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云胭宫词 > 第六十七回 不胜桂华落
    这是宫暝搬入桂华苑后,轩辕晚晴第一次来看她。

    院落中,三五排长长的斑竹架上都挂着素白的长纱,风吹动着它们,显得飘摇无助。

    殿门敞开着,侍奉的宫人都不知去了何处,轩辕晚晴径自走进去,凝望着同样白裙拖地的宫暝。

    这彻天彻地的白让本就入冬无花的桂华苑多添了一笔肃杀,宫暝注视着自己在镜中明显衰老的面容,用手轻轻抚摸着已丧失弹性与光泽的脸庞。

    轩辕晚晴拿眼扫过几案,竟已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灰,正要唤人进来,却听见宫暝道:“你若要喝水,就去自己烧一壶来吧。”

    轩辕晚晴唇瓣微颤,转身走向后殿,自己动手汲水。

    “您别脏了手,让奴才们忙活吧。”暗中观察的内侍立刻跑上前来,由于帝位已经易主,便只含糊称呼她为“您”。

    轩辕晚晴不理,汲上半桶水来,又费力地拎到灶舍,以小铜壶煮开,继而垫了一块白布执进前殿。

    宫暝本以为她受不得激已经走了,这会儿瞧见她回来,手中还拎着滚水,不禁有些惊奇,遂笑出声:“好,好,终于有个像样的人来和本宫说话。”

    轩辕晚晴冲涮了两只茶盅,见小木盒子里还有些茶叶末,正好够泡上一壶,遂不紧不慢地净了手沏茶。

    宫暝苍白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在轩辕晚晴对面坐下,一同细细品茶。

    半晌,一盏茶饮罢,轩辕晚晴开口:“娘娘谋算一生,可想过自己会输的这样惨么?”

    宫暝的目光在轩辕晚晴脸上扫过,露出深思的表情:“输?也许从本宫决定踏进皇城的一刻就已经输了。而在这尽享杀戮的荣华背后,要么成为刀俎,要么成为鱼肉,又有什么惨或不惨之说。”

    轩辕晚晴沉吟,眉眼间露出一丝怒意,几近冷笑道:“娘娘的两个儿子,一个做了刀下亡魂,一个中毒昏迷不醒,承受过这样的锥心之痛,还能看得如此之开,真叫人佩服。”

    宫暝微笑:“彼此彼此。”

    轩辕晚晴狠狠地看着她:“告诉我!羽苍中毒和你没有关系!”

    宫暝淡淡道:“有没有关系,人也已经死了,不能复生。”

    轩辕晚晴寒冰利剑般的眸子透着莫名的疯狂:“不错,人死不能复生,就算真与你无关,也同你的儿子脱不了干系。这世间,母子亲情最令人难以割舍,既然你连这些都能看得开,我失去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大不了?你放心,我不会跟你彼此彼此,我注定能比你得到更多的爱。贵太妃,你扪心自问,如果不是你一直不肯放下权势,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值吗?值得吗!”

    “你不曾经历,你不会懂的!”宫暝被她的质问惹恼,拂袖站起身退开几步,“没有权势,就只会被人踩在脚下。民间生活尚且如此,更何况后宫生涯?本宫从十七岁开始,会的本事就只有谋算人心。你以为你失去了青羽苍很痛苦很难过?本宫告诉你,想在这后宫生存下去,你就要连自己是谁都忘记!区区一个男人,不过是一块踏脚石!”

    轩辕晚晴从未听过这样锋利的言辞,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过了许久,宫暝歪着身子坐下,声音有些发颤:“值得……本宫只要有一子尚存……一切都值得……”她的嘴角开始沁出血沫,胸口剧烈起伏,越来越多的殷红浸染着洁白的衣裙。

    轩辕晚晴如堕冰窟,蹭着地缓缓后退。烹茶时,她在宫暝的盏中投了一种毒,会令人气冲百会,呕血而亡。

    忽然,她退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紧紧拥着她,在她耳畔低喃:“不要怕。”

    轩辕晚晴死死揪住那人的衣袖,恐惧道:“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不是你,晚晴,与你无关。”青洛的臂膀抱得更紧,“这之前,我早已派人在她每日的膳食中下了毒,毒发之时比这要惨上数十倍,是你解脱了她。”

    轩辕晚晴回靠进青洛怀中,大口大口地喘息。她虽然惊骇之极,却没有流一滴泪。

    青洛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厌恶地看了眼已经死绝的贵太妃,将轩辕晚晴横抱起来,走出桂华苑。

    而轩辕晚晴的目光,从青洛脖颈间探出,一直盯着宫暝睁大的双眸,这双眸子里没有惊惧和痛苦,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对世间嘲讽的笑意,更有一缕深深的牵挂透过这层层宫墙,延伸到遥远的贺兰。

    纳谏阁。

    薛墨白等青洛已经等得不耐烦,刚要起身离开,便听见内侍奏报,立刻迎上去:“六哥,七王叔的事你究竟要怎么解决?”

