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云胭宫词 > 第八十六回 故人生还故人愁
    柳云以为,不顾一切地趁夜逃离圣城,便是海阔天空的自由。他可以陪着她走遍名山大川,直到她忘记皇城里经历的所有,最后落脚于一方乐土,东篱把酒。

    这是他一辈子做的最荒唐、最无畏的一件事,但他满心欢喜。

    可马车里伸出的纤纤玉手却按住了缰绳,轩辕晚晴换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裳,与他并肩坐在车舆外沿:“云先生,我们就在前面的客栈住下吧。”

    柳云愣住。

    他们此番出逃并没有时间去做周密的思虑,便是小心谨慎,情况也凶险万分,更遑论连圣城都没出便住店打尖?

    但轩辕晚晴说:“你放心,青洛只会一路向西寻查,圣城根本不在他考量的范围。我们住下来,过一段时间向南绕行。”

    于是他们就真的以名医身份入住雅居栈——柳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拒绝轩辕晚晴,总之他说不出口。

    轩辕晚晴的房间推开窗户就能窥见文官公府前的大门长街,她把玩着光辉灿灿的凝碧珠,盘算着怎样在娄府举行迎夏仪式时混进去。

    柳云在屋外站了一会儿,犹豫举起来的手要不要敲下去。里面的人却先一步拉开了门,嘴角一弯道:“云先生,我正要找你。”

    “我知道每逢立夏日,宫闱内都会启用上年冬天贮藏的寒冰,皇帝亲自分赐文武大臣。”轩辕晚晴往香炉中添了一小块紫红色的香料,“有权势的朝臣领冰回府,就会向百姓散发蚕豆、麦子、青梅,不知这娄府算不算得上有权势,会不会年年举行迎夏仪式?”

    柳云闻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心神舒缓,微笑道:“娄家若算不得有权势,只怕文武百官就都不敢居功自傲了。迎夏仪式是显示权利荣耀最好的时刻,娄家自是年年不落。”

    轩辕晚晴挑眼,对上一双温润的眸子:“我们去凑凑热闹好不好?”

    柳云会说不好?他自恃轻功了得,又有人皮面具,轩辕晚晴出了宫难得心情大好,他自然愿意舍命陪美人。

    宫里的贞才人失踪了、柳太常宫外的府邸也空了,青洛作为皇帝,既不能公开搜寻,又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只能宣布贞才人暴病,发散所有暗卫出宫秘密查找。

    御马奔出圣城的时候,轩辕晚晴和柳云就在街上闲逛,果然一路出了西门和北门,圣城太平无事。

    轩辕晚晴掀开帷帽,冲柳云做了个鬼脸。柳云无声而笑,伸手把帷帽的白纱给她整理好。

    大街小巷上,带帷帽的女子常有,大都是些不愿坐轿的官家小姐,所以轩辕晚晴和柳云的装束打扮并不出奇,而柳云脸上的人皮面具也将他一副俊朗的眉目遮掩起来,看上去与寻常路人无甚区别。

    未央宫,阮云萱静静地陪着青洛,看着他最痛苦的样子一言不发,好一阵,青洛眼睛里无悲无喜地坐正身子,阮云萱却哭了。

    青洛手里一直握着一截断了的玉镯,莹白冰透的质地蕴藏着丝丝血色。不知她砸断玉镯时是怎样的决绝和恼恨,竟然用这样干脆的手法表示:我愿与君绝!

    阮云萱的心随着时间流逝而抽痛加剧,因为就算宫里有再多人陪伴,青洛的神情和身影还是显露出无边孤寂。

    “她知道了……”

    一整日,终于喃喃出这么一句,阮云萱眼里刹那放出光芒:“我们会找到她的!”

    青洛似笑非笑地抿了下唇:“她不会再回来了。”

    阮云萱的心揪紧着:“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对不对?晚晴……晚晴的心地那么善良,只要我们解释,她定能理解。”

    青洛黯然消沉地摩挲着那截玉镯:“别说无可解释,就算能解释,她也决心不听不看了,不然,何至于走?不找了……不找了,缘分已尽,让她去吧。”

    阮云萱一听就红了眼眶,站在他身前,同情安抚般揉着他的头发:“真正爱一个人,不是非要得到不可,你看开了吗?青洛,看开些吧。”

    青洛呆了一瞬,忽然抱住阮云萱,把头埋在她怀中,肩膀微颤。

    阮云萱紧紧抱着他,像哄思南一般柔声呢喃:“没事了,都过去了……”

    立夏这日,娄府上下一律穿朱色礼服、配朱色玉佩,连马匹和车旗都是耀眼的朱红。朱府前后放置了几十张晒谷的条案,担着许多笸箩,各盛放有蚕豆、豌豆、麦子、青梅、樱桃、莴笋等新鲜农作物。

    轩辕晚晴着一袭轻烟蓝软绸,跟白衣的柳云挤在热闹的人群中。柳云怕人群冲撞,便走在轩辕晚晴身前,一手牵着她的皓腕。轩辕晚晴则留心看着每一个有可能从娄府进出的脚门,暗暗记住每个门内有几个仆人看守。

    突然几个胸前挂着网兜彩蛋的小童逆着人群跑过来,擦着柳云和轩辕晚晴的衣衫而去,轩辕晚晴低呼一声:“我的玉佩!”

    柳云倏地回头,脚下腾挪,转瞬便带着轩辕晚晴离开人群站在娄府的矮墙下。

    “在这里等我。”

    “好。”

    话音未落,柳云已隐入人群,轩辕晚晴戴着帷帽孤零零地站在墙根底下。她没有闲着,一刻不落地注意着脚门里仆人的出出入入。娄府不好进,且柳云又不在身边,冒险的胜算很小。

    “撒豆啦!”

