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叫娘亲，叫爹爹，涵儿，叫爹爹。”
温良走进长明阁内才明白春雨和筠竹为何见她来访却都默默无言。
此时此刻，青洛正抱着若涵躲避轩辕晚晴的教学，逗得若涵咯咯直笑。
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和爱子，温馨融洽，他们用着这世间最平凡的称谓，却拥有这宫墙内最不平凡的感情。
温良怅然若失地站在树荫下，心里有一处柔软在硬生生发疼。
她来长明阁之前，遇见了一并闲游的嘉婕妤（解梨裳）和怡婕妤（宋悦琳），倾谈间说起顺妃得蒙圣宠却闭不纳客，怡婕妤神秘地道：“顺妃不过是一届商贾之女，因咱们皇上做王爷时就陪伴在侧，这才攀得几分青睐，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咱们姐妹心知肚明，皇上给她封妃是拿她做挡箭牌呢，真正受宠的，还不是移居长明阁那位？你们都晓得顺妃的闺名吧，她当年缘何受宠，还得两说呢！”
嘉婕妤接道：“妹妹这一说，我倒想起一宗趣闻，听说薛公之女自幼害的是不治之症，所以直到及笄也未定亲，咱们皇上却是个神医，顺妃如今可看不出半点不足。”
温良好心提醒道：“两位姐姐说些别的吧。”
怡婕妤知道她懦弱胆小，淡淡瞥了一眼远处的嬷嬷和王姬，心里像触动了什么，眼神闪烁开，没再说话。
嘉婕妤见状握住温良的手：“皇上可给王姬定了封号？”
温良怔了一瞬，垂下头：“近日诸事繁忙，皇上哪里有闲暇顾得上这个。”
嘉婕妤道：“我给你指个去处，定能使王姬获封。”
温良诧异地眨了眨眼。
嘉婕妤一笑：“长明阁为祈福之地，自然祥瑞极盛。”
温良心上的阴霾更重，可脸上却打起笑意：“多谢姐姐。”
贞妃是这个宫里的禁忌，所有人都想和她攀上关系，所有人又都对她退避三舍，她就像一个谜，从一个宫殿迁到另一个宫殿，从一件事绞进另一件事，仿佛任何一宗放在别人身上会掉脑袋的案子，却都成为了她掌心的玩物，她就像海上卷起的巨大漩涡，深不见底、凶险莫测。
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没有人会愿意去招惹贞妃。温良知道解梨裳和宋悦琳是想把她当做箭矢去一探究竟，可她无法拒绝，因为她若是一个人，再怎么委屈都可以忍受，但她的女儿一旦被人嘲笑，这辈子就难转圜了，将来王姬长大，婚配与否，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温良打定主意，她已经失去过一个未降生的孩子，不管那是天意还是人为，她都再不能让女儿重蹈覆辙。
“良婕妤，这后宫的形势你可要看清些。”
嘉婕妤的话语犹在耳畔。
“过继难道会阻断血脉吗？万一大皇子有个什么闪失，皇上还是会把安晏世子留下，到时候既免去争斗狠毒之名，又保世子半世无虞，这样的好手段，你自问斗得过吗？除非……你只有一个王姬。”
温良思绪纷乱复杂，解梨裳究竟是让她依附贞妃还是让她明哲保身呢？
可是，后宫之中，哪里有什么明哲保身。
“温良。”轩辕晚晴不唤她的封号，却让人觉得理所应当。
温良抬头，看见的是轩辕晚晴和青洛的微笑，呼吸一窒，牵动心口的疼。
“皇上万安，贞妃姐姐万安。”温良依礼福了福身。
“免了。”皇帝的声音回复清清淡淡。
树荫遮掩着温良脸上的尴尬，青洛的眼神似是在探寻她到来的目的。
轩辕晚晴开口：“外面热，还是进殿吧。”
青洛招来不远处侍立的嬷嬷，不舍地交出若涵：“朕还有些奏章处理，你们慢聊。”
“恭送皇上。”
不知为何，温良在青洛脸上看到了仓惶和狼狈，而轩辕晚晴则牵起一抹无奈的笑。
丈夫青眼于另外的女子，却在大度的妻子面前羞愧难当。
温良想起儿时见过的父亲的表情。
“王姬和妹妹你长得真像。”
不知何时，轩辕晚晴已经抱过了温良的女儿，若涵在嬷嬷的臂弯里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小王姬感到恐慌，扁着小嘴要哭。
温良忙道：“囡囡前几日病过，想来怕生。”
“囡囡？”轩辕晚晴微笑，一边哄着一边把小王姬交给嬷嬷，“是哪两个字？”
温良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轩辕晚晴的玉指，在她掌心一边写一边道：“这是我家乡的叫法。”
