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已经有了些许凝聚起来的暑气，轩辕晚晴从未央宫折回时独自一人坐在霰矶廊的玉石柱上，等着绻秀去取遮阳的锦盖归来，蓦地远远瞧见一袭黎色，缓缓将头转向了另一侧。
黎色匆匆近了，忽然停驻在轩辕晚晴的斜后方。好一晌，才听到声音：“早知道轩辕国女子个顶个儿的身材苗条、婀娜多姿，可你这些日子也委实太过弱柳扶风了。”
轩辕晚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微微侧目，像是要起身行礼，却半天不见动静。
青洛微笑：“我回来之前去过轩辕，见你父侯也消瘦了很多。”
“你去见他……做什么？”轩辕晚晴开口，声音有些哑。
青洛道：“这一趟所获颇丰，我对南疆知道的甚少，自是要到轩辕这样举国皆商的地方打听形势，还托通商的人绘制了几幅详细的地形图。至于见你父侯，本是常理，而且也有两件事想问问他。”言及此，顿了一顿，不等轩辕晚晴发问，便好似感慨般道，“现在经至未央宫这段回廊是最僻静不过的了，你若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最好不要走这里。”
“这是何道理？”
“独自莫凭栏。”
“你怕我想不开？”
“不，我是怕有人看见你，会想不开。”
“又和解？”
“美丽的姑娘若被幽静之景一衬，便越发令人心驰神往，你若再露出今日这般顾影自怜的表情，那三千粉黛皆如鬼，还不羞愤自杀？”
轩辕晚晴听罢，立时脸上绯红，不好意思再接青洛的话，故佯作恼怒，然而心却像被吹开了一丝涟漪。
青洛原本见她双颊红晕，不禁心神一荡，忽地又查其不悦，便赶忙遮掩了情绪，正色道：“唉，二哥在前朝忙于政务，父皇虽不过问但暗中必然知晓，他丝毫不得行差踏错，若你再不好起来，只怕他要愁上加愁了。”
“我如何不想好起来……”轩辕晚晴恹恹地低语了一句。
青洛心疼道：“你……何故跟自己过不去。你看我，明知前路凶险九死一生，尚还迎难而上，你要知道，入了战场，那命就不归自己了……你的命至少还是自己的，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若是可以，我倒愿意与你调换，只有命不归自己的时候才能真正绝处逢生。”轩辕晚晴闭了闭眼。
青洛闻言苦笑：“不知我可以给你看看手相么？”
轩辕晚晴微怔，伸出手来，却在青洛要触碰到时翻腕重重拍了一下，没好气瞪他一眼：“可看清了？”
青洛夸张地笑着呼痛：“哎哟，看清了看清了！你看啊，你的生命线就在你自己手上，你的命运轨迹都由自己掌握。有的将军上阵之前还烧香拜佛呢，我却从来都不做这些，天要是左右我的命，那我非翻了这个天。”
轩辕晚晴轻声一笑，赞许地看着他：“我懂你的意思，绝不会自轻自贱，只是……”声色转黯，“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好起来的。”
“只是什么？”青洛不满地追问。
轩辕晚晴叹了口气：“只是恐怕用不了多久我即便不自轻自贱，也会令人引为笑柄。”
青洛脸上有冷厉的笑意划过：“那我倒真要看看谁敢笑你了。”
轩辕晚晴避开他的目光：“你何时走？”
青洛会意：“快了，刚刚父皇唤我去叮嘱了一番，不日就要前往点将台。”
“小心，珍重。”吐出这四个字，再不知说些什么好，似乎有些话忘了问，有些话不记得说。轩辕晚晴瞥见一抹白色近了，便迎着绻秀的锦盖走去。
青洛凝视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不禁握紧了拳头，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能否解开她一星半点的心结，只是大战就在眼前，他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念及此处，青洛自嘲地笑了笑，遗憾？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她——这个女人……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
没过几日，薛墨白带着一队护卫进圣城，入宫前让他们驻在了禁卫营，自己一人面圣述职，并奉上几样宝贝，其中有一只紫晶碗，天然形成中空的开口笑脸，深得皇帝青丞欢心。
