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轩辕皇城的光辉可以媲美天上那条银河，到处散发着奢靡的气味，宫娥内监们不必持灯，环佩叮当地辗转在若干殿阁之间忙碌，皇城外的百姓称这里为“不夜城”。
青羽苍和柳云已来了七日，仍旧非常不适应。忽见一人来报：“降尘王姬请殿下于若木冥辉阆一叙。”
“若木冥辉阆？”青羽苍莞尔，“这倒是个别致的名字。”
柳云一歪身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闷声道：“怎么选了这个时辰相邀？”
来报的人道：“只有这个时辰方能显现‘冥辉’。”
柳云挑眉，似乎颇感兴趣。
青羽苍道：“你与我同去。”
柳云不语，片刻后，径自进了暖阁。青羽苍摇头笑笑，对惶恐的来人说：“前面带路吧。”
谪仙殿中，燕婉看着对镜梳妆的轩辕晚晴，唇角动了几动也没说出话来。
这里，是轩辕皇城中最精致剔透的地方，每一寸壁垒都是用琉璃烧制，每一方踏板都是用白玉铺成，微微的烛火代替了宫灯，比锋利的明媚显得恬淡柔和，没有咄咄逼人的灿烂，让人还敢亲近。
“如果你不生我的气，就和我说几句话吧。”燕婉拉过轩辕晚晴的手，“我们是姐妹，不是吗？”
“是，我永不会生你的气。”轩辕晚晴淡淡的，不见喜怒，“所以我叫人去请了他。”
燕婉瞧不出不妥，又道：“你且叫人去回了，说你偶感不适，明日白天再见他。”
“为何要明日？”轩辕晚晴微笑，“就现在，我看最好。”
燕婉踌躇道：“现在也不是不行，只是为何要选在‘若木’，你明知道自己的状况，万一……”
“万一如何？”轩辕晚晴站起身，拂了拂茜色的裙摆，“我该去了，不能让他久等。”
“晚晴！”燕婉急呼，犹豫一晌又涩涩笑道，“我叫掌膳的姑姑做了几样点心，等你回来吃。”
轩辕晚晴嫣然一笑：“好。”
《山海经第十三卷•海内经》里说：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然又有一说：三大神木之一若木，生于西极荒远之地，是曰之所入处，此树呈赤色，叶青花赤，光辉照地。
今日青羽苍看见的便是后者。
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这株足有十人合抱的若木依旧花叶繁茂，在黑夜里绽放出隐隐红光。相较不夜城的光亮，这里委实太暗，但也正因如此，竟是这轩辕皇城唯一的清静之处。
“让太子殿下久候。”
身后凭空传来女声，通明的灯火让若木之光消退，青羽苍尚沉浸在若木的幻境中，一时不解，回头去看那抹茜色，恍然有一瞬的闪神，脱口而出：“是你？”
轩辕晚晴行了个拜谢的大礼，柔声道：“我替轩辕国那日临危的百姓以及战死的将士谢谢你。围城下，你以一人之躯阻挡千骑虎狼；围城上，你用一曲《采薇》安抚将士亡魂。今日我备下了薄酒，还望你不辞。”
一席话毕，两个宫娥托着夜光杯前来。
青羽苍本就对她有好感，如今听她不用敬称、不自菲薄地说话，竟似朋友一般，更大为爽快。于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初入口时不觉什么，可喝下去才感到酸涩苦楚，又见杯底泛着血色，不犹惊疑着望向轩辕晚晴。
轩辕晚晴好像早预料到他的神态，轻云蔽月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狡黠，遂自己执杯轻啜了一口，笑道：“可见你没喝过我父皇送去的贡酒，只怕连王翰的典故也不曾记得。”
“原来是葡萄酒。”青羽苍立刻反应过来，微微而笑，“我确实不怎么懂酒，但云胭有一人堪称‘酒圣’，天下的美酒，他无所不知。”
轩辕晚晴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此人现在何处？”
