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云胭宫词 > 第七十八回 粉痕腻、碧铁寒
    未申之际,果然下起雪来,仪仗执事乐器已列在了鸿波水榭。廊上的火盆里远远焚着松柏香、倩女草,水榭高台则摆满了水仙腊梅。四角长廊都挑起通明角灯,结彩高照,笙歌聒耳,锦绣盈眸。

    水榭之上,共列了一个大席、七个小席,都摆着上等果品菜馔,每一席旁边皆设一描金几案,各置上殿们专用的茶吊、茶碗、漱盂、方巾及酒杯匙箸。

    皇帝皇后正面上坐,萧妃向西,嫦昭仪向东,其他妃嫔依次排开。七个小席上是妃嫔们滞留圣城的亲眷,虽说赶着落灯山这日匆匆将她们召入宫廷,却也免了来月省亲的麻烦。除去皇后和萧妃的亲眷不能赶到,就连尚在新婚的燕婉也列席。此外,因弘德青帝的后宫只有皇后一人,众亲眷皆以为是善妒凉薄,如今见阮云萱多恩无罚,便都敢玩笑起来。

    待热热闹闹地用罢晚膳,宫婢们进来收拾尽了,又添好炭火新茶。

    青洛看着皑皑一片,开口道:“寒光凝玉鳞甲飞,冷芒盈翠金凯秽。琼林朝阙冬末上,瑶花集艳送春归。”

    众人皆道应景,小孟已拿了文房四宝来讨青洛的字。

    青洛执笔写就,又觉得有缺陷。他自幼不爱在诗文上下功夫,全凭即兴,这会儿思来想去倒不好改,便叫众人评评。

    素日里阮云萱也不爱作诗,耶律祯琪更不喜这些文儒之事。娄玥婵、薛绾琴倒是有灵犀一点,可谁都不敢造次。

    青洛正无奈间,却闻一阵香风,一只玉手拿过他握着的吴皖紫毫,改一换两,在遒劲的汉隶下缀上蝇头小楷。

    青洛尚看着那亮如冰雪的白玉镯在细腕上晃出血色,耳中已传来轩辕晚晴的软语:“皇上看看,这样改起来可合心意吗?”

    青洛方才回神:“栉凯秽、遣冬降,就是这么改!深合朕心!”

    轩辕晚晴搁下笔,呵手取暖,俏脸含笑。

    青洛问:“冷了么?今早那件雪貂裘怎么不穿?手拿来,朕给你捂一捂。”说着携了她的手,皱眉道,“这样冰……兰心,盛一碗碧梗粥来。”

    “谢皇上。”轩辕晚晴敛衽欠了欠身。

    青洛凝视她手腕上的镯子,恍然,低声问:“可是我送的血玉镯?”

    轩辕晚晴似笑还嗔,蓦地抽回手,却一下打在兰心端着的碗上,兰心没用盘子托着,手上一烫端拿不住,整碗粥全扣在地上,还溅了一些在轩辕晚晴的裙角,惹得青洛怒道:“蠢材!”

    “婢子该死!”兰心顾不得委屈,赶忙跪下讨饶。

    “不是兰心的错。”轩辕晚晴道,“是妾身冒撞,皇上息怒。”

    青洛哪舍得怪她,便对兰心挥了挥手,唤道:“来人,陪贞才人去换件衣服。”

    下席里的燕婉倏地站起来:“让我陪着吧!”

    青洛愣了愣,轩辕晚晴道:“不过是条裙子,皇上万不可为妾身扫了雅兴,就让统领夫人陪同吧,妾身也好与她说说话。”

    青洛听她如此说,便颔首应允。

    席上,宋悦琳凑近耶律祯琪说:“这算哪一门子的亲戚?统领夫人去攀扯一个才人。”

    耶律祯琪道:“主仆情谊深厚呗,你也不是没见那日的场面,有哪个统领夫人的婚嫁办得如此冷清?连个道贺的都没有。”

    宋悦琳掩口而笑:“她方才想要显山露水,可惜砸了,惹得皇上连兰心都骂了。”

    耶律祯琪问:“你可瞧见她带着的镯子了?”

    宋悦琳道:“看的不真,好像莹白里还有一道道红,只怕是个假的。”

    耶律祯琪心里更看不起宋悦琳的见识,但脸上笑的和乐。

    然而她心中有一件憾事:那对血玉镯分明稀世罕见,非活血孕育而不得,且那镯子色泽之莹润瑰丽像极了长白玉的玉髓,万里挑一尚不能够,她母家曾鼎盛时期好不容易才得来一块、打磨成镯,藏在一只幼鹿的腹中,欲等她出阁之时垫作嫁妆,后来没落,一切不了了之,今日看见轩辕晚晴戴着,不由悲从中来。

    宋悦琳见耶律祯琪笑了一笑便不再说话,自己也安静下来。

    转出回廊,风音已在东隅的一角老树林里等着,远远望到轩辕晚晴和燕婉匆匆赶来,急忙迎上去:“柳云已退宫去见薛王,我以为你们出不来了。”

    “幸好还有换衣作为推脱,只是连累了兰心。”轩辕晚晴喘匀了气问,“可安排妥当了?”

    风音点头:“从这儿往朱砂殿一路的宫人要么被我遣去做事、要么自去吃酒取乐,趁着这年节最后一日的放纵,再无不妥。”

    “好。”轩辕晚晴握了握燕婉的手,“婉儿去凡愔殿做出些响动来掩人耳目,我和姑姑尽快赶回去与你会合。”

    燕婉点点头,迅速地走了。

    雪映着光,反而亮堂,风音取出怀揣的凝碧珠,和轩辕晚晴也朝朱砂殿疾行。

    薛王行苑。

    “三叔至今还为二哥的死耿耿于怀、不肯上朝,断不会是他。”薛墨白拿出一封绢帛,“数日前我查探过卫城中郎将,他的确是被苏澜蒙蔽,并不知情。”

    柳云耸耸肩:“所以我们要换下一个目标,青狄?”

