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茶氤氲，青羽苍优雅地落下一子，青洛笑着摆手：“认输、认输，这一招的说法我可再想不透。”
青羽苍眉目间笑意昭然：“雪绽初晴。”
青洛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我猜这宫中能与你对弈的只有父皇一人。”
青羽苍用手指捻起棋子收入玛瑙小瓮：“我已经有五、六年未与父皇对弈。”
青洛看不出他说这话时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情，就像在说“刚才的膳食味道不错”一般，便也只好讪讪道：“反正我不如二哥。”
青羽苍微笑看他：“你不是不如我，而是这小小的棋盘上没有战鼓厮杀，你提不起兴趣。”
青洛背脊上微微出了一层细汗，青羽苍的确比他略胜一筹，但他若是再落几子也能挽回些许局面，到最后下成和棋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周围静得都让他幻听到了香灰燃尽的声音，实在无趣。
青羽苍收完了棋子，漫不经心地问：“梁振跟和顺没与你一道回来？”
青洛随口答：“没有，我留他们在轩辕与南疆的边境做生意。”
青羽苍莞尔：“不错，想学做生意没有比待在一个人人都是商贾的地方更好了。”
青洛挠头：“其实我只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青羽苍淡淡道：“所有人都觉得父皇答应将这一任务派给你是看走了眼，但我明白你不会让他失望。”
青洛干笑两声，忽然想起什么般说道：“本来我经过轩辕，怎么也该去哀悼一下已故的皇后，但我想着二嫂肯定去了，我也不便多此一举，于是就懒怠动了。只盼万一将来轩辕皇帝知道此事，不要怪我不识礼数、丢了二哥的人才好。”
青羽苍没说话，笑容不改地啜了一口茶，没否认也没做解释。
青洛心下一黯，继续试探着问：“二哥的心情恐怕也和二嫂一样悲痛吧？”
青羽苍敛去笑意：“你若遇见她，切勿提起此事，以免她再伤心。”
青洛缓缓地点了下头，胸口像重重压上一块大石。他觉得青羽苍变了，也许是有什么顾忌而不能直言，但他们曾是那样交心的兄弟……
“六弟？”青羽苍唤回走神的他，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既然累了，不妨赶快回殿阁休息吧。”
“是啊，是累了。”青洛起身行礼，“我先回去了，二哥。”
青羽苍让燕婉相送，燕婉欣喜得扬眉，然而在与青洛目光相触的瞬间却感到无比凉意。
“婢子……要回去服侍太/子妃娘娘……”规矩上，她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情感上，她也并不想拒绝，可不知为何，这话就那么双唇一碰，说了出来。
青羽苍有一丝讶异，但没有责怪，而青洛也飞快地接了一句：“我一个人惯了，二哥不必费心。”
“燕婉……”青洛走后，青羽苍倒了杯茶示意燕婉在对面坐下。
燕婉惴惴不安地听命。
“有风声说，轩辕国的长皇子失踪了，后又被他指腹为婚的女子藏了起来。”青羽苍眉头微皱，“你可知道这位女子是何许人也？”
燕婉浑身一颤，先是震惊，后又局促不安：“我……婢子不知。”
青羽苍叹了口气：“我本想可以帮晚晴找回兄长，也算是为隐瞒她母后薨逝将功折罪。罢了，天意如此。”
燕婉苍白着脸，咬紧下唇，生怕一不小心就说出实情，手也下意识地捏着茶盏。
“想来你原先常在宫中与晚晴作伴，大抵也随她的性格不爱听东道西。”青羽苍歉意地笑笑，“是我难为你了。”
燕婉蓦地站起来，屈膝行礼，声若蚊蝇：“婢子回去服侍太/子妃娘娘了。”
青羽苍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收拾茶盏，然后自己拿起在侧的上书审看。
燕婉后退着出门，然后转身迅速奔跑起来，两耳充满呼呼的风声，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让她几欲干呕。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愣愣停下来跪坐在地。
“瞧瞧这是谁？端午节将至，难道饮了雄黄酒，要现原形？”
讥嘲的笑意由远及近，燕婉斜睨到是景瑶阁的侍女浅言，便连搭理的心都欠奉，用一只手撑了下地，站起来要走。
“大胆！”浅言娇斥，“敢对昭仪娘娘不敬？”
燕婉立住，目视远处缓缓踱来的兰昭仪，施施然行礼。
兰昭仪原本没把一个侍女放在心上，但见是燕婉，其行动做派又大异于寻常宫人，只是刚才那一瞥便知她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跪下。”兰昭仪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愠怒。
