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皇宫正殿的众臣吵嚷不堪。
文臣大都口中念念有词地与对立者辩论，用一种不徐不疾的语调，甚至来回踱步表示对对手的轻蔑。
武将则热情而偏执地吹胡子瞪眼，仿佛有一把火焰，将他们烧得异常明亮。
青羽苍坐在龙椅上，目光将装饰黄彩琉璃瓦的八十八位神仙看了个遍，最后停留在正脊的“螭吻”像上，淡淡开口：“屯兵欲反、口出逆言……商量了这许久，依众卿之见，朕该如何？”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教众臣纷纷聚拢在一起，都不知不觉停止了争吵。
“启奏吾皇，西陵王反意昭然，应即刻下旨收回封地，将其禁足！”
“启奏吾皇，西陵王自幼温和淡然，绝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皇上三思！”
“启奏吾皇，西陵王私自屯兵，应知此乃禁忌，若非蓄意为之，怎能拒守不查？”
“启奏吾皇……”
“够了！”
青羽苍突然厌烦恼怒的呵斥让众人惊愕地住了口，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
青羽苍按压着王冠覆盖额际的穴道，有些微的耳鸣。
“陛下。”许久未出现在朝堂的定国公太傅走进来，“西陵王是您的什么人呢？”
青羽苍像是看到一缕冬阳：“他是朕的大哥，是朕不能割舍的手足。”
“陛下圣明。”青熠敛衽一礼。
“皇上。”青狄沉声开口，“您抬头看看这被钉死在金殿正脊的‘螭吻’，再想想二十多年前的七殿之乱，任何事都该防患于未然！”
青羽苍眸中原有些期待，此刻又黯下去：“七叔是教朕宁可错杀？”
青狄声音幽然：“皇上圣明。”
朝中众臣全都噤若寒蝉，这两位辅政定国有大功的亲王就像庙堂入门处伫立的威武神像，对峙有如雷霆相交。
青羽苍漆黑润泽的双眸微眯，他觉得眼前的片段有些昏花，耳中能听见的声音也模糊起来。
大哥……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皇上！”
“陛下！”
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朝臣慌乱的呼喊，青羽苍眼前一片黑暗。
朦胧中，耳畔有焦灼温柔的轻唤，又有冰凉的丝帕拂过额头，青羽苍头痛欲裂，想要睁开眼睛。
晚晴，你是么？
“中邪？怎么会中邪？”青狄一怒之下拎起御医的前襟。
御医哆哆嗦嗦道：“圣王爷息怒，只因……只因皇上此状来得蹊跷、毫无病症，又不是毒，所以微臣认为……”
“你认为？”青狄松手将其搡掼在地，“皇上的龙体也敢如此轻视，竟用怪力乱神的说道！”
御医连连磕头：“圣王爷饶命！圣王爷饶命！微臣见识浅薄，实在……实在……”
“柳太常呢？”青熠问。
御医诺诺摇头：“不……不知……”
“都出去。”轩辕晚晴从紫宸宫暖阁里走出来，神色肃穆端沉，“两位王叔请留步。”
“皇后娘娘。”青狄和青熠皆依礼作揖。
轩辕晚晴沉默半晌：“云先生早早接受密令去往贺兰凤凰，想必此时已经到了。”
青熠惊愕道：“只为给老五瞧病？”
轩辕晚晴点点头。
青狄发出一声谑笑：“真是兄弟情深。”
轩辕晚晴微微蹙眉：“依两位王叔之见，中邪之说是否可信？”
青狄迅速断言：“若邪术能置人于死地，这世间便再无太平。”
青熠附议：“与其相信是中邪，不如从中毒下手。”
轩辕晚晴叩叩门框，梁振立刻推门而入，屈膝跪下：“听凭皇后娘娘吩咐。”
轩辕晚晴道：“请梁统领派遣最稳妥的人报信予贺兰凤凰，追回云先生。”
