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妙妍殿里传来沐妃低弱的哀恸，她躺在床上，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哭声如泣如诉、肝肠寸断。
贴身宫婢素华流着泪站在门边，不时拨动一下炭盆里的白灰，另外一个小宫女哭着问：“皇上怎么还不来？”
素华“嘘”了一声，摇摇头。
纳谏阁，青洛一个人倚坐在墙角，目光空洞，神情憔悴。
今天的事，他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他满心期待着轩辕晚晴母子平安，老天慷慨地让他如愿以偿，可他的另一个孩子却同时在他的臂弯间没有了呼吸。董挽夏的每一声哭泣都让他更深一分地自责到骨子里，因为明司和众御医赶来时，已经回天乏术，而柳云的去留，是他下令保晚晴而舍挽夏。所以，在风音来报喜时，他根本忘了该怎么笑，也没有即刻就去探看轩辕晚晴和二皇子，只是把自己锁在纳谏阁，为那个出生即夭折的孩子撰写祭文。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隙，小孟走进来跪下，怯怯相求：“皇上，您一天没吃东西了，明天还有多少国家大事等着您裁夺，您可不能拖垮了身体啊！”
青洛抬眼看他：“下去吧，朕只是有些乏，不想用膳。”
小孟又磕了个头：“贞妃娘娘早产，可诞下的龙子粉雕玉琢，皇上您去看看，这心宽了，精神自然也就好了。”
“是吗……”青洛望一眼从窗户洒进来的月光，“太晚了，朕明日去看。”
小孟见劝不动，正思量着再说些什么，忽听殿外有脚步声匆匆而至，一个宫女手上攥着一只锦囊冲进来跪倒，哭道：“求皇上为我们娘娘做主！”
“大胆！”小孟喝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敢闯进来！”
“皇上恕罪！”素华哭求道，“方才沐妃娘娘伤痛呕血，已经昏厥，宫人们立刻去请了柳太常，但是婢子在打扫时发现了这个！”
青洛眼中闪过刀锋般的冷：“呈上来。”
小孟不敢怠慢，忙接过锦囊捧给青洛。
一段染血的布条，血迹已干，呈绛红色；另附一道符咒，字样诡异；还有一撮乌发，缠绕在一根钢针上；而这些东西都包裹在一方透明的、如同蝉的蜕皮一般的兜子里，藏于这黑金的锦囊之中。
青洛隐约知道这是巫蛊之术，若在从前，他不信鬼神之说，连带也不信巫蛊，但自从在五彩沙林见过诩罗殇后，他开始相信，有些东西，是存在的。
“朕去看看沐妃。”他站起来，把锦囊狠狠攥在掌心。
妙妍殿，沐妃已在柳云的救治下昏睡过去，柳云在铜盆里净了下手，回身跟众人一起恭迎圣驾。
青洛悄声入殿，探看过董挽夏，才沉声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
青洛捋了捋董挽夏凌乱的鬓发：“所有在妙妍殿照顾饮食起居的宫人，以及沐妃生产当日在场的御医、稳婆等，到妙妍正殿集合。”
小孟提醒：“一些人已经退宫了。”
青洛道：“全部给朕召集入宫，朕要亲自审问。”
巫蛊之术的审查由夜入昼，由于大张旗鼓，所以各宫妃嫔也都迅速知晓。
翌日清晨，阮云萱便匆匆来到妙妍殿，看着双目抠陷、面寒如铁的青洛，心不由揪紧地痛。
“皇上，请将此事交予臣妾查处吧！您需要休息，不能再熬了！”
青洛看着阮云萱的眼神有一瞬恍惚：“也好，就交予皇后吧。”
阮云萱跪下：“臣妾以六宫之首的名誉担保，一定不让真凶逍遥法外！”
青洛站起来时身形一晃，阮云萱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然而那周身的孤茕戾气让搀扶的双手微微发颤，青洛察觉到，不动声色地拂开阮云萱，大步离去。
仙霞殿，化了的雪在房檐上沥成冰柱，明晃晃地和琉璃瓦相得益彰。
在所有妃嫔宫人都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只有这里万籁俱寂。
青洛挥退了小孟，独自一人踏入院中。
只听春雨惯常浮躁地尖叫：“烫死我了！筠竹！你想用这样的水给二皇子洗澡吗？风音姑姑不扒了你的皮！”
筠竹毫不示弱：“我都没兑冷水呢，就你急！”
春雨道：“能不急吗？娘娘和皇子等着呢！”
筠竹道：“咱们的二皇子可真漂亮！将来长大了不知要迷死多少人呢！”
春雨道：“可不是么，我再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就像用雪堆出来似的！”
二人说说笑笑，端着铜盆走向暖阁，一抹明黄甚是扎眼，二人望过去，慌忙行礼：“皇上万安！”
青洛微笑：“免了，朕来看看皇子和娘娘。”
春雨和筠竹对视一眼：“可……血房不祥，皇上要三个月后才好进去。”
青洛道：“这些规矩朕在当王爷时都不遵守，你们就莫要费工夫了。”
春雨和筠竹笑笑，恭敬地打开暖阁的门。
“若涵乖，一会儿让嬷嬷给你洗澡，好不好？”
“二皇子真乖，不哭也不闹的。”
轩辕晚晴的柔声细语夹杂着婴孩的嗯唔呢喃，让青洛原本寒凉的心融起一丝暖意。
若涵……看起来他们的儿子已经有名字了。
他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但他不恼，反而有些许释怀，他的儿子，若能得二哥在天之灵眷顾，长成那样才德出众的男子，确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皇上？”风音先看见了青洛，跟抱皇子的嬷嬷一并福身，“皇上万安！”
