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20章 阳宪(1)
    灞桥城外东北方向,清澈的奔流河从扶木原一路南下,在小莽山口打了一个旋,转向西南,冲济山奔腾而去,在济山脚下,同北上的小杏河一起,汇入浩荡穿过济山深峡的青水,穿过巨城灞桥,奔流入海。

    奔流河和平明古道相互缠绕,它和小杏河流域的丰饶,共同奠定了南渚强盛富裕的根基。

    六月的奔流河畔,稻叶青青,农人在田间耕作,平明古道上通向北方吴宁诸州的商旅络绎不绝,一派宁静平和。

    但若穿过那些望不到边的稻田,在小山渡口前偏东,向鹧鸪谷前行,便又有一番不同景象。

    这里自古以来林木深幽、百鸟汇集、缓慢升高的地势驱使奔流河远离大海,形成了若干祥和宁静的村落,星星点点分布在缓慢爬升的山脊上,这里有一条穿过鹧鸪谷的小路,出了谷口,北面就是荒凉沉静的安水,小路在安水之南折而向西,和平明古道又复相接,延伸至吴宁边与南渚两州边界的重镇毛民。

    这条小路虽然远比平明古道漫长崎岖,但一路山环海抱,景色之美难以言喻,南渚一地的珍禽异兽,大多在这小路两侧的群山中出产,因此这条俗称百鸟道的偏僻官路近年来也有许多商旅驻足。

    夕阳慢慢落下,鹧鸪山口的阳宪镇亮起盏盏灯火、照例喧哗起来。

    阳宪驿站老板唐震从酒肆中退入后堂,抹了一把头上汗水。他今天招呼的客人,须得处处小心,纵是他阅历丰富,也觉得心中疲累。

    这一行约有二十余人,骑乘的都是圆腹健蹄、百不见一的良驹,从灞桥发出的通关书碟来看,这是一群粮商,他们的穿着打扮、粮尺斗斛倒也毫无破绽,但凭老唐多年迎来送往的经验,这一行人当是大有来头。

    俗语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就算再富有,这些天天在钱袋子上打滚的人对打尖住店、饮食草料的价格总是万分在意,罕有例外。但今天这一行人却出手阔绰,甫进得门来,中间一个眉清目秀的绸衣男子便招呼伙计喂马,抬手就是一锭散银,就算用最上等的豆料,这也足够这二十余匹健马吃上月余。伙计问明客人只住一晚,当下不敢应承,忙去把老唐请了出来。

    老唐心中一惊,以为是故意生事。及至出来招呼,把诸人眉眼暗暗看上一过,一颗心才算放下。这一行人面有风尘之色,当是常年在外行走,既不是南渚豪强豢养,便无大碍。当下小心招呼,向那青年道,“客官,小店中备有为官驿俊马特制的上等豆料,只是余量不多,即便是最上乘的马料,您这银子也够马匹吃上月余了,可不敢拿。”

    那青年略微沉吟了一下,道,“我也知这银两略有些多,不过我们一行人打尖住店,你尽把最好的房间给我们腾出来,再加上我们晚上的吃食,可也差不多吧?”

    老唐道,“您这样的大商户来到小店,一定尽心接待,客房自是最好的,晚上吃食但凭您吩咐,只要小店能办到,总让客官满意就是,只是……”

    那青年眉头一皱,道,“银子不够,还可以加,只是什么?”

    老唐堆笑道,“客官休折杀了小人,我的意思是,只是这银子还是太多了。”

    那青年哈哈一笑,道,“你到厚道,这多了的银子,你便收起来,余下给店里再添上几担米面也是好的。

    老唐心道,这是什么粮商,这一番招待后的余银,若是按担折成米面,恐怕要有半百之数,若是粮商们都这样大手大脚做生意,岂不赔死。但看那青年无意再说,他怕话多生事,只好收了银子,唯唯退出,招呼全店上下殷勤伺候。

    这一队人马显然觉得自己招摇,大部分人进店之后自行回房,在房内用餐,只留下外面七八个人,坐了两桌,老唐看靠窗一桌有两位颇为年长,众人都对这两人极是尊敬,知道身份不俗,便拿出十倍精神,特意亲来照应。

    走到桌前,老唐躬身见礼,自我介绍了一番,道,“小店虽离灞桥稍远,但有青水支流漫过,又有小莽山在侧,因此山珍河鲜还真是不少,尤以獐鹿肉和青水蜜蟹最为美味,便是在灞桥也算难得,不知道诸位客官是否要尝上一尝?”

    话既说出,桌上先前那俊俏青年眼睛一亮,正待说话,旁边一个老者却道,“我家先生口味清淡,这些鱼肉,你且给傍边那桌端了去,但来两壶酒,捡些清淡小菜上来就好。”

    老唐看另外一个老者一团祥和之气,只是笑而不言,这边两个青年,一个神情严肃,一个面露失望,心中已经有了定夺。那不说话的老者定是一行人的老板,那神情严肃、短衫佩刀的,定是保镖一类的人物,这老者想必是家中管家,而这鲜衣青年也许就是这家的少爷了。

    看那管家意思,只捡些清淡之物来上,想必那少爷不会满意,这人可是金主,万一不满起来,恐怕要出麻烦。当下转回后厨,把意思和在后厨掌勺的师傅一说,两人均觉十分难办。

    老唐的宝贝女儿唐笑语此刻正在后厨,听两人嘀咕,不禁笑道,“这有何难,依我说,先捡这几日新送来的青豌豆,用清水略煮一过,只七分熟,入口微苦,味道清香,便是一味。再取今春小莽山春笋几枚,切成细丝,用调过的麻油一淋,鲜香爽脆,岂不又是一味?另外济山豆腐还存两块,先将獐鹿肉煨好,上小锅蒸得一刻,豆腐破开,用少许盐及葱白拌好,封住气孔,肉味尽入豆腐之中,也是好味。最后加上我昨日舂米,顺便打成的白米糕几枚,这一桌的吃食,岂不是就完成了?”