“是。”梁振领命而去。
“熠王叔。”轩辕晚晴看向青熠，“子时请主巫卜的端公前来跳神，为皇上驱邪。”
青熠不解，但对着面前这个端华的女子却质问不出来，只好无声应诺。
“狄王叔。”轩辕晚晴又望住青狄，“请封锁皇上病倒的消息。皇上心软，但依本宫所见，西陵王一事还是由王叔做主为妙。”
青熠讶得忘了反驳，青狄也重新打量轩辕晚晴，遂抢在青熠开口前扬声道：“臣遵旨！”
入夜，一片片火光映得人心惶惶不安。
宫女、内侍和被准许入殿的大臣们跪在紫宸宫苑里，暖阁正对的空地上设有香案神位，上置贡品香烛。端公焚香叩首、闭目假寐片刻，忽然跳起、全身战栗，并且边舞边跳。
轩辕晚晴在燕婉的搀扶下立于暖阁外侧处，梁振亲自跨刀守护在左斜方。
端公手中的鹿角铜铃发出闷哑的碰撞声，让人听着不寒而栗。他唱念的内容是人们听不懂的咒语，偶尔又似问答般冒出一两声尖锐的嘶吼。蓦地，端公突然站定，面向暖阁侧处，褐色的瞳仁死死盯在轩辕晚晴脸上。燕婉和梁振见状，各迈出一步护住轩辕晚晴，轩辕晚晴异常平静地回视，没有任何惊慌。端公朝她走了两步，仰面跌倒，口吐白沫。
梁振急忙率领禁军上前将端公架开，香案两侧的小童齐声道：“跳神结束。”
轩辕晚晴开口：“待端公醒来，回禀本宫。”
小孟答：“是。”
轩辕晚晴又缓声道：“众卿辛苦了，且回去歇息吧。”
跪拜的大臣们叩头：“谢皇后。”
明亮的光芒暗了下来，轩辕晚晴怕打扰青羽苍心神，便命人将凝碧珠都聚在暖阁的外堂，她披着一件薄纱斗篷支着头坐在椅子上，神色迷茫纷乱。
燕婉打了个呵欠，看四下里侍立的小丫鬟也都疲惫地阖着眼，便轻咳一声，将她们赶去睡觉。
这时小孟躬身而入：“娘娘，端公到了。”
端公进来后，噗通一声跪倒，身抖如筛糠：“娘娘饶命！”
轩辕晚晴疑惑地看着他：“你起来，本宫不要你的命。”
端公呯呯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轩辕晚晴无可奈何道：“本宫不治你的罪。”
燕婉看得直冒火，伸脚踹在端公肩头：“你若再不清楚老实回话，下一刻就是人头落地时！”
端公带着哭腔道：“神明不保佑！奴才也没法子！”
轩辕晚晴沉声道：“本宫知道。”
“您……您知道？”端公诧异地抬起头。
轩辕晚晴美丽的脸庞上闪动着若明若暗的光：“中邪之说，本宫原就不信。”
端公垂下头：“娘娘，巫卜之术向来只有请神者洞悉内里乾坤。”他偷瞄燕婉一瞬，咬牙道，“皇上是被参虚方向的邪神拘镇了魂魄，而这紫宸宫可不是个休养的所在！”
轩辕晚晴想起先皇青丞被骊姬刺杀的场面，不禁身体微微发颤。
燕婉不明所以，冷哼道：“胡说！这紫宸宫乃借朔望之光、汇聚东来之气的所在，最是阳气旺盛，怎么……”
“参虚是指方位吗？”轩辕晚晴打断燕婉的话。
端公支支吾吾道：“奴才……鲁钝……”
轩辕晚晴叹了口气：“西北啊……难怪方才你用那种目光看着本宫。”
“奴才不敢！”端公复磕头，“奴才怎敢窥视娘娘凤颜？那是……那是……”
“那是神明在指责本宫，对吗？”轩辕晚晴温和的话语中透着丝丝冷意。
端公不再言语，头抵着地。
轩辕晚晴望向小孟：“你去着人清洁祈煊殿，明日一早备车辇伺候皇上迁宫。”
小孟哪敢质疑，忙接旨去了。
轩辕晚晴又问：“本宫还能为皇上做些什么呢？”
端公犹豫一瞬道：“娘娘，这宫中实是个锁人之处，奴才此法至多能缓和危急，皇上的症状并非跳神可解。奴才闻民间有巫术‘唤魂’，灵验非常，娘娘若肯下降市井……”
“娘娘凤驾怎能临凡？”燕婉止住端公的建议，“太危险了，不可以。”
“行了，本宫知道了。”轩辕晚晴站起来，“端公你下去吧。”
