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下了很大的雨。
天阴沉得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嘈杂的雨声蜿蜒在耳边，像是另外一个空间的声音。
这是前所未有的死气。
轩辕晚晴很诧异自己竟能在黑暗中看得清楚，除此之外，她闻到阵阵药香，而身体里似乎有一把肆虐的火，灼烧着热度，蒸腾着水分。
她很渴，只好追寻着雨声迈开疲惫的步伐。
当在黑暗中终于触及一抹光束时，柔和的光线投射到澄澈的目光里，一瞬间恍惚了轩辕晚晴的思绪。
若木之下，青羽苍站在雨中，微微仰头，看到她来，略蹙了一下眉头。
轩辕晚晴惴惴不安的心感到莫名舒缓。
你在等我吗……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青羽苍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继而坚决地摇头。
不是吗……
轩辕晚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内心无比恐惧。
好像回到那天，青羽苍毫无预兆地倒在金銮殿上，此后便长久昏睡，一朝天变。
轩辕晚晴的潜意识里从不承认青羽苍死了，在逐渐模糊的漫长记忆里，青羽苍的死只是那一纸诏书，她清醒时能够理智接受，她糊涂时却幻象丛生。
如果不是青洛和柳云都见证过娄怀殇的存在，她几乎又要以为那是她缔造出来的人物了。
所以，此时此刻的他也是幻象吗？
轩辕晚晴定定地望着被雨淋湿的青羽苍，忽见他抬起手，指了指她的背后。
回转身，正对上一双有些狭长微微眯起的眼眸，灿然生辉宛若粼粼波光，青洛的笑容俊逸张狂：“晚晴，我们回家。”
一个是前世的埋骨人，一个是现世的引魂司。
左跨一步，修得极乐正果；右挪一步，留住生机尽欢。
轩辕晚晴只觉头痛欲裂，原来至今仍有万象不破，扰人迷途，无路可走。
她渐渐蹲下去，双手抱住了头，眼睛和身体一样，火辣辣地疼。
但是当她悄悄望向青羽苍的方向时，却只看到了背影。
双臂一下就滑落下来。
你这一次是真的要跟我告别了……
对，我走了，你要活着。
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青羽苍在同她对话，某种酸涩的苦痛在身体各个角落油走，让干渴和焦灼加剧。
好像耳边有另一个人在跟她不断讲话，声音细微而遥远。
轩辕晚晴站起来，发现青洛也没了踪影。
她知道，去追青羽苍，就可以喝到雨水，但是寻找青洛，也许面临的就是死亡。
……
“晚晴！”
燕婉的呼唤打断轩辕晚晴的回忆。
轩辕晚晴侧头，听见燕婉熟悉的念叨：“谁准你下地？你怎么还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心里可还有你的亲儿子？！”
轩辕晚晴浅笑：“若涵有你照顾，我便是立刻死了，也无甚牵挂。”
“呸！”燕婉见她恬淡自若的姿态，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把若涵托付给我？做梦！谁的儿子谁自己养去！”骂着骂着，燕婉红了眼眶，轻轻握住轩辕晚晴被包扎起来的手掌，低声道，“萧妃受伤被囚，梁振接到皇令大力加强检视，而且送往轩辕的密函也已经由皇上亲自指派了人手。此次计划非常顺利，不负你用命去搏。”
轩辕晚晴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燕婉的手背，没说话。
假作真时真亦假，反过来，亦然。
她用自己的命赌上耶律祯琪和整个北番的灭亡，她赢了。
从青洛的话语和眼神里，她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与北番一战，加上轩辕盟军的倾力支持，北番的败仗可以预料。
这场赌局，实在不易。
不得不说，青洛是个好皇帝，不会为了私怨加快战争的步伐。甚至北番稍稍有所收敛，他便会为着边陲百姓着想而暂缓征兵。
这样的皇帝自然不会为了一个轩辕晚晴点燃两国交兵的烽火。
在试了几次都不能促成的情况下，她于紫宸殿长跪的那一晚终于从阮云萱和耶律祯琪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曙光。
于是有了设计，于是有了预谋。
耶律祯琪以为自己是引路人，殊不知早已掉进了轩辕晚晴设下的陷阱。
阮云萱以为自己是执法者，殊不知刀柄一直握在轩辕晚晴的掌心。
至此，仇已报，怨已了。
可是，握着燕婉的手，轩辕晚晴忽然觉得生活失去了目标。
燕婉感觉到她的恍惚，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轩辕晚晴定了定神：“我在想青洛会不会同意把若涵过继给羽苍。”
