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云胭宫词 > 第一百一十八回 霁色堪觅增暮寒
    轩辕晚晴洗了个澡,在小轩窗下挽好发髻,簪上一朵君子兰,继而听见传禀“欣嫔求见”。

    没等她开口接见,欣嫔便已带着哭音踉跄入内——“贞妃娘娘救命!”

    轩辕晚晴微讶,赶忙起身近前扶住她:“欣嫔这是作何?快莫要如此。”

    欣嫔淌眼抹泪:“三皇子……三皇子已经病了两日,御医查出毒性入体,只怕……嫔妾好害怕啊!”

    三皇子自降生起,便未得名讳,众人都说是皇帝宠溺,挑来挑去也选不出极好的字。

    轩辕晚晴命人奉来安神的龙齿枣芽茶,细问:“小孩子体弱多病也是常有的,御医怎会突然查出毒性?”

    欣嫔脸色白了一白,低声说:“嫔妾诞下三皇子的当天,要不是御医明司,只怕性命早已不保了。”

    “究竟怎么回事?”轩辕晚晴蹙眉。

    欣嫔颤声道:“贞妃娘娘想必也听到过众口相传,说嫔妾不但和娘娘长的有几分相似,连受宠的步骤都一模一样。”

    轩辕晚晴默然。

    欣嫔押了一口茶:“其实,嫔妾曾让人暗中查探娘娘与皇上的过往,并且记录娘娘的喜好,钻研模仿……”

    轩辕晚晴浅笑:“难为你钻研。”

    欣嫔慌道:“可是嫔妾除了查到娘娘曾为才人的过往,其余一无所知!”

    轩辕晚晴全不在意:“说重点。”

    欣嫔愣了愣,咬唇道:“嫔妾的人查到娘娘喜欢蒸酿花瓣蜜糖、佐以食用,所以嫔妾也悉数效仿,只是没想到有人暗害嫔妾!嫔妾此前也是一无所知,待生产以后才得御医警告!可怜嫔妾的三皇子……三皇子……”

    轩辕晚晴眯了眯眼,不语。

    欣嫔眼睛里流露出深切的悔痛:“贞妃娘娘,嫔妾知道自己仗着皇上的宠爱在这后宫里埋下了太多仇恨,嫔妾错了,可是嫔妾愿意折尽自己的福换取儿子的性命啊!”

    “本宫……”轩辕晚晴同情地抿了抿唇,“蒸酿花瓣蜜糖并不是因为自己喜欢。”

    欣嫔愕然。

    那是因为青羽苍喜欢,所以她此前常常做了供奉到长明阁,却从不曾自己食用。如今想来,那些蜜糖中只怕也被投了毒,一切皆属万幸。

    轩辕晚晴叹息,这其中的缘由自然不好说给外人听,她拉着欣嫔站起来,吩咐道:“筠竹,把所有御医召集到景瑶阁;春雨,去请皇后娘娘。”语毕,她看着欣嫔,“别怕,总能想出办法保住三皇子。”

    欣嫔不由自主地握住轩辕晚晴的手,频频点头。

    景瑶阁。

    阮云萱匆匆赶到时,看见的是欣嫔欲哭无泪、御医跪地寒颤,连万事从容的轩辕晚晴也愁眉不展。

    众人见到她来,连忙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免了。”阮云萱匆匆走到轩辕晚晴面前,“春雨一路讲的也差不多了,情况如何?”

    一名御医抢着道:“明司的药方一直压着三皇子体内的毒性,本就不是长久之计,臣等不敢不尽心,可实难违逆天道。”

    欣嫔又听一遍这话,憋着的痛苦几欲爆发,原本煞白的脸颊绯红如血。

    轩辕晚晴瞧见,立刻令太医把脉针灸。

    阮云萱忽然道:“如果请柳云回来呢?”

    众人都知道从前医官院有个医术出神入化的柳太常,不免全露出喜色。

    轩辕晚晴清晰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声,好半晌才沉声道:“他回不来了。”

    阮云萱似乎意识到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

    欣嫔“哇”一声哭出来:“皇后娘娘给嫔妾做主!贞妃娘娘给嫔妾做主啊!”

