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示意浮明光将匕首递过来。接过匕首，唐笑语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的法子不知道行不行，但我没有骗你们。”她伸手向自己的手腕割去。
一只手在空中握住了她的匕首，锋利的钢铁割断血脉，人们都惊讶地看着豪麻的血从指缝中滴滴滑落。
是他！唐笑语一阵眩晕。
鲜血滴在岩石上，滑落青苔，触碰水面，然后变成涓涓细流，化作万道柔丝，纠缠着深入到重晶之中。
豪麻浑身脱力，轰然坐倒，心中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眼前晃过张张熟悉的面庞，人们的话语声仿似从遥远的云端传来，以至于模糊不清。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一刻是唐笑语，一刻又幻化成了扬一依的模样。
他流血的手腕垂在了重晶之中。
绿色的荧光之河仍在流淌，古老的尸骸和神秘的植物中，千百年来，有过多少沉默的过客？甲卓航看着那匕首坠落重晶之中，渐渐下沉，他的肘弯一伸一缩，仿佛这一刀，是割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整个森林突然寂静了下来，暑热和潮湿吸走了人们的气力。
浮明光守在扬觉动身边，一只萤火虫在他眼前盘旋，飞落在扬觉动身上，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须发花白的威严男子，看他灰色的脸颊和深凹的眼眶。他没有伸手去驱赶那萤火虫。
天色渐暗，这小小虫儿腹部的荧光愈加明亮。它在扬觉动的小臂上悠然爬行，时不时停下来左顾右盼。在它路过之后，那些析出的白晶慢慢渗回皮肤，伤口渐渐出现血色，青紫的肿胀消退，密如蛛网的细碎血管也渐渐深埋……浮明光睁大了眼睛，他在目睹奇迹的发生。
惊喜爬上了浮明光的脸庞，但当他回头去看豪麻时，心情却又灰暗了下来。
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所剩不多的鲜血还在缓慢注入重晶之中，红色的血迹在深蓝重晶中织出繁复的花纹，但那水面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快救人！”看到扬觉动慢慢睁开眼睛，甲卓航和伍平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包扎豪麻的伤口。
扬觉动的眼睛虽然睁开，但他的目光中还没有明确的内容，他回来了么？我什么都无法确定，浮明光想，他的心很痛，但却只能坚持。
“不能动，”浮明光制止了甲卓航和伍平，“现在豪麻流失的鲜血已经超过了身体的一半以上，你们这样，就算能阻止他继续流血，恐怕他也难逃一死。”他看了一直在一旁照顾豪麻的唐笑语一眼，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扬觉动必须首先好起来。
看豪麻的身体渐渐冰冷，这种选择是如此的艰难。浮明光感到自己在这一瞬间真正步入了老年，“在这个神秘的地方，我们只有等待奇迹降临。”他缓缓说。如果豪麻的流血和扬觉动的伤势恢复无关……他闭上了眼睛，此刻，他和所有人一样，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命题。
甲卓航一直握着豪麻的另一只手，他的脸正和豪麻一起慢慢灰败下去。
“看来海神寺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传说，”甲卓航的笑容有些勉强。
是的，他们没有人相信我的话，唐笑语张了张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扬觉动已经苏醒，众人在树下的干燥地带升起了火焰，豪麻冰冷地坐在岩石上，唐笑语忽然觉得他的姿势和不足僧有些相像，不知道明日一早，他会不会也化作点点流萤。
远离火焰的溪水旁潮湿又寒冷，甲卓航和伍平坚持守在豪麻身旁，唐笑语则一个人抱膝，坐在巨木的阴影中。这里远离火光，虽然整座树林都有萤火在飞舞，虽然她已经躲得不能再远，但心底恐惧却甩也甩不脱，如果有一只萤火虫从豪麻的方向她飞来，可如何是好？
萤火是逝者的灵魂，不足僧舅舅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深夜又下了雨，雨水先噼里啪啦打在山谷巨木阔大的叶片上，再轻轻滑落地面。
水滴打在甲卓航的脸颊上，将他从梦中惊醒，伍平则依旧鼾声隆隆。
他望向溪水的对岸，他给唐笑语升起的那小堆篝火还在不紧不慢地燃烧，那个小姑娘已经靠在树干上睡着了。摇摆的火光中，唐笑语的衣襟上，系着有一条夔纹手帕。手帕上的金银线，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月橘花。他定睛看了好一会，才又闭上了眼睛。
唐笑语陷入了纷乱的梦境中。
大雨将临，那个扯住她的衣襟的武士，不敢看她**的上身，匆忙转过头去，却有一只手帕自他怀中飘落，掩在青砖浮尘中。离开之前，她便将那手帕悄悄藏起。
手帕黑底红丝，细密精美、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的绣工，举在眼前，正有淡淡月橘味道。透过手帕，他看到了一个聘婷的身影走在盛开七里香的草原上，那是豪麻心中住着的那个姑娘，她是大公的女儿！她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只能远远看着那优美的背影。
那姑娘眉头微蹙，在四下里寻找这什么。唐笑语下意识把那手帕藏在身后，却被那女子看见，她笑吟吟地走过来，好像看穿了唐笑语的所有心思。
唐笑语脸上发烧，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浮明光从一旁转了出来，劈手将她手中的手帕夺走，厉声道，“蕉鹿在哪里？你满口谎言！你害死了豪麻！”
“我没有，”她很害怕，不住后退，一直退到了溪水中。她很想要回那条手帕，终于鼓起勇气，但浮明光冷冷的目光让她不敢再迈步向前，“你知道这手帕什么来历？这是二小姐给他亲手绣的，他们已经订婚，他们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璧人，我们和三小姐陪大公春猎，二小姐亲手将这手帕系在他的衣襟上!”