    薛墨白啜了口茶:“七叔也不必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哦,那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

    “柳云,我发现你思维有问题。”

    “那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薛墨白只好道:“我只能告诉你,七叔不会害二哥,二哥不应允的事,七叔也不会妄为。”

    柳云沉默片刻,捏了捏眼睑,露出一抹玩味的笑:“你应该不是想告诉我,其实羽苍是青狄的儿子吧?”

    薛墨白黑了脸:“不要拿二哥和母后开玩笑。”

    柳云笑容不变:“好,既然你如此肯定,我也不坚持。现在排除了这两个可能,其他的可疑者就很难探查了。”

    薛墨白道:“七哥、今上、先皇,无论是谁,总有一图,青繁锦也是一样,她现在留着轩辕闻政的命,不过是还没有子嗣继位,一旦她有了亲生子,轩辕闻政这条命就算完了。”

    柳云漫不经心道:“所以我逃出轩辕国之前帮他配了一副药,只要他狠下心自己喝了,或是骗青繁锦喝了,此生就彻底可绝子嗣之念。”

    薛墨白瞪大眼睛:“这可再难保有人狗急跳墙!”

    柳云打了个呵欠:“谁爱跳谁跳,又不是我的国、我的人,管那许多。”

    薛墨白气结:“可轩辕跟二嫂息息相关!青繁锦也是五叔的血脉!”

    “妇人之仁。”柳云撇开头望向窗外,“现在该叫‘六嫂’了。”

    薛墨白愣住,失神一瞬,才问:“柳云,你放弃了是吗?”

    柳云斜他一眼:“放弃什么?”

    薛墨白犹豫道:“二嫂不肯跟你离开宫廷……”

    “是啊,放弃了。”柳云承认的非常快,几乎是赶着打断了薛墨白的话,“她知道你这里必然尚无所获,便趁着今晚去翻翻那位贵太妃的东西。”

    “桂华苑?”

    “桂华苑风音便可查了,自然是去朱砂殿。”

    “自从六哥登基,宫廷守卫森严,你我无召都不可随意走动!”薛墨白拍案而起,“白日去不得,晚上若让人发现更是难辩!你怎能让她去做如此危险之事?”

    柳云不耐烦道:“我几时拦得了她?况且又不是我的女人,管也无意。”

    薛墨白来回踱步:“我只当二嫂有你劝着,已想开许多,不料你竟是头一个嫌这其中不够乱的人。”

    柳云冷哼一声,起身要走。

    “站住!”薛墨白怒道。

    柳云连停都没停:“王爷还有何指教?”

    薛墨白忍气一瞬,道:“伏龙没死。”

    柳云顿住脚步,片刻,吐出一句“多谢相告”,复又离去。

    这里朱砂殿已空了许多时日,风音用盗来的钥匙打开铜锁:“王姬千万小心,我将锁锁上后在这里守着,最多半个时辰,咱们还是要赶回去的。”

    轩辕晚晴走进去:“你放心,关门落锁吧。”

    她手持凝碧珠,先进了暖阁,翻找一瞬后并无所获,别说书信,便是连一张纸笺也没有。而后又到正殿巡视,竟真在降香黄檀的柜子中发现一个暗格,打开来却是两只空匣子

    轩辕晚晴泄气地在椅子上坐下:羽苍一向奉孝,他就算知道贵太妃藏歼,也不会派人暗中搜宫;而青洛,自从登基,大事小情不断,也不会有功夫和心思搜宫,何况他已是皇帝,没有益处的事也不愿做;遂只能猜测是贵太妃迁去桂华苑之前进行了销毁,也无从得知与青繁锦私下往来的内容了。

    果真如柳云所说,那么青繁锦的图谋显而易见,只是她一个人再难成事,必有不断援助方得今日成效。这给予援助的一方采取了蚕食的办法,让轩辕国从上向下倾塌;若按着青繁锦远嫁时的日子来算,最大的受益方自然是青莫离,单忆起那场战争便可确定轩辕国的内鬼是青繁锦无疑。可现在青莫离和宫暝都死了,青繁锦更像是自己独揽大权;轩辕晚晴知道轩辕闻政的本事,而轩辕国内再不济也有老臣衷心于唯一的皇帝,故而命令杀手追杀时一、柳云一案,完全是个心狠手辣、气急败坏的作风,青繁锦已经很久没得到过援助方的谋划,两方势力恐怕是僵持不下了。

    必须找到……只有找到谋划的关键才能想出阻止青繁锦的办法!

    轩辕晚晴想到此,霍地站起来,凝碧珠却轱碌碌一滚埋进了放在敞厅的贵妃榻下。立时,四下里暗了不少,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轩辕晚晴无法,只得顺着光亮摸过去,跪下来伸手捡拾凝碧珠,然而手却碰到一只冰冷的铁盒。

    她先捡起凝碧珠,又将铁盒取出来,这盒子没有锁,看上去再普通不过,打开来,却是一堆碎了的玉块。

    宫暝的喜好是非奢华不留、非精致不取,然而竟将一只堆放了碎玉块的简陋铁盒放在每日必憩的贵妃榻下,当真奇怪至极。

    轩辕晚晴思量一瞬,抱起铁盒,匆匆出了敞厅,去找风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