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云胭宫词 > 番外二 正月露、空宿合欢楼
    桂月至时,定北王青洛迎娶了北番的和亲公主耶律祯琪为侧妃。

    婚礼盛大,盖过了先皇在世时册封六皇子妃即定北王妃阮云萱的阵仗。

    贺礼纷繁,除皇帝派遣薛王墨白送到的圣礼外,数薛员外一斛大小相同的明珠最为耀目。

    而数日前,青洛更亲督良匠,打造了一顶金雀霞冠,此刻正戴在侧妃耶律祯琪的头上。

    她坐在婺星殿的离珠阁中,喜帕早已挑开,贴身侍女和随侍的老嬷嬷安静地站在门的两侧,等待外面那一声近似一声的脚步。

    张灯结彩的甬道上没有人敢来闹新房,只有一道颀长孤傲的身影,后面跟着一众沉默寡言的侍从。

    青洛把玩着腰间单一的琉璃鸳鸯扣,迟迟未伸手推门。

    和顺等人在后面低着头,徒冒冷汗。

    大宴上,青洛不苟言笑,让每一个道贺的人都知道他的不情愿。北番使者脸色发黑,要不是薛墨白屡屡劝慰,只怕这个婚就结不成了。

    烈烈红袍飘扬在夜风中,无一处不喜庆得惊心动魄。

    青洛终于发狠般用力攥了攥鸳鸯扣,蓦然松手,琉璃质地撞在腰间其他的环佩上,丁玲作响。

    推开门,众人齐齐叩拜——“王爷大喜!侧王妃大喜!”

    “都起来,下去吧。”青洛发号施令。

    老嬷嬷愣道:“可入帐礼还未……”

    “不必了。”耶律祯琪淡淡截住。

    连新娘子本人都没所谓,众人便不好再说什么,都退了出去。

    桌子上有各色坚果点心、半生不熟的面食、红枣莲子粥等等,青洛一言不发地在桌畔坐下,给自己盛了一碗,也给耶律祯琪盛了一碗。

    耶律祯琪坐在喜榻上盯着他,不一会儿,优雅地起身,缓缓走到桌畔,也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喝粥。

    青洛显见得是饿了,几口便将粥喝了个干净,又拿起一块糕点开始吃。

    耶律祯琪喝了一些后,执起筷子夹住一个饺子,碾成两半,将一半放到青洛的碗中,另一半自己吃了。

    青洛挑了挑眉,放下糕点,给自己斟了杯茶,饮尽:“你为什么嫁给我?”

    耶律祯琪缓缓撂下筷子:“你呢?又为什么娶我?”

    “自然是为了联姻,对彼此的国家都有益处。”青洛回答得快而平淡。

    耶律祯琪一笑:“咱们目的相同。”

    青洛笑道:“你很特别,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在新婚之夜能和自己的夫君犹如谈生意一般。”

    耶律祯琪从容道:“只怕你也是唯一一个在喜宴上滴酒不沾的男子。”

    青洛耸肩:“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耶律祯琪敛起笑意:“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青洛没说话,却正式地用目光打量了他这位侧妃——面莹如玉、丽色生春,十足灿若蔷薇的美人。他将目光上移,落在那顶沉重的霞冠上,忽然道:“只是不喜欢别人逼着我行事罢了。”

    耶律祯琪小心翼翼地回味他话中的深意:“你我都别无选择。”

    不料青洛莞尔一笑:“我的别无选择是你造成的。”

    耶律祯琪神经霎时紧绷,防备地觑着他。

    青洛继续道:“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话里有掩饰不住的寥落、自嘲和无奈,耶律祯琪疑惑地看了青洛一晌,立刻挥去脑海中不该有的情绪:“王爷,从此以后你我便要这样走下去。你我的婚姻不只是两个人,更是两个国,我希望云胭能遵守对北番的承诺。”

    青洛似笑非笑:“你放心,谁都不喜欢战争。”

    耶律祯琪站起来,向青洛施了一礼:“妾身伺候王爷更衣。”

    青洛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尴尬:“你自去睡,不必管我,我一向睡得晚。”

    耶律祯琪蓦然失望,嘴上却笑讽道:“王爷莫不是力不从心?”

    青洛皱眉看她,漾开坏笑:“是心不遂力,毕竟这种事儿得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才成。不过我刚才说了‘你放心’,表面功夫还是会做足的。”话音未落,他忽然站起来脱掉外袍,伸臂一圈将耶律祯琪横抱入怀,嚷道:“和顺,还不带着他们滚?听壁脚小心爷摘了你们的脑袋!”说罢大步将耶律祯琪放上床榻,伸手打灭了烛火。

    静谧的黑夜,青洛和衣而睡,耶律祯琪悄悄坐起来,深深地盯着枕边人的面容,无声地摘掉霞冠、脱去嫁衣。

    这个人,害得她家破人亡,又害她的国家颜面扫地。

    这个人,谈笑间手起刀落,战场上狠辣无情。

    这个人,简直就是嗜血的恶魔。

    她曾经这么怨恨过,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同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下。可随着时间流逝,她明白是她的国家有负于战死的臣子、官家无情。被迫和亲时,她拼死提出嫁给这个恶魔,不是为了向云胭寻仇,而是为了向北番报复。总有一天,她会让真正无情的北番王朝给她萧氏一族陪葬!

