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惠儿和兰心清早肿着眼睛醒来，愁云惨雾地在暖阁外徘徊。
惠儿忍不住又落泪，咬着指骨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兰心带着哭腔骂她“没用”，自己去推开了暖阁的门，惊讶地发现青洛居然合衣坐在榻前一动不动，还保持着昨天的姿势，还是昨天那套衣服。
“皇上！”兰心轻声叫道，“请您保重龙体。”
青洛恍若未闻。
惠儿也走进来，抹了一把眼泪：“皇上，请容婢子们为娘娘更衣。”
“她睡着，并没有事。”青洛开口，沙哑得厉害。
兰心壮着胆子触了下阮云萱的鼻息，果然无事，立刻松了口气。
青洛艰难地站起来，笑看了眼阮云萱：“我这身衣服不好，萱儿醒来必不喜欢，我还是先去换下。”
兰心忙点头，惠儿立刻服侍青洛离开。
兰心遂唤来小宫女扶起阮云萱，她自己则悉心地为阮云萱擦拭身体。
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可谓剧变——皇后性命危在旦夕、太子和二皇子下落不明、三皇子因病夭折……难道是云胭的劫数到了？
兰心打了个寒颤，正要打发人去换水，却发现自己手里的帕子被阮云萱紧紧捏住。
“娘娘？”兰心惊喜万分，“娘娘您醒了？！”
阮云萱动了动嘴唇，声音微乎其微。
兰心赶忙附耳过去：“娘娘您说什么？”
本以为阮云萱会要求见皇上，或是询问太子的下落，没想到听清的却是：“晚晴……晚晴……”
兰心深吸了一口气：“娘娘您等着，婢子马上去请贞妃娘娘过来！”
不过片刻，兰心带着轩辕晚晴匆匆赶回，并将暖阁里的人都叫了出去。
阮云萱的精神好像比早时好些，动了动纤细的手腕。
轩辕晚晴缓步走上前，在床畔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定是这样的结局。”阮云萱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她不能将整句话连起来，说了上半句要喘息一阵才能说下半句，而轩辕晚晴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不打断，也不回应。
“你我不可能同时留在青洛身边，你我都不是可以分享夫君的人，从前空奈何，可谁都有三分算计三分保留，真心相待足见得太少。如今这样最好，他必是选择将解药给了你，也只有你，才能让我安心地交付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知道思南一定还活着，那件小袄虽让我一时失去了理智，但后来我记起思南根本没有穿那件衣服。晚晴，思南很喜欢你，你来做他的母亲一定比我还要尽职尽责。”
阮云萱的泪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神色逐渐灰败，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握得轩辕晚晴连骨头都疼。
“云萱，如果可以重生，你想到哪里去？”
“……洛城。”
“……”
“洛城……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未央宫外，匆匆换上玄色蟒袍的青洛正健步如飞地奔来，惠儿几乎追不上他。
才迈进苑内，便听到暖阁里传来一声悲啸，青洛瞬间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开，这是轩辕晚晴的声音，这声音意味着阮云萱……！
他不能再想，飞掠着冲进暖阁，正好看见闭目而逝的阮云萱散去力道，倚在靠背上的头跌落在轩辕晚晴怀中。
“萱儿……萱儿——！”青洛抢上前把阮云萱抱到自己怀中，拼命摇撼，撕心裂肺地喊，“萱儿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不许吓我，萱儿，你快醒过来啊！”
轩辕晚晴哭着，却是另一种悲伤，她无法说给青洛听，只能劝道：“你且让她去吧。”
一语击得青洛悲痛攻心、神情惨变，当即喷出一口黑血，吓得在门外看着的惠儿和兰心一个去请明司一个进来帮轩辕晚晴扶住青洛。
轩辕晚晴用尽力气把阮云萱从青洛怀中夺走，随即一把揪住青洛的衣襟，悲痛地叫：“你爱的人是我！我还没有死！我不许你那么伤心！我不许你伤心！”
青洛仿佛不认识轩辕晚晴一般，然而神情却从癫狂转为愤怒，又从愤怒变成深沉的悲哀与绝望，他喃喃道：“我爱你……是啊，我爱你。我为了你失去了太多东西，没有了二哥、没有了朋友，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也掏给你，现在，终于无心可伤。”他向后踉跄了几步，“不伤心，朕不伤心，只要你说了，朕便会做到。”随即怔忡绝望地转身奔出未央宫。
惠儿、兰心等宫人都傻了眼，连赶来诊治的明司也静默当场。
轩辕晚晴突然放松了神情，眼泪簌簌而落，但她亦飞快地抹去，凛声道：“不拘梓棺的材质，哪怕购来的成品也先将皇后发身入殓，三日后下葬圣城东北龙翠山脉，待帝陵建好，迁移合葬。”
惠儿惊道：“三日？太仓促了！连法事都还没有作完！”
兰心也怒道：“贞妃娘娘，您怎可如此苛待皇后？尸骨未寒，您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取而代之吗！”
“闭嘴！”轩辕晚晴冷峻道，“就三日，违令者斩！你们两个人，调去给皇后守灵！”