离宫前，薛墨白来到祈煊殿，青羽苍奉之以小宴。
“二嫂，这鬼国嵌的金手镯连轩辕也不多见吧？”薛墨白打开一个绒盒，立时有异彩透出，内是金质镂空的手环，镂空形状为一个个珍珠母贝拼接而成。饶是见过珍宝无数的轩辕晚晴也不禁赞叹其工艺精致。
青羽苍温然笑道：“你最爱留心这些东西。”
薛墨白得意道：“我这些日子结交了许多湾商，他们大多从云胭和轩辕进购金银宝石，再带去海外诸国加造工艺镶嵌，转头反卖回给咱们，要价却高了不知几许。我与苍梧将军商量过，不如自己也做这样的生意，若是成了，至少再不愁军饷。”
青羽苍赞道：“你与六弟在这方面都有才能。”
薛墨白撇撇嘴：“若不是二哥提点，怕也想不到这一层，我面圣时已探定了陛下的口风，全凭咱兄弟几个放手去做，二哥放心，挑出来的那些护卫都是信得过的人。”
青羽苍虽笑着，但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六弟此番南疆之行不容有失，有你的人和北防的人护着总多几分平安，父皇既有了放任的决断，我们就更要替六弟思虑周全。”
薛墨白点点头，郑重道：“母后生前对我们那样好，二哥如今又在此运筹帷幄，替我们兄弟都想好了出路，我们也必然将功绩都献于二哥座下。”
青羽苍心中感动，重而缓地拍了拍薛墨白的肩：“有你们兄弟如此，委实是我之大幸。”
薛墨白有些赧然，故作轻描淡写地笑笑，转而把绒盒往轩辕晚晴面前推推：“二嫂，你瘦多了，我知道你还在伤心，这份礼物聊表心意。”
青羽苍一慌，赶忙看向轩辕晚晴，见她只是怔了一怔，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好半晌才发出哽咽的声音：“多谢你。”青羽苍有些不自然的尴尬和揪心，在桌案下握住了轩辕晚晴的手，冰凉似雪。
薛墨白并未感到什么不妥，又闲话了几句，告辞去了。
偌大的祈煊殿安静下来，青羽苍屏退了服侍的宫女内侍，凝视轩辕晚晴。
轩辕晚晴也凝视着他，一瞬沉默后，盈盈拜倒：“请夫君准许我回家悼念母亲。”
从容而淡漠的话语用了寻常百姓家的称谓，青羽苍知道这是轩辕晚晴最后的隐忍，一时间神色复杂，不知该说什么，也忘了扶她起身。
轩辕晚晴幽然一笑，抬起头来直视他：“若夫君同意，我也可自休于你，反正母亲已逝、父亲老迈、凤印易主，我的荣辱生死已与轩辕国没有太大关系了。”
青羽苍眸子一黯，眼眶发涩，上前几步把她拽起来抱在怀中，容色萧索：“你都知道了……”
轩辕晚晴双目雾气氤氲：“废了我，迎娶南夔王姬，六弟也不必去打仗了。”
青羽苍箍紧双臂，像小孩子赌气般说道：“我不放你走！”
轩辕晚晴轻颤道：“你瞒着我母亲薨逝的消息，不让我回轩辕，不就是怕轩辕内乱，会用我的安危来牵制你答允某些条件吗？如今若废了我，让伺机而动的人抓不到痛脚，轩辕新主便不足为惧。父侯虽然老迈，但他们还不敢弑君，新皇后培植的人羽翼未丰，又有长兄在，一时不会对云胭构成威胁。”
青羽苍暗自松了口气，庆幸她还不知道轩辕闻政的事。
轩辕晚晴继续道：“更何况，我若被废，新皇后只会感激云胭国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青羽苍蓦地撑起她的双肩，盯着她无喜无悲的双眸：“你听着，我绝不会废立太/子妃。”
轩辕晚晴的思维有一瞬停顿：“可南疆战事……”
青羽苍复将下颌轻抵在她的发际：“在我治理下的云胭，永不会发生牺牲女子来平息战争的事情，就算再艰难，我也会守护自己心爱的人。我想，那些出征的将士们也有同样的心情，他们只要想到家中翘首以盼的女人，定愿意拼死一战。”
轩辕晚晴微微悚然：“羽苍……”
青羽苍笃定地道：“六弟不会输，即便他输了，也还有我。晚晴，这里才是你的家。”
一句话，陡然击溃轩辕晚晴自持已久的坚强，她双睫微抖，泪珠扑簌簌滑落，在青羽苍怀中放声大哭。
安稳与动荡的态势只在须臾间，南夔国同云胭的战争已不停歇地僵持了太久，出尔反尔也好、分分合合也罢，总要有个了断，那些妄图以联姻换取平静的主和派实在打错了算盘，与其养虎为患不如斩草除根，父皇母后苦心孤诣多年，也到了真正将南夔扩入云胭领土的时候。
青羽苍抚着轩辕晚晴柔顺如缎的秀发，温柔的目光中透出一抹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