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上阳林的白碧桃开了一片，阮云萱已经可以下地走动，遂约了轩辕晚晴一同去赏花。
春风吹杳花瓣，簌簌而落，打在肩头、发髻上，思南欢愉地跑来跑去，嬷嬷紧追着不敢怠慢。
阮云萱扶着轩辕晚晴的手：“多亏你，我才放心歇了这些日子。”
轩辕晚晴浅笑：“横竖也没什么事做，照看思南其实是清净了我的心。”
二人选了个被花瓣铺满的石阶，惠儿和春雨各置了材质花纹等级分明的软垫，因怕打扰她二人赏花，便率众退开。
沉默片刻，阮云萱突然问：“青洛想晋你的位份，被我拦下了，你不会生气吧？”
轩辕晚晴伸手捻起几瓣桃花：“什么位份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阮云萱不明白轩辕晚晴的意思，只道她是在说有青洛的宠爱便已足够，不由心中泛酸，苦笑道：“从踏入这座宫殿起，我就知道，一切都不会再一样了。青洛今日在柔福殿摆宴，明日又会去玉华殿、凝香殿……皇宫太大了，我虽贵为皇后，享中宫之繁，却成日里觉得冷清寂寥。”
轩辕晚晴安静地听着，淡淡道：“他是皇帝。”
阮云萱侧目看着轩辕晚晴：“我真的很羡慕你。”
轩辕晚晴也凝视她：“羡慕我什么呢？”
阮云萱沉吟一瞬，低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大概能让我羡慕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反倒说不出来。”
轩辕晚晴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我这一生能拥有的都失去了，实在不该是你羡慕的对象。”
阮云萱愣了愣：“晚晴，难道你还在为弘德青帝耿耿于怀？”
轩辕晚晴毫不掩饰地道：“我此生都不可能忘记他。”
阮云萱忍不住为青洛鸣不平：“可爱你的人不止弘德青帝一个。”
轩辕晚晴叹了口气：“云萱，有时候，人要跟着形势走。世间只有一个羽苍，同时也只有一个青洛，谁和谁的生命经历都不可重复。正因为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安静地住在了凡愔殿。终有一日，我是要走的。而你……”她看了眼和嬷嬷玩闹的思南，“你是青洛的结发之妻，你们有那么可爱的儿子。这些看似是困住你的牢笼，却也是你拥有的至宝。”
阮云萱默默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忽然一惊：“晚晴！你要走？”
“嘘——”轩辕晚晴示意她压低声线，“羽苍死的时候，我本就该跟着他去的。不过你放心，活过了最痛苦的时段，我已舍不得死了。可是，我也不愿再留在宫廷，这里的一切其实都不属于我。我和青洛的账大抵也不必再算，等某件事一结束，我就求他放我离开。”
阮云萱本想说“青洛不会放你走的”，但望着轩辕晚晴的侧颜，心里却隐隐期待她真能飞出这座巨大的牢笼。
“母后！母后！你看思南的花环！”
一只小手举着桃花串凑到阮云萱脸畔，阮云萱回神将思南揽入怀中，爱怜地亲了他一口。
思南咯咯笑，又把桃花串递给轩辕晚晴：“晚晴！你看！”
阮云萱微讶，忙轻斥道：“怎么可以直呼宫嫔的名字呢？”
思南扁着嘴：“那该怎么叫呢？”
阮云萱一时语塞，极简单的问题却回答不出。思南不耐，仍旧把桃花往轩辕晚晴手里塞。可轩辕晚晴却直勾勾地盯着上阳林尽头，仿佛在黑暗中待久的人窥见一缕午阳，虽然刺目的光线几乎要把人眼灼瞎，却依旧舍不得闭上。
“晚晴……？”阮云萱察觉到轩辕晚晴的异样，正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轩辕晚晴却已经倏地站起，举步疾奔。
桃花串落在地上，思南怔了一瞬，“哇”一声哭起来，阮云萱手忙脚乱地哄他，再抬头，轩辕晚晴的背影已隐入林中。跟随的宫婢们听见皇子哭闹，立刻从远处围了过来，挡住了阮云萱的视线。
桃花尽处，一袭青衣，长身玉立，点尘不惊。
四月芳菲，原是暮春绝景。但在这个男子出现的地方，只沦为陪衬。他的风神俊逸，他的遗世独立。除了青羽苍，还有谁？
轩辕晚晴藏在桃花林中注视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她不记得自己看过多少次这样的幻景，可每当她想要靠近，幻景便残忍地散去。
“是在下打扰了姑娘赏花的雅趣吗？”青衣男子隔着花木望向轩辕晚晴若隐若现的脸。
轩辕晚晴声音柔和，如在梦中：“不，我在看你。”
青衣男子挑了挑眉：“那姑娘为何不走出来与在下一会？”