轩辕晚晴静了片刻，收回手，似斟酌般道：“宁姝这个封号好不好？”
温良讶异地看着轩辕晚晴很深的笑意，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封号本是皇上一早定下，待择个吉日吉时才好颁布诏书，咱们第一王姬的设封宴怎能随随便便就办了呢。”
无论真相与否，轩辕晚晴这番话实在令温良受用，她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我还以为皇上……”
轩辕晚晴截住她的话：“囡囡是皇上唯一的王姬，皇上重视的不知怎样才好，这才耽搁了。”
温良哽咽道：“多谢姐姐劝慰……我父兄在朝为官，清廉以著，却无有势力依傍，若我这个做女儿的再让他们忧心，当真是不孝了。”
轩辕晚晴携温良的手落座，春雨等人奉上新茶，淡淡的浮凝露透着几分清甜，蓦地后殿传来一段梵音。
“这是……？”温良怔了怔。
轩辕晚晴莞尔：“风音姑姑带着宫人唱曲儿呢，要去看看吗？”
温良闻言忐忑地点点头。
氤氲叆叇的青烟在灿阳中流光飞舞，绛朱纱帘重叠遮住佛像金身。风音带着几个扫洒的宫人，随意坐在凉石上哼唱着婉转的曲调，似梵音又似歌谣。
温良瞪大眼睛，忽听轩辕晚晴道：“无情方自在，自在当放逸，放逸即无碍。既然佛教劝人通达不缚，何必还要拘泥于祈祭的仪式？心意如何，便修行如何，也无所谓唱些什么。”
温良若有所思，静心去听，歌声中竟没有诸如佛号之类，而是传唱着凡尘蝼蚁贪恋朝夕。
这是不敬，可这不敬却让人越听越觉可敬。
“姐姐……我有话和你说。”
轩辕晚晴一点儿也不意外：“回去说吧。”
“我看不破……似姐姐这般把自己的儿子过继，还能圣宠不衰，谈何容易。我知道，进入这后宫，原不该心存期许，可我……我真的很爱很爱皇上。”温良捧着茶盏的双手微微颤抖，“有了囡囡，我以为皇上会和我一样开心，可皇上现在连召见我的时候都很少了。”
“他是在保护你。”轩辕晚晴叹了口气，“这宫里除了思南、若涵，只有你诞育了王姬，他不想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才会疏远你。”
温良霍地抬起头：“为什么要这样？姐姐，你难道不觉得，如果能得厮守痛爱，哪怕明日便死了也是好的？如果冷漠才能获得长生，活着又有什么趣？”
轩辕晚晴哑然，好半晌，才道：“我曾也像你这般无畏，但……温良，你爱着青洛什么？”
温良一时没反应过来“青洛”是谁，愣了半晌才幽幽道：“我听皇上说过他的故事……”
“什么？”
“姐姐，我曾和皇上在霰矶廊偶遇，那时皇上没穿龙袍、也无人伴驾，一个人凭栏而坐，看起来很伤心很忧虑。他和平常的差异，险些让我以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
“我问皇上是否担心贞才人的病情，皇上恍若未闻。我又问皇上是否担心西北战事，皇上也未答话。”
“……”
“我正自无趣，想要告退，皇上却突然叫住我，问我想不想听故事。故事的内容是一个将军和一国的王姬……”
轩辕晚晴在温良的讲述中又经历了一次与青洛的聚散别离，原来在旁观者的眼中，这段故事足抵得上半生欢喜。
“我知道那个将军就是皇上，他只讲到登基之前，和那位王姬的故事自然还有后文，可却再不肯说给我听了。”
“后文……只怕不好。”
“姐姐，难道知道了结局不好就非得断绝现在吗？若我也能得皇上青睐如斯，此生无憾矣。”
“温良，你真的那么想获宠？”
“我想，姐姐，求你帮帮我。”温良站起身，屈膝跪在轩辕晚晴面前，“我没有资格和那位王姬相比，但我愿意模仿她、做她的替身。姐姐，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也是她的替身对吗？我不敢分姐姐的宠，只求能得皇上一顾！”
轩辕晚晴凝视一脸坚定的温良，仿佛看到另一个影子脱离而出，是遇上羽苍之前的自己。
“明天……”她开口，“我教你弹采薇。”
从长明阁出来的温良走得飞快，嬷嬷抱着小王姬在身后紧跟。
一直穿过凌霄园，突然收住脚步，温良回过头来，望着正升至长明阁上方的朝阳，眯了眯双眸。
贞妃姐姐，我知道你就是轩辕王姬，这一把，我终于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