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客栈因为新来的兵士们显得喧哗热闹起来。
小二召唤，老唐忙提着水壶从后厨匆匆而来，对着为首的军官见礼道，“军爷们远道而来辛苦了，且先歇歇脚，喝口茶，牛肉正在切，酒也马上就来，有什么需要，吩咐就是。”
那军官居然先看了豪麻一眼，然后才道，“有劳店家，”说着，把手伸进衣内，摸出一个空瘪的皮囊，放在手里掂了掂，有些犹豫。
老唐心道，看这分量，怎么也有几两，还掂个什么劲，但凡想吃的，只管要就是了。他虽心里这样想，脸上还是一派敦厚笑容。
这军官想了想，把皮囊解开，往桌上一倒，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在桌上堆的竟都是些铜板，竟是半两银子也无。
老唐这下子忍不住脸上变色，就这些磨得铮亮的废铜烂铁，怕是不够今晚的酒钱。
那军官注意力在桌上的碎钱上，并未留意老唐的脸色，倒在哪里三个一拨两个一组的查了起来。他查得认真，却不知整个驿站内都在看稀奇，如何财大气粗的南渚也有如此破落的兵士。
这军官点完，把铜板收做一处，推到桌前，道，“店家，这里只有五十四文铜板，请你看着来些吃食好了。”
老唐适才容光焕发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干瘪了下去，一脸作难的神情，顿了一顿，忽然冲外喊道，“虎子，外面诸位大人的马可要好生照料！”
他这一喊，甲卓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老唐虽然人还不错，但还免不了小本经营的势利，生怕小二没有深浅，先拿上好的豆料喂了马。
甲卓航一笑，已经落座的七八个兵士都一脸尴尬，有几个兵士又从衣内摸出些钱来叮当掷在桌上，但也都是些铜板，对这一餐的质量也殊无助益。
那军官显得颇为无奈，道，“好了，好了，不必再找了，明日便到灞桥，今晚对付一下过去便是。”
倒是其中有个瘦子，按捺不住，将佩刀砰地扔到桌面，道，“这铜板是钱不是，还买不了你一个殷勤招待！”他这一抬手，露出了黑布衣肘下的补丁，看起来颇为陈旧破烂。
老唐干笑两声，道，“有的、有的、军爷别急，”收了铜板，快步向后厨而去。
那红脸商人便在邻桌，看豪麻看得入神，凑过来小声说到，“哎呀，真是惨，这就是南渚的野熊兵了，灞桥的赤铁军一个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这些兄弟呦！”他嘴里啧啧有声，无限感慨。
豪麻仔细看这群士兵，穿着的是陈旧的牛皮软甲，上面道道白痕裂隙，可见平时养护的十分马虎，穿过甲胄环眼的甲绳颜色各异，有皮的，有麻的，显然这些甲胄已经过不少年头、过于老旧，到也符合这一群人风尘劳顿的模样。这些士兵和南渚赤铁军们一样，护心铜镜上照例镌刻着莲花标志，但这些铜镜大多斑斑驳驳，凹凸不平，上面的花纹已磨损殆尽，更有的兵士皮甲上只有一个圆圈凹陷、几个铆钉，那铜镜已经不见。单看这装束打扮，确实和在灞桥见到的赤铁军相差太多，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他们竟是同一州的军队。
“什么是野熊兵？”甲卓航首先按捺不住好奇。
“这野熊兵嘛，是南渚边兵的别称，”红脸商人看八字胡和旁人聊得火热，索性坐到了豪麻这一桌，“咱们都知道济山西侧就是大片深林、森林外就是四处蔓延的青沼，是鸟不拉屎的蛮荒地带，这一带和更为蛮荒的浮玉州接壤，在上三代南渚王赤研享时代，就曾和浮玉野人们几次争夺疆域，因此专门兴建了大城平武。而那些由平武城派驻青沼的守边士兵，就是南渚最初的边兵了！”
甲卓航听他跑题，一翻白眼，红脸商人会意，嘿嘿一笑，道，“公子急什么，这就来了，那青沼畔森林茂密，多有壮硕野熊出没，在木莲建国那会儿，都说三泽水里面有稀世的珍宝，因此国王赤研享建城征兵，意图平定浮玉。为此组建的平武军都是南渚精锐，征战攻伐、所向披靡，扫平了大半个浮玉泽，人们都说平武军的粗野和凶暴，便跟这青沼森林的野熊一般野蛮无情，因此他们又自号野熊兵。”