    轩辕晚晴咬牙:“派出加急追骑寻回明司……”说罢看向阮云萱,“臣妾请求皇后娘娘封宫严查此事。”

    阮云萱回神,立刻下令:“传本宫旨意,封锁殿阁,各宫主副位份留待传查。”

    “是!”

    阮云萱又道:“所有御医留宿宫廷,力保三皇子性命,如不尽心,论罪当诛。”

    “是!”

    离开景瑶阁,阮云萱屏退左右,和轩辕晚晴走在一起,寒冷的冬季,她抱着錾金手炉,轩辕晚晴却什么都没有,可见其行事匆匆,遂伸手递过去,不由分说塞在她怀中。

    轩辕晚晴怔了怔,无声抱紧。

    阮云萱低声道:“封锁殿阁势必会引起妃嫔们不满,而且欣嫔中毒乃是孕中之事,只怕也无从查起。”

    轩辕晚晴面容一肃:“不要查,我提醒你封锁殿阁,实为禁锢嘉婕妤和她的同伙之用。”

    阮云萱惊怔恍然,但不免觉得稚子无辜,同时又想到轩辕晚晴也曾险些有过中毒之危,忍气道:“可恨要便宜此间获益之人。”

    轩辕晚晴的目光清如水:“云萱,你还记得我曾经送你的四个荷包吗?绣着桃花、梅花、兰花、桂花。”

    阮云萱停住了步子,一瞬间神情有些呆滞。

    怎么能忘呢?也许所有人都对此事毫无记忆,但她却刻骨铭心。

    那是她小产过一个孩子后,轩辕晚晴亲手交给她,并对她说“不要给任何人害你第二次的机会”。

    轩辕晚晴凝视她:“你拿给谁看过吗?”

    阮云萱摇头:“没有。”

    轩辕晚晴又问:“最恨我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用它来对付我吗?”

    阮云萱瞪大眼睛:“你怀疑我?”

    轩辕晚晴悠悠一叹:“欣嫔中的就是花瓣的毒素,我只是担心你被人算计了还懵然不知。”

    阮云萱道:“不可能,我自己都没机会用它,怎能被其他人发现利用?”

    轩辕晚晴说:“我只是猜测,并不确定,毕竟欣嫔中毒已久,也无据可查。此时封宫,不过图个心安,等青洛回来还有太多事要解决呢。”

    阮云萱一阵阵心慌,沉默着点了点头。

    前面就是积香回廊,她们一个要往左去向未央宫,一个要往右深至长明阁。

    阮云萱犹豫再三,终是拉住轩辕晚晴的广袖:“柳云……不在了吗?”

    轩辕晚晴身体微微一颤,声音却清冷平静:“我不知道。”

    阮云萱急道:“怎么会?”

    轩辕晚晴道:“他在我身体里中蛊,后又将蛊引去,已是元气大伤。我请教过明司有关续命蛊的解法,解蛊者多命相衰竭而死,后来我让燕婉去昴陵附近暗中打探他的下落,并无所获。”

    阮云萱听着她淡漠的语气,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轩辕晚晴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阮云萱,把手炉塞回给她,转身像右行去。风音等人见状,马上跟过来,向阮云萱施了一礼,匆匆追赶。

    阮云萱看着轩辕晚晴的背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她不知道轩辕晚晴在猜测出柳云已经死了后是忍着怎样的悲痛过了一天又一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任何人都不相干,那张平静得连岁月都不曾刻画出细纹的脸上,无悲无喜。

    两军阵前。

    一些士兵的手生了冻疮,好在和顺的商队来往于轩辕国与大军之间,带回许多药材,而明司善用丹参和草药进行混合,士兵使用后痊愈得很快。

    可北番就不那么好熬过去了,一方面轩辕已阻断交易往来,另一方面云胭源源不竭地狙击。

    眼见胜券在握,青洛却异样不安,每每夜里辗转难眠,即便入睡也会突然醒来,坐在床上发呆。

    薛墨白知道后让明司和军医连番诊脉配药,二人却都说是精神紧绷所致,只配了些安神的补药。

    这一日,北番又派使节前来议和,对云胭而言条件十分丰厚,对北番而言几乎就是将要一蹶不振。青洛淡淡看罢,卷起议和书:“朕会考虑。”

    使节闻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待使节走后,小孟、梁振和冯习几乎要兴高采烈地歌舞起来,终于、终于可以回家了。

    然而薛墨白却面色凝重地带来一个人,那人一见青洛,立刻跪下:“奴才叩见皇上!”