    翌日,耶律祯琪起身时青洛已不在屋内,遂唤贴身侍婢进来梳洗。东苑里的正妃遣人送来见面礼,耶律祯琪接了,并不还礼。入夜,青洛依旧是到离珠阁,客客气气地说话,和衣而睡。

    一连十几日,世人皆道定北王宠爱侧妃,就寝必去婺星殿,连新近得宠的薛淑人也被冷落下来。而耶律祯琪自婚嫁日起,从没去东苑拜谒过定北王妃。

    这日,梅儿捧着青洛差人精细打磨串挂的珍珠链子而来,笑道:“王爷可真疼爱您呐!这是薛员外送来的礼物,王爷挑了最好最亮的给您!”

    耶律祯琪毫无笑意:“他很疼爱我吗?”

    梅儿不解:“当然啊!人人都有目共睹的。”

    耶律祯琪伸手拿过红软垫上的珍珠,用力一扯,链子绷断,珍珠扑簌簌散落一地,她却脆笑起来:“那这样也算不得什么吧。”

    “公主!”梅儿大骇,慌忙跪下捡拾。

    耶律祯琪淡淡扫过梅儿搁下的软垫:“那是使节送来的信么?”

    梅儿答道:“婢子在正殿瞧见的,也没人派送,就拿过来了。”

    耶律祯琪伸手取过,看着熟悉的番文,冷笑:“不看也罢。”语毕刚要扔掉,忽觉信笺甚厚,手指一错,竟有两封叠在一起,因刚下过雨而氲湿了墨迹。

    耶律祯琪狐疑,有什么重要的事还特意写了两封?遂拆开来观。

    一刹那的怔忡后,神色渐渐复杂起来。

    梅儿捡齐了珍珠,站起来观察耶律祯琪,怯怯地唤:“公主?”

    只见耶律祯琪放下手中的信,提笔在备着的纸笺上写下几道食材:“今晚让嬷嬷准备这些,你去把我箱子底套瓷盒里密封的香油取出来换一半灯油,晚上好点灯用。”

    梅儿不明所以,一一照办。

    入夜青洛来时,闻见屋子里的香气,思绪恍惚,心却疾跳了数下。

    离珠阁没有侍奉的人,只有耶律祯琪坐在桌子一侧布菜。

    “你……”青洛目光掠过菜式,话语一滞。

    “王爷且来尝尝,看还合口味么?”耶律祯琪软语相邀。

    青洛入座,遍尝佳肴,忽而沉湎道:“有些从前的味道。”

    耶律祯琪又为他把盏:“王爷再尝尝这酒。”

    青洛举杯,凝视玫红色清透的酒质:“葡萄酒……”

    耶律祯琪柔声道:“是皇上送给咱们大婚的贺礼之一。”

    青洛无言,将酒盏贴近鼻端,轻嗅片刻,一饮而尽,浑厚的苦涩和甘甜在味蕾中交织开来。耶律祯琪连敬他数杯,他恍若未觉。

    无形的热度在推杯换盏间扩散,耶律祯琪不知何时绕到青洛身后,用双手蒙起他的眼睛:“王爷,我是谁?”

    青洛不语,握盏的手凝驻在半空。

    “晚……晴……”耶律祯琪在他耳畔呵气如兰。

    顿时感到被遮住眼睛的人浑身一震,耶律祯琪瞟了一眼越燃越亮的灯火,笑意幽深。

    灯油中掺了从极北之地带回的催情香氛,浓重的丁香和茉莉则容易让人沉湎于对美好事物的回忆。

    耶律祯琪再要开口,青洛却忽然推开她的手,她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扣住腰肢,身子跌进炽热的怀抱。

    “你不是晚晴。”他目光灼灼,“我不会再认错。”

    耶律祯琪惊诧,又羞又怕,强颜欢笑:“王爷……”

    青洛笑容冷冽而恼怒:“我本来不想害了你,是你自找的。”

    耶律祯琪在油灯熄掉之前最后看清青洛的眼睛,阴鸷而闪着锐利的光。

    刚才的温柔,乃至此前的客套,原来都是幻觉。

    从来就不属于她,哪怕意乱情迷。

    天亮了好久,青洛才穿衣起身,耶律祯琪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响起、冷静异常:“条案上有给你的信。”

    青洛无动于衷,待临出门前才从条案上抄起信笺。

    匆匆一读,眉宇顿蹙,沉声道:“我不会再来,你也不必再费心思。还有,以后不准再看我的东西,安安静静做好你的侧妃。”

    不等回答,门已“嘭”一声关严。

    耶律祯琪缩在被子里,忍着眼泪,狠狠咬住牙。

    一封讨要雪蛤膏的书信,寥寥几句情谊的传递,竟比活色生香还要牵动青洛的心魄。

    晚晴,轩辕晚晴,这个遥远而看不见的对手才最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