红脸讲得兴小说的酒咕咚一口灌了下去，抹抹嘴角，继续说道，“不过嘛，后来木莲太祖朝崇智争霸中原，各处都打得一塌糊涂。赤研享趁乱把浮玉州的巫城长葛攻了下来，结果屁也没找到，郁闷而死，到了现今大公的爷爷赤研夺的手中，就将这平武边兵成建制地撤销，只象征地留下部分部队，长守人迹罕至的关隘，这时候嘛，边兵们就不是野熊一般勇猛的精锐之师了，都变成在林子里打野熊的野兵了，”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这南渚如何不在意东北方的局势，却去攻打西侧人迹罕至的浮玉泽？”浮玉州被青沼、浮玉、泥麟三湖围绕，大部都是沼泽地带，对于南渚并无实际战略价值，倒是平明古道这一段易于纵马驰骋，是兵家要地，豪麻听得稀奇，忍不住插话。
这回轮到红脸商人翻白眼，他终于找到炫耀机会，长江大河一般说了起来，“啊呀，先生你呀，看来就是太年轻，当年木莲争霸中原，青州，哦，也就是现在澜青，实力强劲，和木莲打得不可开交，南渚哪有胆子去碰，而那时东边还没有吴宁边，只有吴州和宁州，也是打得一团火热，有人说，”他放低了声音，“老头子赤研享是个有雄心大志的国王，他是想打通千百年来没有通航的三泽水系，直接建立和坦提草原的商贸联系，大赚一笔。也有人说，这航道一通，坦提草原的风马不必绕行千里才能到达南渚，而没有坦提风马，南渚拿小毛驴去争霸中原么？”
豪麻听着不断点头，这南渚能保百年繁盛，实是因为地理条件的特殊，西侧南侧是大沼深泽、蛮荒之地、东临大海，三侧均是隔绝兵灾的自然屏障，唯有东北侧和澜青吴宁边接壤，却又有诸多军事要地，易守难攻，确实是割据一方，拥兵自重的风水宝地，但也正像这红脸商人所言，这些天然的地理屏障使敌人难以跨越，但也阻碍了野心勃勃的南渚向丰饶的中原大地的发展。想当年南渚王赤研享为了争霸，建城发兵，攻城略地，吞并浮玉，不知耗费了多少金帛，战死几多勇士，终于还是功亏一篑。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霸业天定吧。”
甲卓航还有疑问，道，“但这些兵士一看就是从吴宁边往灞桥方向去的，明明在南渚东北，为何也叫野熊兵？”
红脸商人道，“索性给你说明白，当年这赤研享的野熊兵天下闻名，是国王的直系部队，在赤研享逝世后，虽逐步削弱，也蜕化成了边兵，但习惯上一直编在大公和世子的直系亲军之内，所以嘛……”
红脸商人话说到这里，豪麻猛地明白了，既然野熊兵一直是大公、世子统管，那么野熊兵的境遇必定和大公世子的命运紧密相连，南渚上一任世子正是赤研瑞谦兄弟的大哥赤研洪烈，本来如果没有意外，赤研洪烈应该是今日的南渚大公，但是这位长期为质木莲的世子，三十一岁的突然死去，毫无疑问也带来了野熊兵的衰落，当年赤研洪烈曾亲自整顿这只属于他的军队，与扬觉动对阵毛民。那时豪麻只有八岁，还没进入扬府，但也隐约记得当年吴宁边厉兵秣马，为了南渚这支压境的精兵紧张万分的情景。
眼前这些疲惫窘迫的士兵，竟是十几年前那只精甲振振的精锐之师！世事风云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料。
“此一时，彼一时也！”红脸商人的手指扣动。
红脸商人话音犹在，豪麻一行都往那些兵士们看去，发现那些兵士们也在看着他们。
那军官犹豫了一下，终于站起来，向豪麻这桌走来。
不知来人意欲何为，豪麻等人放下筷子，看着那军官来到桌前。
众人多少有些紧张，只有甲卓航笑嘻嘻的，冲着那军官一抱拳，道，“兄弟远来辛苦了，但坐无妨，我们共同小酌一杯。”
那军官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诸位，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坐下，恰好挨着那红脸商人，两人一对视，红脸的目光多少有点躲闪，刚才他兴高采烈拿对方开心，也不知他们到底听到没有，还好这人不是来寻晦气的。
甲卓航招呼店家多拿碗筷，这军官讪讪一笑，道，“在下姓吴，单名一个亭字，长驻白安镇。敢问诸位大人可是从灞桥来？不知城内境况如何？”
他这话一出口，豪麻一愣，境况如何？什么意思？
甲卓航却道，“哎，你才是大人，你看我们，分明是一群粮食贩子，不过从吴州去灞桥讨口饭吃，哪有什么近况远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