端公叩头，背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颤颤巍巍告退。
燕婉望着轩辕晚晴的背影：“王姬，难道你信跳神之言？”
轩辕晚晴推开暖阁的门：“难道我还有别的办法可想吗？”
燕婉哑然。
连御医也查不出原由、连王爷也束手无策，一个长久待在深宫的女人又能做什么？或许现在只能等待着柳云速速归来，以及跳神那一点微茫的希望。
轩辕晚晴径自走进黑暗中，燕婉想随后跟进去，轩辕晚晴却已经关上了门。她缓缓转过身来，背靠着门板，眼前渐渐失去色彩，寂静和暗夜笼罩了她。她试探着前行，摸到床畔，握住青羽苍的手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珠，无声抽泣。
翌日清晨，随着一声“二哥、二嫂”的高唤，轩辕晚晴从梦里惊醒，下意识地先探查青羽苍鼻息，感受到温热后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却发觉腿脚已经麻木。
薛墨白撞进来时愣了一愣，红着脸转身后退，把手递给轩辕晚晴。
“谢谢。”轩辕晚晴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整了整衣衫。
燕婉此时也披头散发地冲过来，嗔怪地瞪了眼薛墨白。再看轩辕晚晴妆容虽有些花，但并不失礼，才忍着气道：“婢子先侍奉皇后娘娘梳洗更衣，薛王请到园子里等候吧。”
薛墨白红着脸往外走，又不放心地问：“二哥怎么样？”
燕婉没好气道：“你去问殿外那根木头！”
薛墨白愣了一愣，走出殿，看见梁振立在外面，若有所思问：“你是追我追到这儿就不敢进去了么？”
梁振挠挠头：“是。”
薛墨白露出一抹笑：“伏龙统领怎么选了你当徒弟。”
梁振翻了个白眼，继续当木头。
一盏茶的功夫，燕婉走出来请薛墨白进暖阁。
轩辕晚晴正坐在床畔的矮榻上，用手摩挲着青羽苍的额头。
“皇嫂。”薛墨白平复情绪后拱了拱手，“皇上究竟是什么病？为何不见御医在此？柳云呢？”
轩辕晚晴轻声道：“他没有病，所以不需要御医，云先生很快就会回来了。”
薛墨白不明所以，上前探看青羽苍，只见他神色并无异样，就像睡着了一般。
“二哥……”薛墨白感到无端地害怕。
他自小在青羽苍的照顾下长大，甚至比跟先皇后更为亲热。他不爱谈兵论学、钟意诗词歌赋，所有皇族子弟都看轻他，唯有青羽苍认真请奏找人来教他学戏。他没有亲兄弟，却在毫无血缘关系的青羽苍身上，体验到了兄长的关爱。这是他不能忘的，也是他将用尽一辈子偿还的情谊。
“墨白，他不会有事的。”轩辕晚晴看着他凝重的样子，开口劝慰。似乎每这么说一次，她自己心里也能多一分笃定。
“嗯。”薛墨白揉了揉眼睛，“我能做些什么？”
轩辕晚晴问：“西陵王真的造反吗？”
薛墨白低下头：“大哥还没有决定……”
轩辕晚晴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叫还没有决定？”
薛墨白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他刚才已经肯定了西陵王的反意。
轩辕晚晴轻叹一声：“也不算错怪了他。”
薛墨白霍地抬头：“皇嫂？”
轩辕晚晴淡淡道：“狄王叔应该已经给西陵王发去密信，引他来朝，准备派兵围剿了。”
薛墨白大惊失色，他猛然记起护送轩辕晚晴归宁时的情景，时一说会将冒犯她的士兵五马分尸时，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