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人的细剑顶在了扬归梦的喉头，她只能抬起脸。
这张脸有着美玉一样的轮廓、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乌黑清亮。
这个小姑娘也就十几岁，此刻，她没有常人面对死亡时候的疯狂失常的情绪，反而在嘴角挂着一丝不屑。
他稍稍用力，剑尖刺破皮肤，鲜血却并不滴下，反而顺着刺绳的剑脊蜿蜒而上。千面人仔细看着那细细的血丝，若有所思。
“现在杀了我，一点都不合算，”扬归梦说，“因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了，千面人。”
刘前把剑收了回来，“哦？”他想听听她怎么说。
“杀了我，你要面对所有不想我死的人，这里面最可怕的一个，叫扬觉动，哦，不，叫道逸舟。”她提到这个名字，觉得好熟悉。
“道逸舟已经死了。”
是的，他已经死了，但他不会放过你。扬归梦在心里说，你刚才杀的是另一个善良的蠢蛋。
远处传来尖利的呼哨，一只箭破空而来，他抬手用刺绳将箭拨开，紧接着听到一声号令，“不要放箭！”
南渚的大队赤铁军已拥到视线范围之内，木盾铁凯，全副武装，军中三角旗帜海蓝为底，上有一个金线织成的狰狞虎头。
行在前面的是个青年将领，他的红色盔甲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头盔前的刺尖装饰着海兽头，胸前的护心铜镜上则有一朵莲花若隐若现。正是刚刚礼送扬觉动出城的赤研星驰一行。
“是李慎为大公派你们来的么？”赤研星驰远远勒马。
刘前和浮山原地见礼，千面人笑道，“原来是星驰将军驾到，我们这是想抵赖也不成了。”
赤研星驰也笑笑，这些年他在各州颠沛流离，也不是全无收获。
赤研星驰对这二人早已熟识，九年前，十六岁赤研星驰曾以南渚世子的身份进入日光城为质，在木莲属地整整生活了七年，直到两年前方才返回南渚。这七年，是日光木莲巨变之始。赤研星驰入质的第二年，日光城就爆发了朝堂之乱，六十三岁的皇帝朝远寄废杀太子朝守义，血洗日光城，战火绵延一年之久，木莲开国的功勋贵族在这场内斗中灭族过半，再也无力约束各州，导致了木莲王朝实际上的分崩离析。从立朝十二护卫演化而来的天玑卫也发生分内斗，大战之后，所剩无几，这千面人和鬼脸就是其中的幸存者。他怎能不识得？
“星驰世子，你这两年南征北讨，已经开始统帅赤铁之虎了。”
赤研星驰在马上摇了摇头，道，“不是世子，是公子，我哪里能够统帅赤铁之虎，我仅仅是赤铁之虎旗下将军罢了。”此刻无风，就在赤研星驰的头上方数尺，一面三角虎旗正无精打采地垂在半空。
“难道赤研井田不会把南渚还给他了么？”鬼脸在千面人嘴边嘟囔。
“你是南渚大公，你会这么做么？”千面人看了鬼脸一眼。
“快把那女孩交给我们”赤研星驰身旁的占祥一脸气急败坏。他是赤研井田同吴宁边沟通的特使，早看出坐在场中的扬归梦身份。扬归梦脸色苍白，衣衫不整、手镣脚链，嘴角还带着血丝，他心中打鼓，万一今天这女孩死在当场，恐怕就麻烦了。
“星驰将军，我们这次到南渚来，无意制造事端，只是慎为大将军想请归梦公主到日光城少叙，并无它意。如果造成了些小麻烦，还请赤研大公多多包涵。”
“放屁！小麻烦是嘛！这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都是木头么？”赤研星驰身边一个长脸军官实在忍不住胸中怒火，此刻街面上倒着七个死人，被鬼脸杀掉的五个都死得惨不忍睹，浓浓的血腥气几乎让人把早饭都呕出来。
他从背后箭壶中掂出一支，便要上弓，被占祥一把拉住，道，“没听见星驰将军说什么么？不许放箭！”
这军官一愣，把箭掷在地上，抽出腰刀，大吼一声，“给我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四个，一个也不许跑！”他的腰刀连点四下，竟是连扬归梦和辛望校都圈在了里面。他话音未落，身后兵士纷纷抢上。
“不要动，不要动！”占祥急了，跑到前面伸出双臂去拦，哪里拦得住，却被兵士撞得东倒西歪，他求救一般看向赤研星驰，不料赤研星驰只是双唇紧闭，没有任何表情。
占祥急得直跺脚，对着士兵们喊，“千万不要伤了那个女的！”只是他的声音中气不足，完全被淹没在兵士的喊杀声中。