“免了。”青洛先看了一眼轩辕晚晴，伸手从嬷嬷的臂弯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坐到榻边。
婴儿嘟着小嘴，乌溜溜的眼珠似乎是在打量青洛，青洛笑道：“快点儿长大！父皇疼你！”
轩辕晚晴看着他，低声道：“臣妾擅自做主，给二皇子起了名儿，叫若涵。”
青洛点头，握住轩辕晚晴的手：“好名字，就叫若涵，朕赐以昡字，和思南的‘曜’正好相宜，寓‘刻桷丹楹、昡曜靡丽’之意。”
轩辕晚晴深深凝视青洛：“谢皇上。”
青洛笑笑，转头逗着若涵。记得思南刚刚出生时，他就匆匆抱过，红彤彤的皮肤、哭声嘹亮。而若涵则安静乖巧，已过了落生头天，皮肤变得白希纷嫩。青洛笑，若涵也笑，父子俩一派其乐融融。蓦地，青洛的笑容僵住，他突然想到那个同时夭折在他臂弯里的孩子，连眼都没有睁开，更遑论笑。
轩辕晚晴心思灵动，猜到几分，遂命风音等人带若涵到后殿沐浴。待暖阁安静下来，她强撑起身子，环住青洛的胳膊：“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昨日都不见你来看我，可是沐妃妹妹身体抱恙？”
青洛沉默片刻，侧身拥住轩辕晚晴：“你和若涵平安就好。”
轩辕晚晴抚摸着他的背脊，像在哄小孩子：“别怕。”
青洛默不作声，呼吸紊乱地带动着胸膛起伏，轩辕晚晴感到一颗接一颗滚烫的水珠滴进她后颈的领口中，她诧异地想探看青洛，可青洛却用力把她箍在怀里，哽咽道：“别看，我不想让你看到软弱的我。”
轩辕晚晴长长地叹了口气，回抱住青洛：“不管发生什么，我和我们的孩子，总在你身边。”
整件事在阮云萱的彻查中，所有矛头都指向薛尚带来的巫医，连带着又有宫女告发薛绾琴曾暗中对董挽夏口出不敬之言，而经证实，那名巫医来自南夔一处偏僻的山麓，在事发当晚就已不知所踪。
难怪，难怪青洛当时会用那样冷清的态度看她……
阮云萱想明白其中因由后，不禁潸然落泪。
可她不相信是薛绾琴蓄意所为，越是这样众人所指，越有可能是被人陷害。
青洛已完全不再管这件事，散了朝，除去仙霞殿和妙妍殿，他再不去任何一处。可董挽夏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小孟已命人悄悄备下了冲喜的棺木。
于是阮云萱索性便将此事的线索都隐藏起来，只下令玉华殿中宫人全部禁足，其他各宫妃嫔没有旨意也不得踏入。
这样彻骨的寒冬，终于迎来了彻骨的寒意，因有皇子夭折，所以连年都过的冷冷清清。
正月初七，寅时三刻，董挽夏在惊梦中抱恨而终。致死，她仍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连鞋袜都来不及穿便匆匆而至的青洛，拽着他的手嘶喊：“皇上！给臣妾做主！”
青洛一字一句答应她：“朕一定不让皇儿枉死。”
董挽夏薨逝后，青洛追封其为贵妃，仍冠以沐字，极尽哀荣。
丧仪上，柳云的出现让轩辕晚晴莫感惊奇，虽然只停驻了片刻，但以柳云的性格，即便更重要的人故去，他也不一定会到场。所幸没有人在意，轩辕晚晴便叮嘱风音照看好若涵，自己以更衣为名，追着柳云的身影而去。
柳云的步子迈得很沉，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净手。因为，本应救人的大夫，现在却满手血腥。
再过一个小跨院就是祈煊殿的所在，他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正午时分，寒冬的暖阳却还是不那么尽如人意。
“柳云！”身后有人唤他。
柳云回过头：“明司。”
明司笑道：“我奉薛王之命前来寻你。”
柳云“哦”了一声：“薛王也入宫来吊唁吗？”
明司对他毫无建设性的问题嗤之以鼻：“不知是师父的眼睛有问题，还是我的听力有问题。”
柳云一怔：“什么？”
明司道：“师父教我时总让我学你，大隐隐于朝、冷心冷血看世情，眼前死的人多了，自然也就习惯了。难道这些说的都是别人？不是你？”
柳云皱眉：“薛王在哪儿？”
明司不答：“我劝你，最好收起这副面孔。既然你当初找到我，就是已经想好了一切后果，不过是死个人、以命换命，难道那个女人连你的心肝脾肺肾都换了？让你变得如此软弱。”
柳云冷了脸：“我不知道师父教了你什么，但规矩你应该还记得。明天你就离开云胭，你要的东西，我会尽快奉上。”
明司淡淡笑道：“怎么这么急着赶我走？怕我一不小心把事情泄露出去？”
柳云道：“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泄了密，谁都跑不了。”
明司道：“那可不一定！夜夜在宫中制蛊的人是你不是我。”
柳云懒得再跟他掰扯，转身想要绕开，然而轩辕晚晴惊讶、狐疑、悲怒的脸一瞬间映入眼帘。明司则坦然施了一礼：“贞妃娘娘万福，微臣先去回禀薛王，说柳太常过会儿才能赴约。”语毕，迅速消失在小院尽头。
“晚晴，你什么都没听见。”柳云立刻道。
轩辕晚晴唇瓣微颤：“现在，我也是拴在绳上的蚂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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