精锐的锋芒骑兵。而楚家和这只骑兵有着天然密不可分的联系，朝承露的离火原一战之后，楚穷的曾祖父参与了对牙香公主留下的这只骑兵的收编。
这身庄重华贵的衣服让扬一依觉得浑身不舒服。
嫁给一个陌生人？信使带来的消息真假莫辨，她看着遥远的南方，叹了口气，喃喃道，“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我爱的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