燕婉沉默片刻：“你为他报了仇，足尽深情，还要把儿子过继到他名下？若真如此，将来若涵势必要离宫受封，从此母子可再不能相见了。”
“我知道。”轩辕晚晴垂着眼睫，“我宁愿永不相见，也不要若涵做皇帝。”
见燕婉感伤，轩辕晚晴继续道：“皇后为人率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想杀我、亦或杀萧妃，都敢赔进命去，这样的对手，我毫无胜算。虽然今时今日她怀着愧疚和信任重新待我，但难保将来一日不会为了皇位反目，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若涵从一开始远离争斗。”
“可皇上他……”
“万一青洛有一日知道我算计他的真相，只怕多少情分恩爱也都将化作泡影，到时我必死无疑，而过继之事，至少可以保住若涵一世无忧。”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梁振守口如瓶，绝不会有什么万一！弘德青帝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能感知到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你别忘了，青洛现在是你的夫君，你断了他与若涵的父子情，他心中能不遗憾？没有了儿子，你在后宫的形势也只能如此了！”
“婉儿，我信你，可我总要做最坏的打算，你不必再劝了。对青洛的亏欠，我会用余下的生命努力偿还。”
燕婉无言，看着轩辕晚晴平静的面容，她只想哭。
为什么呢……究竟为了什么……要活得这样辛苦。
午膳时，燕婉陪着轩辕晚晴吃了一些，青洛匆匆赶回来，燕婉怕自己露出心虚，急着告退了。
“她怎么了？”青洛不解。
“是我有话跟你说，她不好听着。”轩辕晚晴微笑。
青洛一听，立刻正襟坐好：“你说。”
轩辕晚晴想起身跪下行礼，青洛却先一把将她拽住。两人僵持一瞬，轩辕晚晴终是叹了口气，败给青洛的固执。
“你既然不准我跪下，我便不当自己是向皇上禀告，你不准以皇上的架子压我，但你可以生气。”
“……”
“……你也可以骂我。”
“……好。”
青洛的手指带着柔软清爽的气息，掠过轩辕晚晴的面庞，伸臂将她裹进臂弯。
轩辕晚晴在他温暖的怀中渐渐抚平心跳，低声说：“我想把若涵过继给羽苍。”
青洛愕然，一瞬间手臂收紧，将轩辕晚晴的骨头勒得生疼。
轩辕晚晴闭上眼央求：“答应吧，青洛，求你。”
“那是……我们的儿子。”青洛沉默半晌，声音沙哑而略略哽咽。
轩辕晚晴被他扰得心头一颤，不得不狠心道：“把若涵过继给羽苍，也是断了争储之念，你一定会立思南为太子的，不是吗？”
青洛不语，轩辕晚晴不安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不然你明天就颁诏立若涵为太子。”她扭着身子撒娇。
好半天，青洛才抽了口气：“晚晴，你是怕我护不了你们母子。”
轩辕晚晴咬了咬牙：“求求你，青洛，最后一次。”
“好，我答应你。”斩钉截铁，也是为了让自己不能反悔。
轩辕晚晴刚掠过一丝惊喜，忽而又惆怅起来，她抱紧青洛，低喃：“对不起……”
青洛嘴角一扬，抚摸着轩辕晚晴的长发：“你总是将我的军。”
自此，轩辕晚晴明白，青洛最终一定会立思南为太子，她为自己的明智感到庆幸。
十日后，御驾回宫。
欣贵人请旨待诞下龙嗣后再返回圣城，青洛应允。
回宫后，一道诏书颁布天下，册封二皇子青昡为安晏世子，过继于弘德青帝血脉一支，弱冠后封王，暂由生母贞妃照料。
朝臣百姓无不哗然。
有人说皇帝仁德念旧，不忍弘德青帝后继无嗣；有人说皇帝明智果决，早早洞悉宠妃野心，免去大位之争。
无论怎样，轩辕晚晴都从仙霞殿搬了出来，移居长明阁。此处远离纷扰，清静幽然。
青洛因晋了薛绾琴的位份后一直不曾交集，于情于理都再过不去，故而这几日都歇在玉华殿。
阮云萱虽不清楚青洛为何突然将若涵过继到青羽苍名下，但心知是轩辕晚晴的主意，不免更存歉疚感激。
而耶律祯琪自回宫后便被幽禁在鸾栖殿，毫无声息，娄玥婵、宋悦琳等人避之唯恐不及。
这日温良带着嬷嬷、抱着小王姬行至长明阁，轩辕晚晴正在教若涵说话。
“娘——亲——”
“羊——七——”
“不对，是娘亲——”
“……”
温良有些怔怔，抬起的手臂不知该不该敲下去。
娘亲……久违的呼唤……
二皇子过继为世子，从此以后可以脱离宫廷束缚，实在是件极好的事。
她转头看看自己的小王姬，蓦然心酸。落生至今，皇上还未赐封号，其中艰辛不为外人道。
“咦？良婕妤娘娘。”领冰盆回来的春雨和筠竹顿住脚步。
温良回以一笑：“本宫来看看贞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