    一声高唤,几个小厮将笸箩里的蚕豆泼出去,人群随着在地上滚动的蚕豆又聚又散。轩辕晚晴躲来躲去,能立足的空间越来越小。

    “进来。”一只手拽住她的胳膊,把她从角门处拖进娄府。

    “谢……”轩辕晚晴只说了一个字便僵住。

    “你是谁家的女公子?跟随你的仆人呢?”青衣男子眸光淡扫,礼貌地松开手,行动间却透着冷意凛然。

    轩辕晚晴霍地掀开帷帽:“是我。”

    青衣男子诧异地皱了皱眉,继而抱拳一笑:“贞才人。”

    轩辕晚晴难掩失望:“我叫晚晴。”

    “晚晴……”青衣男子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轩辕晚晴期待地看着他,不料他却莞尔道:“原来义父口中的妖女竟有个这般堪怜的名字。”

    娄怀殇显然很喜欢看轩辕晚晴瞬息万变的表情,前一刻还满心期待,后一刻便意兴阑珊。

    “要进来喝杯茶吗?”

    “不。”

    娄怀殇的神色开始结冰。

    轩辕晚晴补上一句:“云先生在等……咱们。”

    “咱们?”微眯双眸。

    “你不属于这儿,你不是娄怀殇。”轩辕晚晴凝视他的眼睛,好似要寻找那份失掉的熟悉。

    娄怀殇原本与她对视,可渐渐露出些不自然,蓦地侧开头:“我的确不是娄怀殇,难道你知道我是谁?”

    轩辕晚晴温柔地牵住他的手:“你叫羽苍,是我的夫君。”

    柳云站在墙根下的三尺之内,无人敢近前。他周身散发的冷,简直可以把人冻伤。在看到轩辕晚晴从角门出来的一瞬,提着的心骤然放下,刚牵起笑容要走过去,却望见一张熟悉到陌生的脸。

    柳云定住,几乎不能动,只觉在听闻青羽苍死讯时都没有这般震惊,如今死而复生的青羽苍少了几分温润,他直觉地感到面前这个和青羽苍一模一样的人很危险。

    “晚晴,过来。”柳云现在手里没有兵器,但要带轩辕晚晴逃走并不困难。

    没等轩辕晚晴开口,娄怀殇先举了举与轩辕晚晴交握的手:“你这样喊我的妻子,不觉得逾矩了吗?”

    轩辕晚晴怔了怔,回看娄怀殇:“他是柳云,你曾经最信任的……朋友。”

    “朋友?”娄怀殇冷笑,“那我受了重伤以后,救我的人怎么不是他?”

    轩辕晚晴无言以对,唯有安抚:“是我们错了,羽苍,以后我们都不会再离开你。”

    娄怀殇放开轩辕晚晴的手,以一种抱着双臂、审视防备的姿态看着他们:“让我猜猜看,被最好的朋友夺走挚爱,怕我报复,索性就一剑捅穿我的胸膛,一了百了。”

    轩辕晚晴从未听青洛提起过青羽苍的死状,此刻闻言心如刀割,仿佛自己的胸口也隐隐作痛。

    娄怀殇斜睨着柳云,柳云冷眸相对,好一晌,才沉声开口:“羽苍是死在战场上,被一支利箭射穿了心脏。”语毕,玩味一笑,“你敢让我们看看你的伤疤吗?”

    娄怀殇冷哼:“有何不敢?只是……大街上?”

    轩辕晚晴道:“我们去客栈吧。”

    娄怀殇的背部,两肺偏左的地方,狰狞的疤痕呈现不规则的雪花状,面目全非的皮肤显露出硬韧的紫灰色。

    轩辕晚晴蓦地掩口蹲在地上,发红胀痛的双眸大睁,充溢着似要喷薄的悲痛。

    柳云艰涩地一笑:“你能活下来,当真命大。”

    娄怀殇披起青衫,脸色苍倦:“可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柳云看了轩辕晚晴一眼,已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你有个很好的妻子,她会努力让你想起一切。”说罢将手中一物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屋子里的气氛因静谧而变得微妙起来,娄怀殇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伸手把蹲在地上的轩辕晚晴拎起来:“别哭了!”可他说完这句话,却有些尴尬,因为这个女人虽然双目通红,却没有掉一滴泪。

    窗外有风,吹得树枝刮动窗棂,凄然作响。

    娄怀殇扫过桌子上的物件,是一枚成单的琉璃鸳鸯扣。他拿起来看了看,垂吊于指尖在轩辕晚晴眼前晃了晃:“这以前是我的东西吗?”

    轩辕晚晴不语,算是默认。

    娄怀殇一笑:“鹣鲽齐飞、鸳鸯双死,另一枚可是因我死了,所以你将它丢了?”

    轩辕晚晴恍惚地摇摇头。

    “那这一个不要也罢。”他将手一翻,琉璃鸳鸯扣倏地跌落下来。

    轩辕晚晴的神经突然绷紧了一下,飞快地伸手接住。不知为何,她感到不忍,鸳鸯扣被随意抛扔的瞬间,她仿佛看到另一个人的心也在被抛扔,只不过执心的人是她。

    “喂!”娄怀殇的语气很生硬,他扳过轩辕晚晴的脸,“你不是我的妻子吗?怎么好像这件死物比我还重要!”

    轩辕晚晴强挤出一丝笑:“你……还回娄府吗?”

    娄怀殇淡淡道:“既然你是我的妻子,我还回娄府做什么。”

    轩辕晚晴将鸳鸯扣贴身放好,说:“那晚上我们就离开圣城。”

    “去哪儿?”

    “回家。”

    “家?”

    “在轩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