惠儿、兰心如五雷轰顶，哭叫着被候在殿外的禁军拖了出去。
明司有一缕恍然的神色掠过皱起的眉头，看轩辕晚晴的目光不再阴寒厌恶，而是存着不解和探究。
轩辕晚晴也看向他：“管好你自己的眼睛，小心被我挖出来。”
翌日便有朝臣庭跪，痛斥贞妃鸠占鹊巢，堂堂一国皇后，薨逝三日即草草下葬，致礼法国尊于何地？
可青洛压根儿连朝都不上，甚至纳谏阁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而就在这三日里，朝中凡和西陵王有过结交之人尽数被杀，解梨裳所系申城长史一族更被满门抄斩。
申氏一族临近海边，据说血污之多让海水都变了颜色。夜晚焚烧尸体的冲天火光，连圣城都能看得见。
紫宸宫。
青洛瘦了一大圈，原本极为合身的龙袍此时有些撑不起来。他眼下乌青，但目光却炯炯有神，听暗卫报奏了这几起血案后，他反而微笑着提起手畔的酒坛，深押了一口。
暗卫见他没有别的指示，便退了下去。
小孟来报：“皇上，前禁军统领伏龙求见。”
青洛抬眸：“传。”
伏龙一进殿，就对满屋子的酒气皱了皱眉，再看青洛神情，丝毫不显醉意，遂暗叹了口气，也不行礼，四处找了找香炉，撒进去一把胭脂色的熏香，大咧咧在青洛对面坐下。
青洛微微一笑，说：“忙了两日的公务，再没个人陪我来聊聊天，可是真要厌烦了。”
他没有自称“朕”，伏龙略一沉吟，开门见山：“梁振他们返程还有一段日子，明日我自请送路，梓棺下葬后，便不再回来了。”
青洛“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伏龙问：“你很痛苦吗？”
青洛不语。
伏龙扫视满地的酒坛和摞成小山的奏章：“喝酒能减缓你的痛苦吗？”
青洛仍是不答。
伏龙又道：“这两日后宫乱作一团，贞妃独自一力支撑，她的方法倒很有趣，‘顺者昌逆者亡’，现在除了顺妃和良婕妤，几乎都人心惶惶。你不可能不知道，可你宁愿买醉也不置一词，这实在不是做皇帝该有的行为。”
青洛嘴唇动了动：“我并未荒于政事。”
伏龙说：“对你而言，现在政事才最不重要。”
青洛撇过头，又拍开一坛酒。
伏龙说：“你和羽苍都不屑于成为青丞皇帝那样的人，可你们两个，没有一个比他做得好。他一直很清楚什么该留下、什么该舍弃，在你们都盼着他死的时候，他想的是怎么舍一子而保他人一世无忧。可惜啊，羽苍没能支撑多久，不免叫人失望。”
青洛手指微颤：“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评价我父亲和二哥。”
伏龙莞尔：“我是懿庄太后同父异母的弟弟，是青羽苍的亲舅舅。”
“什么？！”青洛一时不能接受，皱起眉头，“你与母后相差……”
“十岁，不算多。”伏龙笑道，“她若还活着，云胭绝不是今天这幅样子。当然，也绝容不下轩辕晚晴。”
青洛心头一凛：“不关晚晴的事，是我……我们兄弟负她。”
伏龙道：“皇后和她都服了毒，一个薨逝，一个神采奕奕，许是体质太过特异也未可知。不过，朝臣的不满、后宫的积怨，全都是埋下的剧毒，你若还一味听之任之，恐怕迟早连这个皇位都要被连带着坐不稳了。”
“我不在意皇位！”青洛低吼道，“不，也许是……我现在终于不在意皇位了。想要荣华富贵、想要生杀大权的人是她，而我，我曾经只想要她。凡她所想所要，我都愿意拱手献在她的宝座之下，哪怕以鲜血和白骨铺路都没有关系。可是到头来，当我发现真正一无所有时，我竟然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甚至想‘如果没有遇见过她该多好’。我憎恨现在的自己……是我亲手将她送上这条路，却看见了结局后不敢再面对她，不愿再面对她。”青洛痛苦地用双手抱住头，五指插入发髻中，狠狠揪扯，“是我害苦了晚晴！是我害死了云萱！二哥、七弟都是我杀的！我想醉啊！可我越喝越清醒！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二哥拿着龙印质问我，看见七弟胸口插着利剑死不瞑目，看见父皇和母后悲伤地流着血泪！我疯了，我真的快要疯了！”
伏龙见状，赶紧伸指点了他的穴道，又挥出掌力推开窗棂。呼啸的寒风刺骨而来，冲散了酒气和熏香。他看一眼香炉差不多燃尽的胭脂色，呼出口气，扶稳青洛的后心：“可好些？”
青洛似是半睡半醒：“我怎么了吗？”
伏龙笑笑，从怀里取出一只琉璃小瓶：“这里面有一颗假死药，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想再做皇帝，或者……就用它离开宫廷。”
“假死药……”青洛接过小瓶。
伏龙道：“非常珍贵，仅此一颗，想好了再用。”
青洛盯着小瓶看了一晌，只觉眼熟，却又想不起从哪里见过。
伏龙站起身：“好好睡一觉，明日送走皇后娘娘，你也该清醒了。”
青洛疲惫地沉默着，缓缓点了点头。
出了紫宸宫，伏龙在白玉回廊上碰见明司。
“药我给他了，熏香的功效嘛……最好减轻些。”
“他心底的积郁若不一次狠狠爆发出来，那基本上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伏龙打量着明司：“假死药能持续多久？”
明司道：“短则三四天，长则八/九天，也有可能一睡不醒。”
伏龙摇头笑笑：“明日我便离宫，你可想随我同去？”
明司道：“等我弄明白一件事后，一定去江湖中找你。”
伏龙抱了抱拳：“别过。”
明司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