轩辕晚晴不知所措地问：“我出来，你不要消失，好不好？”
青衣男子失笑：“好。”
一双汇聚着无尽相思的瞳眸凄婉而不可诉，花瓣落了她满身、满头，青衣男子诧异地微眯了眯眼，欠身道：“唐突佳人。”
轩辕晚晴觉得嗓子干哑，颤声问：“你不认识我了么？”
青衣男子摇了摇头。
轩辕晚晴笑起来，容颜如崖壁之花，灿烂惨烈。她的羽苍不认识她，青羽苍竟然不认识她！
青衣男子眼中微露不忍：“姑娘莫怪，如果我们从前认识，还请姑娘明示一二。”
昔日叠加的生离死别之痛终于在这一瞬搁浅，轩辕晚晴收起笑容：“我是贞才人。”
青衣男子皱了皱眉，但即刻依礼作揖：“才人万安，请恕草民初到皇宫，被这一片桃花吸引住了脚步。”
轩辕晚晴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拘礼：“你叫什么名字？”
“娄怀殇。”
“娄……你是文官公娄禹的什么人？”
“义子。”
“纵然是为嫦昭仪庆生，你也不该到这里来。”
“是。”
“你走吧。”
“是。”
远远地，已闻人声，惠儿、春雨等人拥簇着阮云萱来寻轩辕晚晴。
阮云萱恍惚觉得窥见的那一抹青色令天地为之肃然低昂，骇得她将一声唤断然憋在喉咙中：“那……那是……！”
轩辕晚晴拉过阮云萱的手朝着另一侧的门走去：“没有谁，你我都看花眼了。”
“……不错，是看花眼了……”阮云萱一手抚着心口，惊疑不定。她不敢也不能相信那个身影是青羽苍，如果是青羽苍，那青洛算什么？如果青羽苍没死，那青洛简直可以被定为逆谋了！
各怀心思回了殿阁，阮云萱在未央宫坐立难安，几次派惠儿去柔福殿打探嫦昭仪生辰宴的进展。
凡愔殿，轩辕晚晴让筠竹去请来了梁振，但并没有透露青羽苍的事，只托他出宫去暗查娄禹义子的来历。
纳谏阁，青洛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地觑着娄承业，娄承业不露声色、圆滑世故地笑着。
二人的对峙并未持续多久，青洛懒懒道：“朕不喜欢乱认亲戚，因为越是亲戚越能找到借口害你。”
娄承业道：“小民不敢奢求什么昭告天下，只是皇上身体里流着楼兰人的血，这是不可磨灭的。”
青洛莞尔：“你们隐姓埋名，甚至入赘到各个巨贾政客之家，朕的生母惨死宫中时，你们干什么去了？让一个女子在深宫步步为营、守护全族的利益，男子却安于逸乐、等着这名女子诞下太子、坐享其成，这样的血流在朕的身体里，只让朕觉得可愧可叹！”说到后来，青洛加重了语气，像是要把一腔情绪都喷涌而出。可这远远不够，他自幼受到的不平待遇、自幼养成的桀骜不驯，此番话难表万一。
娄承业却一点点笑开：“箬瑕为族人所做的一切，值得万世敬仰。可皇上您该恨的，不是您的族人，而是将楼兰驱逐的轩辕国！”
不等青洛接话，娄承业继续道：“小民知道您并没有把真正的轩辕王姬送回国，司天台监史的话或许在皇上耳中停不了片刻，但却能在朝中众臣间掀起滔天巨浪。只要她在您身边一日，您就对攻打轩辕有所顾忌，妖女必除啊皇上！”
他说到“妖女”一词时，青洛已拔出龙案左侧的宝剑，未等娄承业的话感慨完，青洛的剑尖已抵在了他的咽喉。
“你要封地，朕可以给你。但谁敢动晚晴，朕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娄承业不甘心地道：“忠言逆耳！皇上万金之躯，难道要亲被此妖女所害，才知其中危险？小民大胆恳求皇上三思！她是轩辕国人，是弘德青帝的女人，是您的仇人！”
青洛手上用力，娄承业连连后退，小孟听见动静从门外闯进来，吓得赶忙扑倒抱住青洛的腿：“皇上莫要冲动啊！”
青洛一脚踢开小孟，喝问：“朕的生母与宫暝可曾有所勾结？”
娄承业梗着脖子：“那不是勾结，是结盟！轩辕国的崩塌自然不会是一朝一夕！”
青洛眼前一黑，几乎拿不住宝剑：“那为什么……为什么朕的生母崩逝，计谋依旧？难道宫暝也是楼兰人？”
娄承业索性道：“那是因为您没能成为太子！宫暝虽非我族类，但当时她需要盟友斗倒皇后，而且只要她的儿子登基，轩辕国必是云胭囊中之物，试问还有谁比我们这些楼兰‘余孽’更了解怎样瓦解轩辕？还有谁能无声无息从轩辕借来兵马、钱粮？不过，我们也并不全信这个盟友，最后她死在皇上手中，真是天佑楼兰！”
青洛听着这一番激昂陈词，心头、脑中都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清楚地记得，正月十八落灯山那日，他对着轩辕晚晴发誓——如果此事与我有关，日后凡我所爱必尽皆成叛！
这么快……竟然应验得这么快！
他深藏在内心深处、甚至不舍得拿出来公然祭拜的生母，竟然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