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万岁！”
少年御医看着青洛时，不动声色地愣了刹那，才跪拜行礼。
“起来。”青洛淡淡道，“你的言辞着实令朕激赏。”
少年御医被皇帝称赞，全然不感惶恐，反而洋洋自得：“微臣信口胡诌的，哄那些读过四书五经、孝悌礼仪的文儒，原是不难。”
小孟板着脸，喝道：“放肆！”
青洛却笑了：“你多大？叫什么名字？”
“十六，明司。”少年御医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青洛点头：“朕见过你的本事，年纪轻轻便通过考核成为御医，实不简单。”他再次打量少年，“你不是中原人。”
明司坦然道：“我是百越桂布人，我的国家在比南夔更南的地方。”
青洛曾涉猎经商，自然知道桂布，那是与吴锦并称“云雪缎”的昂贵布料。云胭皇廷的贡品便是吴锦，而桂布，就连出没无形的蛮商也极少贩卖。
明司看出青洛的遐思，笑道：“皇上莫要疑心自己没见过桂布，柳太常多着的那件白衣就是。”
青洛诧异道：“朕听说他从未去过南方。”
明司道：“那是因为传授他医术的人立下规矩，北医不得过长江。”
青洛纳罕：“莫非你与他师出同门？”
明司一揖：“皇上圣明。”
青洛对这少年的好感又添了几分：“想不到柳云那样孤僻的人，竟有你这样一个师弟。”
明司摇头：“名义上是师弟没错，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为什么？”
“因为我是巫医——南巫，说的就是我了。”
原来当初青羽苍昏迷的消息从御医的口中不胫而走，正在武夷游历的明司以为柳云也一同遇害，不然凭其绝伦的医术，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明司返回百越带上先师遗留的书籍和画卷，一路北上，但他当时还不满十五岁，加之从未到过云胭，所以走了不少冤枉路，等他到皇城脚下时，恰巧看见画卷上的男子柳云和新皇家眷一同入宫的场景。
“后来呢，你为什么决定应试入宫？”青洛问。
明司挠挠头：“云胭很好、又富饶，你和你哥哥都是好皇帝，而且这里很大，可以施行医术、大展拳脚，所以我留下。”
两人谈话间，因说话方式的差异，渐渐忽略了等级尊卑。
“你的赞扬很诚恳。”青洛微笑。
“谢谢。”明司行了个奇怪的礼。
“柳云现在知道你的身份了吗？”青洛又问。
明司想了想：“不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否则我们二人只有一个能继续待在云胭。”
青洛挑眉：“这有点儿不合常理吧？”
明司道：“没办法，北医南巫历来如此。我们虽同为传人，却老死不相往来。除非其中一个死于非命，另外一个才被允许渡过长江，寻找下一任接/班者。”
青洛撇了下嘴：“看来你们师父选择的是你。”
明司叹口气：“我悟性不如柳云，当初若不是以为他死了，我不会冒险而来。不过……”话锋一转，又参进少年人独有的明快，“既然渡了长江，就由不得师父和门规啦！”
青洛又赞扬了一番他的性情，问：“柳云呢？好像没见到他。”
明司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他每日都会去仙霞殿问晨安。”
青洛脸上的笑意也敛了敛：“哦？是吗？”
明司似乎有些踌躇：“皇上，如果你真爱贞妃，就不要让她生孩子。”
“大胆！”小孟的脸一白，尖声欲阻。
青洛冷言问：“为何？”
明司面无表情：“她会死。”
仙霞殿，隐约飘着艾叶的温苦之气，柳云整理好针囊，又搭脉于轩辕晚晴的腕上，好半天，才沉声问：“你的计划什么时候实行？不能再拖了。”
一室沉寂，因为侍奉的宫人都被拒在门外，所以屋内二人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也许我要搁置计划了。”轩辕晚晴神色疲惫，但看着柳云时嘴角仍翘起一抹感激的笑。