“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豪麻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
唐笑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沮丧，我永远也要不回这手帕，正像我永远也无法得到那个人的热情。浮明光把手帕交到了豪麻手上，他脸上没有伤痕，神情中没有疲惫，他欢欢喜喜从唐笑语身边大步迈过，走向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
她正伤感，忽地萤火灿然，舅舅忽地从黑色的巨石上坐起，他身上沾满了小小的萤火虫，以至于整个脸孔都散发着幽绿的光芒。
你死了，妈妈死了、老唐也死了，这世间只剩了我一个。她情绪低落，眼泪涌出了眼眶。“不要哭，”不足僧用手轻抚她的头发，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个小孩子。
深谷在这一瞬间变成了高大的海神寺，她变得很小，它伫立在落月湾码头的一侧，在这里，有太多的阴影可以轻而易举地吞没这个八岁的小女孩。
“记住，你有海兽之血，”舅舅蹲下来，按着她的双肩，“看着我的眼睛，”他说，“你也是守护山海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稚嫩的童音在海神寺寥落的长廊中回响：
“深渊之下，我是水的僧侣；群山之上，我是火的护卫。我没有亲人、友朋、兄弟；我摒弃财富、权势、**。我是春晓的花朵，我是凛冬的冰霜，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我守护我的信仰。”
“很好，”舅舅和以前一样，满意地点着头。“当山海巨变来临，旧有的美好都将不复存在，但你要记得你是谁。”他踏着大步离开，走进高大的拱门外那团明亮的光线……他再也没有回来。
“你们都走了，都没有回来！”她只有八岁，她不断地哭，以至于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伤心。她不要什么誓言和荣誉，她只想有个温暖的地方躺着睡觉，不再醒来。
晨光穿透树叶撒下了点点光斑。
“唐姑娘，你不走我们可走不了呢。”是油嘴滑舌的甲卓航的声音，咦，伍平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真是睡过头了啊。
唐笑语睁开眼睛，鹧鸪鸟儿扑棱着翅膀远远飞过，她“啊”地一声惊叫起来，豪麻在马上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浮明光和扬觉动正在聊着什么，吴亭在慵懒地活动肩膀。
她踉踉跄跄扑进溪水之中，来到了那块黑玉般的巨石之上，她眼前的重晶微微翕动、舒缓透明，那些回旋盘绕的甲胄武器都已不知所踪。
“唐姑娘，你没事吧？”豪麻遥遥地喊。
难道一切都是一场梦？唐笑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姑娘，我看这万水之水也没什么稀罕，就是比普通的水沉重些就是了”甲卓航最爱和唐笑语聊天，他笑嘻嘻拍了拍鞍侧的酒壶，小声说，“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想要些紫水晶的。”
唐笑语无暇和甲卓航闲扯，她见豪麻就在前方，忍不住打马上前，“大人，介意我看一下你的右手么？”
豪麻感觉十分奇怪，但还是伸出了手掌，这是一只瘦弱坚定的手，掌心横着一道已经愈合的伤口，唐笑语激动而又惊讶，豪麻却有点不大自在。他从唐笑语温滑的手掌中抽回手来，道，“这是十五岁那年留下的，已经不妨事了。”
“啧啧，唐姑娘还会看相，”甲卓航夹马跟上，“想不到睡了一觉，唐姑娘对我们豪麻将军兴趣倍增。”
难道一切都是一场梦？唐笑语压根就没听到甲卓航在说些什么。
“你看那把刀，”甲卓航指给唐笑语看，在豪麻的腰侧刀带上，悬着一把样式古朴的短刀，黑黝黝的刀鞘上没有任何装饰，沿着它优美的弧线，爬满了淡淡的绿色铜锈。
“豪麻昨天在重晶畔的巨石上发现了它，爱得不得了。”
泪水涌上了唐笑语的眼眶，那把刀她认得，是不足僧的贴身佩刀，千年以来海兽之血的护卫——流萤。
离开小湖，顺着溪流的方向，前方是一条溅出彩虹光影的瀑布，“先穿过瀑布，下方的山腹温暖又干燥，然后我们再翻越双石峰，就会看到平明古道了。”
唐笑语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但此刻，她身上仿佛负载了千年的记忆，而一千年里，这条路她已经走了无数遍。巨木之下、重晶之上，那条流萤的长河，也在深夜流淌了一千年。
*****
暴雨落在他的脸上，酥酥的，有点麻痒，他睁开眼睛，这个乌沉的世界一片漆黑，如同万古长夜。
张开嘴，他让雨水落尽自己的口中，贪婪地吮吸着。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感觉身体格外冰冷僵硬。他最后的记忆，是心间的一丝冰凉。他摸索着把手伸到左胸，发现那里有一个细细的空洞。
那个姑娘？！他心里一惊，挣扎着坐了起来。
一道苍白的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他身前一个黑色的模糊影子，“海兽之血是不死的，深渊之下，我是水的僧侣；群山之上，我是火的护卫。”
一只温暖的手向卜宁熙伸了过来。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