    青洛额角一跳:“何事?”

    那人道:“回皇上的话,三皇子危在旦夕,贞妃娘娘让奴才来寻明司回宫!”

    青洛倏地从虎皮椅上站起,梁振等人的脸色也变了数变。

    寂静半晌,那人打着冷战开口:“皇上……?”

    薛墨白截口道:“皇上,与北番一战折损兵将虽不多,但财力耗费却是很大。如今依照议和书上所开出的条件签订契约,是再好不过的决定。既然无有战争,三皇子病重,您还是带一部分兵力先行回宫为妙。”

    小孟、梁振、冯习一听,也都劝道:“薛王主意甚好,皇上理当先行回宫安顿,休养身心。”

    青洛环视他们,踌躇道:“朕若回宫,势必惊动三军,大局虽已明朗,但难保不会临时生变。”

    薛墨白单膝跪地道:“皇上,臣愿立下军令状,力保不失。”

    青洛忙上前一步扶起他:“朕信你,无需立状。但梁振要留下故作迷障,朕只悄悄带后方一队兵力返回。”

    冯习道:“不可,梁统领需得近身保护皇上!”

    青洛道:“朕意已决,肃北大将军奉旨调遣兵力,暗中集合,三日后南下返程。”

    冯习不好再驳,又担心青洛安危,迟迟不肯跪下接旨。

    “不如草民护送皇上回宫如何?”

    帘帐一掀,说笑之语盈耳。

    别说草民,就是一般士兵随便接近皇帐都会先被打个半死。众人皆惊,见了真颜更是说不出话来,梁振索性噗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伏龙!”青洛脸上迟疑和惊喜交加。

    伏龙莞尔:“叩见皇上。”虽嘴里说着叩见,动作上却没做出半分,反倒是一把将梁振拎了起来。

    梁振满是崇敬:“师父……”

    伏龙笑笑:“我特意跟着和顺从轩辕赶来看看这场大捷,在军中待了已有几日,不过易了容,你们辨认不出。方才听见你们商量大事,想想也该替这个笨蛋徒弟做点事。”

    梁振感动得一塌糊涂,连咽了几下口水都没说出话来。

    小孟和薛墨白早了解伏龙的性格,都笑而不语。

    冯习看看青洛又看看伏龙,也决定按下不满不说话。他知道这个号称天下第一“堕黄泉”的本事,能护送皇帝回宫,自然最好不过。

    青洛眉目温然地冲着伏龙说了句“多谢”,伏龙挑了挑唇角、拱手还礼。

    子夜,青洛依旧难以入睡,独自踱出皇帐对空望月。

    月明星稀,天寒地冻,他呼出的气体变成一团团白雾,忽然想起数年前洛城一战,水龙火攻,赢得是多么快意潇洒,然而也是在那时,他与苦苦追寻的幸福失之交臂。直到今天,他坐上了龙椅、得到了美人,却茫然觉得一切都在悄悄变化,明明都是他想要的,可悟出的竟不是这样的要法儿。真的想做皇帝吗?做皇帝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君临天下、悲欢离合?

    他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若是寻常百姓家,必然其乐融融、快活自在。但身为帝王,他骨子里对亲情缘既淡薄又渴望,虽说还有更漫长的路要走,可他就是觉得累了、老了。

    他想起青羽苍死前那一抹释然的神情,和那句“龙印好刻、龙椅却不好坐”。想必做皇帝的苦楚只有皇帝才能明白,也只有到死才能解脱。

    三皇子病危……

    听见消息的一瞬,是担忧和恐惧的,虽然宠爱欣嫔是做给别人看的,但这个孩子却应该得到父亲的疼爱。然而他却连名字也没给起,便匆匆奔赴战场,包括思南和若涵在内,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夫君。

    三日后返程,实际上他已经等不及了。

    虽然从不认为那座富丽堂皇、宽敞偌大的宫殿是个家,可那里有翘首而盼的家人,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