柳云脸上掠过一丝早已料到的黯然，然而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轩辕晚晴抚着还不太显像的小腹：“每当我看见思南，就会想，如果那个孩子活着，是不是现在也这般可爱？近来我总是做梦，梦见有一个小孩子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我想伸手抱他，他却又突然不见了……其实即便你不说，我也很清楚，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了，他在我肚子里多待一天，我就多一分不舍。也许那个计划的确能把所有夙愿了结，但这个无辜的孩子便再也不能叫我一声‘娘’了……我是个半途而废的人……羽苍，我总是这样不坚定……”
“晚晴！”柳云怕她被魇住，伸手握住她发凉的指尖。
轩辕晚晴怔怔凝视着柳云，极其温柔：“羽苍，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过继到你的名下，别担心，青洛一定会答应，他对我很好。”
柳云的心说不清有多苦涩，刚要开口，轩辕晚晴已回神：“柳云，你帮我留下这个孩子好不好？”
柳云的目光从轩辕晚晴脸上移到手上，不知何时，她也回握住了他的手。
“你有内弱，这个孩子原是不能留的，因为他越大，就越要攫取你身上的生气。”柳云从医者的角度出发，声线平静，“如果你要保住他，切记从今日起要无悲无喜、无忧无怒，也不能深思任何事，你最好一步都不踏出仙霞殿，免去一切应酬。我会每日亲自过来送药诊脉，不假手于他人。”
轩辕晚晴一一应着，合上眼睛。
“可是……”柳云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万一有什么不测，我肯定还是选择保全你，希望到时候你不要怪我。”
轩辕晚晴没说话，呼吸平稳。
柳云就那么握着她的手，似乎想将掌心的温热传递到她心里：“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带你走……天大地大，你总有一天会真正释怀。”
殿外，风音等人跪了一地，青洛脸寒如冰、颜色苍白，他僵直着背脊站立，好像一放松，所有的力量就会燃烧殆尽。良久，他才缓缓提步离去。小孟低声对风音千叮万嘱，决不可说皇上来过。
妙妍殿此刻正燃着醉蝶香料，董挽夏由宫婢扶着在敞厅散步，再过一月是她十七岁的生辰，可此时已俨然一副母亲模样。
走动片刻，背脊酸痛，董挽夏吩咐道：“去花架下置一把藤椅，本宫想小憩一会儿。”
扶她的宫婢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讷讷地应声便自己去忙活，竟让董挽夏一人站着。
忽一声“皇上驾到”，董挽夏慌忙挺着肚子跪迎。
青洛一步踏进来，立刻生出怜惜之情，忙疾走近前，半扶半抱着她起身。
董挽夏数日未见青洛，红着脸压低了头：“皇上可是刚下朝么？”
青洛微笑不答，吩咐小孟：“昭告各宫，免去沐妃的见礼，早晨问安也随沐妃身体情况而定。”
“是。”小孟领命而去。
青洛道：“我见你的侍婢在花间设座，可是要去倚一倚？”
董挽夏点点头：“臣妾再让她们摆上一座，皇上一同歇歇可好？”
青洛扶着她缓缓下阶：“当然好。”
“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习惯。听闻这里是玉华王姬的母妃静太妃娘娘曾居住的地方，清幽雅致，臣妾很喜欢。”
“朕见你这里使唤宫女不多，让小孟多挑些机灵的过来伺候吧。”
“多谢皇上，臣妾这一阵的确需要些人手，待……这个孩子落生，再将人手免去……”
说到后来，董挽夏的声音已经带着低沉的羞涩。
青洛侧头看着她，忽而一笑：“朕没派沐妃当家管账，沐妃倒操起减省银子的心来了。”
董挽夏立刻慌了神色，起身要跪，口中连声道：“皇上恕罪！”
青洛伸臂拦阻：“恕什么罪？朕又没有怪你。”
董挽夏还是惶惶然的样子，似乎连背脊都发僵了。
青洛暗叹了口气，自从登基为帝，连梁振都不敢与他说笑了，更何况是这些后宫女子？除了……
“挽夏。”他唤她的名字，“要为朕诞育龙嗣，辛苦你了。”