    老唐听得一愣一愣,道,“别的也就罢了,富贵人未必尝过,兴许新鲜,你那白米糕也是能拿得出手的么?”

    唐笑语道,“还别说,我就是要这白米糕压阵。”

    老唐大感奇怪,拿起一块来尝,入口竟一片清爽直入喉间,口中醇厚的米香中中带点枯涩,味道不俗,极有嚼头。不由得连连点头。

    唐笑语笑道,“我今次又试了新法子,在新米中加了黄稻,和月橘花瓣一同打碎,是试过了好味,才敢说出来的。”

    老唐面有喜色,道,“你这个机灵鬼,今天外面的客人来头不俗,你可不要胡乱吵嚷。”当下命厨子依样处理。不一刻,便将四碟小菜和两壶青柠酒端上桌来。众人吃了,果然赞不绝口。

    唐笑语这边听得老唐说客人来头不俗,倒心下好奇,偏要接着添酒加菜的机会,出来看上一看。

    说唐老板眼尖,所料不差,这一行人,确实大有来头。正是不久前在灞桥被隆送出城来的扬觉动一行。

    那鲜衣公子,自是自命风流的甲卓航,面色阴沉的,是豪麻无疑,被老唐认为管家的,是吴宁边的大管家浮明光,在窗前若有所思的另一位老者,便是吴宁边大公扬觉动。

    扬觉动一行人离开灞桥,便收了铠甲巾帜,重又打扮成商旅模样。只因灞桥城距吴宁边重镇毛民尚有近三百里,渐行渐远,便脱离了赤研井田强力掌控的范围。为防归程生变,便选了另一条小莽山畔的路线,更效仿来时,再度混入往来商旅之中。

    最近不是行商旺季,月朗星稀,夜风穿堂而过,颇有几分凉意,扬觉动诸人就着青柠酒,把唐笑语设计的几味小菜慢慢吃起、缓缓闲聊。

    豪麻把诸味都尝了一过,只把那米糕细细品味,甲卓航则尤为中意那碟济山豆腐,过了一刻,几味小菜所剩不多,便要店家来添。这时走来的,却不是适才那个粗布小厮,换了一位黑衣蓝襟的圆脸少女。

    甲卓航此时喝了几杯,指着桌中几味菜道,“你家店里小菜好吃,且都再上一盘,尤以这豆腐鲜香滑嫩,我最爱吃。”

    唐笑语看他当真喜欢,便笑道,“诸位客官喜欢,我这就再添菜来,这豆腐好吃,却略需时间,总让客官满意,只是这白米糕却是只此一盘,再也没有了。”

    甲卓航本也不在乎那白米糕,便道,“那就烦劳姑娘费心再斟酌一味,一同送上来吧。”

    唐笑语答应,转回厨房筹备,她偷跑出来,将父亲口中那些不凡客人统统看了一遍,觉得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是见桌上另一位男子眉头深锁,守着那剩下几枚米糕发愣,心中暗暗奇怪。

    唐笑语转身离去,甲卓航笑道,“想不到乡间小店,也有如此养眼的姑娘。”正待再寻个话题,逗豪麻说话。却见三个人注意已被旁边一桌吸引了过去。

    原来旁边客桌坐着几个客商,酒后争执,声音稍大,由于涉及南渚行商细节,扬觉动便注意起来。

    这桌上红脸的一位大声抱怨生意不好做,一大半收益都被官方抽走,道,“世道变了,老大公在的时候,没有这么盘剥商人。”

    旁边一个八字胡的却说,“老大公的时候海上贸易还没有那么兴盛么,二十年前生意能做到五千担的有多少?今天你倒是抱怨,却不说灞桥港口吃货能力大增,你不是经营规模也大了数倍不止?”

    红脸的脸越发红了,骂道,“妈的,一年五千担又能怎样,钱还不是都给了灞桥,现在规模大了,匆匆忙忙奔走四州,挣得却不比以前多多少,不是坑人么。”

    扬觉动觉得两个人说得有趣,远远插话,道,“我听闻赤研大公不是已经革新,将行商税收限定在收益的一成二了么,比我们北地少得多。怎么还在抱怨。”

    红脸的商人当时就恼了,嚷道,“老哥你是第一次来灞桥么?除了南渚公税,赤铁军有州兵税一成,木莲税百三成,行商费一成,海商行船加税半成,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费用,你算算,扣除一路的车马人工,我们还能挣多少。”

    扬觉动奇道,“如此这般,那里还有行商敢往南渚来?”

    八字胡嘿嘿一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这些税是明税,按实扣缴,扣的你吐血,不过要是有门路能缴上暗税,这明税就可免了。大家还是很有得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