    青洛显然对他的称呼不太满意,举步绕过他身侧,缓缓坐在龙椅上,才道:“诸臣廷议,囚禁不杀已是最好的结果。”

    薛墨白急道:“青琏是七王叔唯一的儿子!”

    青洛抿一抿唇:“他行刺朕,终生囚禁尚算看在七叔的面上。墨白,三叔都对此事持附议态度,你还是无须参与为妙。”

    薛墨白觉得这几案龙椅之间的人有些陌生:“六哥,你方才去哪儿了……”

    青洛漫不经心道:“桂华苑。”

    薛墨白问:“那女人死了?”

    青洛笑笑:“死了。”

    薛墨白也露出一丝笑:“很好,谁杀了她?”

    青洛挑了挑眉:“自然是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宫廷之中也只有皇帝可夺人性命。

    薛墨白笑觑了他一眼:“不是你。”

    青洛眉目一凛,看着他不语。

    薛墨白道:“你注意过桂华苑墙根下那些蔓生的野草吗?那都是解毒的良药。你每日添进膳食中的毒素,根本不起作用。否则我也不必调走侍奉扫洒的宫人,让她尝尽冷清滋味。”

    青洛皱起眉头:“你是说……”

    薛墨白叹了口气:“谁也不能用毒害她,除非她自己想死。”

    青洛眯了眯眼,不屑地冷哼。

    薛墨白凝视他:“对青琏而言,七王叔虽是有血缘的亲生父亲,但没有贵太妃和青莫离跟他亲近。你大概也知道他为什么刺杀你,因为你手上沾有青莫离的血。”

    青洛脸色阴晴不定:“你同情反贼?”

    薛墨白目露寒光:“不,你杀了他替二哥报仇,我很感激你,我甚至可惜我不是将他手刃的人。但将心比心,青琏也是如此,你杀了他最亲近的人,他自然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青洛回想当时情景,心有一瞬动摇。

    薛墨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六哥,你的暗卫及时出剑,现在青琏的手算是废了。朝堂之上,曾与七王叔有过节的人恨不得趁此机会将他们父子打入地狱、永不超生。你想想,你才刚登基为帝,多少人的眼睛盯着你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如果你能以德报怨,我想七王叔必定誓死效忠,而那些暗中离间青氏皇族的人也会有所畏惧。”

    青洛何尝没想到薛墨白所言之辞,但他根本不在乎谁的眼睛盯着他,他只要他的心舒坦。青羽苍那句话说得很对,他有杀伐决断,却少一寸仁心。

    不过……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精通诗词歌赋、不喜兵戈政闻的薛墨白开始对形势看得如此通透?

    “朕会考虑。”青洛不动声色道。

    薛墨白闻言,不再劝他,从袖子中抖出一段白卷,放在龙案上,躬身一揖:“臣告退。”

    青洛展开白绢,是一首悼词:

    维弘德二年岁次壬辰,臣弟等谨以刚鬣牲醴之仪致祭于皇兄弘德青帝羽苍之灵前曰:呜呼!白鸡应梦,空伤感逝之篇,青鸟使来,遽赴游仙之约。典型失望,闾里同悲。维吾兄羽苍,望隆山斗,品重圭璋。自古帝王,继天出治,建极绥猷,莫不泽被生民,仁周海宇。

    吾兄仰荷天庥,抚临海宇,建立元良,虽历两载,攘外安内,民居乐业,四海升平。奈天不佑,番邦生乱,吾兄疾中亲征,一身血染,倒卧黄沙,秋瑟落叶葬英灵,吾兄,殁。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常望梅颜,傲骨冰痕,最终持洁。辗碎尘土,仍为护生春泥,世又几何?残峰横断,孤云独去,壮志归程。冠六艺,孑然一身。恩义徒然几许,而今萧索难期。感怆意,千丝万缕;尽化作,风飘絮飞。

    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仰冀明灵,尚其歆享。

    二哥,二哥……即便你死了,我们也依旧在你的指引下活着,这究竟是你之幸,还是我之幸?

    三日后,青洛在朝堂念及青羽苍之死,唏嘘不已,又感叹青氏血脉凋零、有愧于祖先。聪明的臣子已经知道青洛心意,便顺着说青琏年幼、皇上当以仁德为怀。不聪明的也听出不能再定青狄的罪,纵有不甘,也知青洛性情乖张,只得雷声大雨点小地过了。

    之后,又有文臣站出来提上一件大事:立后。

    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

    青洛还是皇子时,就迎娶了南夔王姬阮云萱为正妻;封定北王时,皇子妃也自然而然成为王妃;如今立后,看来也非她莫属。

    但又有人提出异议,说此次平乱,北番盟军功不可没,更何况,相对于稚子为帝的南夔而言,北番更强大难驯,当立耶律祯琪为后,以示安抚。

    青洛遂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不,是三难。因为他心中的后位人选,尚有一个轩辕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