董挽夏稍稍释然，慎言道：“皇上言重了，臣妾能为皇上诞育龙嗣，是臣妾的福气，也是董氏一族的福气。”
青洛听罢，心又沉了几分，沉默片刻，问：“可是，如果诞育龙嗣会危害到你的性命呢？”
董挽夏见他问得莫名其妙，想了想，答道：“其实臣妾是有些害怕的……但是皇后娘娘安慰臣妾说‘女人生孩子，没有不往鬼门关前走一遭的’，而且……有皇上的陪伴，臣妾也安心许多。”
青洛微笑：“朕以后会常来陪你。”
董挽夏喜悦地欠了欠身，笑容灿烂甜美。
青洛看得心头发疼，温然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
董挽夏的这个年纪，正是青洛初见轩辕晚晴时的年纪。如果那一年，他能不那么任性、不那么自傲，拉下脸来让父皇派使臣到轩辕国求亲，是不是今天他们就能偏安云胭一隅，优哉游哉地过活？当然，轩辕晚晴也不会是现在连怀有身孕都生死攸关的情况，她也会露出董挽夏这般天真纯净的笑容，会有点害怕孩子的降临，但更多的是喜悦，因为，他会陪在她身边，永远永远。
从这日起，青洛的改变让后宫众人都感到莫大欢喜。
政务上，他更用心，事事亲力亲为，下朝后，他仍旧去仙霞殿，但却从不留夜，而除了仙霞殿，各宫妃嫔皆被眷顾，连新晋封为贵人的几名女子也不例外。
雨露均沾，这也使云胭后宫从未有过地展现出平静安宁。
阮云萱有过试探性地询问，青洛只是很不正经地回答：“没什么，想体验一下父皇当初的快乐，可依我看，也没什么特别。”
阮云萱知道再也问不出结果来，索性就由他去了。其实她心里有一点点快意，因为青洛的所作所为事实上是在疏远着轩辕晚晴。
这段日子，轩辕晚晴半步也不踏出仙霞殿，连思南的生辰宴也不出席，只有燕婉被恩准时常进宫陪伴。此时燕婉虽挺着六个月的肚子，却不减活泼灵动。
“王姬，你可要答应我定个娃娃亲！”
轩辕晚晴笑笑：“连是男是女都还不清楚，你就这么着急。”
燕婉眨眼道：“你腹中的龙嗣势必会成为皇上最偏爱的孩子，我不早早定下，还让别人抢先了不成？”
轩辕晚晴浅笑不语。
燕婉索性摇着轩辕晚晴的手恳求：“好王姬！你就答应我吧！”
轩辕晚晴被她缠的没法，只好道：“好吧好吧，你要怎么定？”
燕婉认真地道：“我希望，我生的是男孩儿，你生的是女孩儿，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我一定当她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轩辕晚晴怔了怔，复又回神：“那如果我生下皇子呢？”
燕婉半晌无言：“……王姬，生下皇子，你会很辛苦。”
轩辕晚晴笑了，用力握握她的手：“放心吧，不会。你不要想太多，连我这个做娘的都没担心将来的事，你就少操这个心吧。”
“王姬！”燕婉有点儿着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外面……！”
轩辕晚晴笑容不减：“外面？”
燕婉想说又不敢说，闷闷地哭丧着脸：“没什么。”
轩辕晚晴环视一眼厅里立着的宫人，说：“都下去吧。”
“是。”四角宫人随着打扇的春雨和筠竹退出殿外。
轩辕晚晴深吸了一口气，轻柔地抚摸着腹部：“我知道，青洛下过皇令，外面即便谣言再多，也不能传进这里来。可是我知道，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戳破我的面具，想证实贞妃就是轩辕王姬。那些难听的话，总有人会想尽办法送到我耳边，不必我去费力找寻。”
“王姬……”
“没关系，谁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青洛向我承诺过，万事有他来解决。”
“可是……”
“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无论外界有多少腥风血雨，我自不动如山。”
“因为你信他？”
“对，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