将不能军？鬼脸一瘸一拐抄起地上的巨剑，对千面人说，“看来这赤研井田的确不打算把南渚还给他了”，说罢哈哈哈大笑。
“还有这么牛逼的士兵！”鬼脸转头对着冲上来的士兵们狂笑了一气，他脸颊两侧的伤口被牵得上下抖动，看起来无比可怖。
刀剑相交、金铁交鸣，鬼脸神力惊人，巨剑长大，兵士们的长枪多被削断，一时近不得身。到有数名兵士冲着辛望校杀了过来。
辛望校此刻恼火至极，他知道那军官叫关声闻，是赤铁军赤研星驰部的行军司马，平素和赤研星驰就有颇有龃龉，只是不知道是这人没脑子还是故意不分青红皂白，竟把自己也设为格杀对象，生死在前，也没有解释余地，只得把刀提了起来。
斩、突、扫、劈，辛望校身经百战，抢先抢到街角，身后无法容人，对方就没有办法造成夹攻之势，他刀法虽足够凌厉凶悍，但擅长的却是阵战，而不是一对一、一对多的技击格斗，被人围攻，立刻捉襟见肘，那边鬼脸的巨剑已经斩杀了两人，他这边身上却中了两刀，怒吼连连。
鬼脸拼力抵住军士的进攻，千面人则拉起了扬归梦，眼见身后灞桥上也出现了旗帜，已经没有机会再离开。
千面人道，“你看，我这人总是做错事。我实在应该留着你做人质，好帮助我和我的兄弟逃出生天。”他眯起了眼睛，想了想。道，“不过生死这种事情，还是交给诸神吧。”
说罢，他一掌击在扬归梦的前胸。虽是身前中掌，但这劲力却直穿身躯，扬归梦身后的白衫片片破碎飞扬。
扬归梦眼前猛地一黑，鲜血从口鼻之中灌了出来，无法呼吸。她的世界一片沉沉黑暗，五感全失，只有一团烈火在胸前灼烧，手指紧紧抠入刘前的手臂之中。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在扬归梦的耳边轻轻说，“去吧，日光照耀着你。”
阳坊街的另一端升起了赤旗，掌旗官马上奔驰，一只金翅飞鸟在烈烈展开的旗帜上跃动。
赤研星驰终于开口，“天玑卫，是李慎为让你们来的么？”
你在问，是不是木莲在分裂南渚与吴宁边之盟？它当然很想，千面人对自己说。
“让我们截杀这个小姑娘的人，就在南渚城中。”
刘前的声音不大，但却极为清晰地穿过金铁交鸣，赤研星驰周身漫起凉意，悚然一惊。
鬼脸和辛望校打斗得辛苦，这分在两处的两个人，双双支持不住，鬼脸本就受伤，巨剑虽能横扫千钧，但实在是耗费体力，时间一长，他支持不住，又中数刀，跪倒在地。
辛望校情况类似，被逼到墙角，几柄长刀兜头砍来，架得了左边架不了右边，他终于绝望，破口大骂，“让犬頡吃了你们这帮杂碎！”一句话未完，从天降下一口大锅，当地一声砸在他身前，这铁锅极为阔大厚重，辛望校坐到在地，兵士们的兵刃叮叮当当都砸在这铁锅之上。
跟着从房梁上跃下了越系船，他把手中一盆新宰杀的猪下水向几名士兵泼了过去，这些内脏带着腥臭，滑腻粘湿，几人猝不及防，纷纷跳开。他趁此空隙，反手抽出鱼叉，挡在了辛望校的身前。大喊，“打错了，打错了！”
“不管对错，不许动这个人。”遥遥和赤研星驰相对的，是另一群兵士，赤研星驰惊讶地发现，大公赤研井田竟然也在其中，然而发话的，却是平武城城守李秀奇。
血从辛望校的头上流下，他模模糊糊望见了李秀奇，自顾自地嘟囔着，“好了，这下死不了了。”
一个浑身黑甲的老人出现在赤研井田身旁，赤研星驰倒是从未见过。
此刻鬼脸已经身负重伤，被关声闻擒获，而千面人看到赤研井田身边那黑甲老人，则惊讶地长大了嘴。
南渚大公在一片血腥中站定，看着千面人，道，“你们是……天玑卫？”
“是，我们为日焰明君守谦皇帝服务。请大公仔细考虑和木莲的关系。”
“是的，我会仔细考虑。”赤研井田挥了挥手。
黑檀弩，海龙筋，锋凌炼术锻出的黑色暗影——一只利箭闪电般从李秀奇手中射出，贯穿了刘前的喉咙、余势不歇，远远钉在百尺外的木柱上。
千面人直挺挺倒在扬归梦的身边，好像在落地之前就已经死去多时。
“啊——啊——啊！”鬼脸浮山的怒吼从胸中滚滚而出，越系船禁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赤研星驰则望着躺在场中的扬归梦，神情复杂。
此刻场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躺着，身上笼罩着一层红色的氤氲雾气，正在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