燕婉只是笑笑，不卑不亢地跪下。
“你是哪个殿阁出来的？”兰昭仪冷笑着明知故问，“竟不懂得在这宫里行走要衣着整齐、女子夏日需清凉无汗？”
浅言在旁附和道：“何况这还未入夏，你不但满头汗水，又钗带歪斜，啧啧，连气味也……娘娘快站离她远些，省得熏着了。”
燕婉恨得牙痒痒：“整年整年的清凉无汗还不憋出病来？花香粉香能遮盖污浊的气味，却遮不住污浊的心。”
“臭丫头！反了你了！”浅言一巴掌甩在燕婉脸上，立时显现出五指印来。
燕婉惊怒交加，动了杀意，眼神凌厉地瞪着浅言。忽然一只手掌温柔地按上她的额头，也半遮挡了她的眼睛，只能听见一个温文却又冰冷的声音说：“昭仪娘娘莫怪，燕婉方才吃了微臣配的药，非疾走盗汗不可。”
兰昭仪冷哼一声：“云先生可来得真是时候。”
柳云道：“既找到了，微臣便要带她回去为太/子妃试另一种药，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兰昭仪把看着柳云的眼神过渡到燕婉身上，颇有深意地一笑：“背后靠山将倾的时候，做人最好夹紧尾巴。”说罢，带着浅言离去。
燕婉刚才的火苗被柳云遮灭，此刻腹中只剩无限委屈，脸颊火辣辣的疼让她又羞又恼，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抹起眼泪来。
柳云冷下脸，低头看她。
燕婉把头埋进膝中，呜呜咽咽地哭。
柳云不出声，反而唇角溢出一丝笑，看着她哭。
燕婉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又觉得很丢脸，她气呼呼地抬头瞪向柳云，却对上柳云一双清亮的眸子——没有不屑、没有嘲笑、没有同情、没有怜惜，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哭？”柳云抱着臂倚在树干上。
燕婉愣了一瞬，站起来：“我……我想家。”
柳云笑笑：“你脸上的五指印，回去怎么说？”
燕婉道：“照实说。”
柳云点头：“我也很想看看轩辕王姬会如何处理此事。”
燕婉梗了梗脖子：“反正不会懦弱无为。”
柳云拍拍手，一脸幸灾乐祸：“那就更有趣了。”
燕婉气结，挥拳要揍他。
柳云轻巧地闪开，手在燕婉脸上抚过，立时一阵清凉。
燕婉停住，抬手要摸自己的脸，柳云道：“别碰，半个时辰后红肿自消。”
“那这半个时辰之内，我……”
“你最好躲起来，因为你哭得非常难看。”
燕婉撅了撅嘴，抽出帕子略略擦拭脸庞。柳云不再言语，转身欲走。
“云先生！”燕婉唤住他，“我……我有一事请教，不知……”
“讲。”柳云重新站定。
燕婉犹豫道：“你常在太子殿下身边，应该也听说了轩辕长皇子的传闻吧？”
柳云看着她，不语。
燕婉蹙了蹙眉：“我知道有些交浅言深，但……太子殿下可是怀疑我？”
柳云淡淡道：“没有。”
燕婉讶异地望住他，对这句简短而断定的“没有”感到些许不相信。
柳云看出她疑惑，便道：“他知道你不可能是藏匿轩辕闻政的人，但他又猜出以你当初在轩辕国的身份必是与轩辕闻政指腹为婚的女子，所以他试探的初衷并不是怀疑你，而是想看看你是否真守得住秘密。”
燕婉瞪大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柳云目光从她脸上的五指印划过：“有些事轮不到你做主的时候就要忍，能守口如瓶的手下总是能让主上更放心些，你既然选择跟着王姬来到云胭，就该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燕婉低头沉思良久，再看时已无柳云踪影，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像是丢失了什么。
连日来，废立太/子妃的传言在暗中不停涌动，轩辕晚晴变得更加深居简出，青羽苍总是变着法儿地从民间弄回来一些小玩意哄她开心，两人对此事的态度都讳莫如深，你不提我也不说。
宫贵妃遣人来探望过几次，婧妃偶尔也相约赏花，但只有皇御姑姑风音来过后才见轩辕晚晴肯出去走走。
“她也真忍得下，竟没有一言质问青羽苍。”大皇子妃瑶瑟脸上仍是温婉的笑，却笑得有些勉强。
宫贵妃听出她话里的酸味，轻轻一笑：“她自小是被当做未来皇后培养的人，若连这点折辱苦涩都忍不了，未免让本宫失望。”
“娘娘难道不希望她与太子翻脸？”瑶瑟大为疑惑。
宫贵妃用护甲的尖端挑了一星白芷花粉匀进蜂蜜里：“女人啊，总要过尽千帆才会对心心念念的男人绝望，现在翻脸还不是时候。”
瑶瑟闭上嘴，躬身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