青羽苍道：“修北防、御番邦去了。”
轩辕晚晴一愣：“这‘酒圣’是个将军？我还以为……”
“他是我六弟，”青羽苍将夜光杯放回托盘中，“但只做我六弟却又太屈他的才了。”
轩辕晚晴问：“他可是你一母同胞？”
青羽苍摇头：“不是。”
轩辕晚晴叹了口气，面露哀色：“原来是一样的人……”
青羽苍见她感怀身世，便试探着问：“若有一日，你离了轩辕国，可有思念的人物？”
轩辕晚晴沉默半晌，挥手示意宫娥提着宫灯离开，于是亮光渐消，高高的宫墙将这里阻绝得只余若木冥辉，四下是一片黑暗。青羽苍望了望若木，又看向轩辕晚晴，只见她漆黑的眸子仿若盛着一碗澄清的露水，能幻出自己的倒影来。
“太子殿下，”轩辕晚晴的声音里透着淡淡悲凉，“听说，若木在最黑暗的地方也能绽放温暖的光亮，所以即便是极西的荒野，只要有它的光亮普照，夜晚也不会可怕。”
“何必听说，这株若木就是……”青羽苍点头，却蓦地一惊，“王姬，你的眼睛……？”
轩辕晚晴苦笑：“我看不见。”
青羽苍心中震惊，伸手在她眼前晃过，又立刻想到此举不妥，便改为虚扶着她，坐到几步开外垫了银狐皮褥的石凳上。
轩辕晚晴稳稳端坐，轻声道：“你放心，白天或者明灯下我能看到一切，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
青羽苍听柳云说过有一种病症叫“夜盲”，但不曾见过患有夜盲症的人，如今一见，颇为怜悯，更无半点嫌弃之心。然而却不知该怎样继续话题，又担心唐突，便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你可知这皇城为何被称作‘不夜城’？”
“……”
原来轩辕氏族自建国以来，历代皇族皆患眼疾，遗传至今已从致命的恶病平复为夜盲，然则入夜的黑暗依旧令皇族恐慌，于是有了晚间的灿烂辉煌，百姓们不知其中因由，才谑称宫墙内院为“不夜城”。
“我知道这病也该有法可医，但轩辕皇族没理由不请遍天下名医来治啊。”
“如何不请？”轩辕晚晴冷笑，内心却生出一丝暖意，青羽苍本该在意的是这种病会带给两国之间联姻的后果，可他首要关心的却是此病为何无法医治，“不知吃遍了多少明目的药，竟半点起色也无，母后成日里叹气。只怕是糟了报应，再不能好了。”
青羽苍知道传闻中轩辕的开国皇帝是个暴君，曾因地处西域不见海而特意砍伐了神圣的若木造船，由大量人力一路抬到东岸。传说轩辕皇帝因乘若木之船而得靠海上仙山，无意中发现了大群鲛人，在贪婪杀戮之心的驱使下进行了一次屠杀，只为挖鲛人的眼睛做凝碧珠，此后他回到国土，不出十日便一命呜呼，众臣拥戴了一位素有德名的皇子为帝，然而早夭，直到轩辕晚晴的太皇祖父辈，才得寿终正寝，也是那个时候，“不夜城”真正被百姓传开。
“王姬，”青羽苍思索一瞬，沉吟道，“随我而行的客卿柳云在医术上颇有见地，你可愿让他诊治？也许能够否极泰来。”
轩辕晚晴摇头：“这事我只说予你听，是想你考量联姻的利害。”
青羽苍所答非所问：“你怕黑吗？”
轩辕晚晴怔了怔：“从前怕的，如今也习惯了。”
“你家里处处灿烂非常，我家里只是油灯蜡光。”青羽苍含笑，“到了晚上，可没有‘不夜城’这般热闹。”
轩辕晚晴听他用“家里”二字，不由觉得温馨异常，不自禁道：“热闹又怎样？不过是表象上做足了工夫。倒不如油灯蜡光，虽然漆黑一片，但焉知不是黎明前的破晓。”
青羽苍笑说：“不错，我家里还有个好大夫，专治疑难杂症，还有些好药，能减轻‘夜盲’。”
轩辕晚晴听罢掩口而笑：“听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江湖郎中了。”
青羽苍起身作揖：“能博王姬一笑，做一回江湖郎中又何妨？”
轩辕晚晴听见动静，头向着青羽苍起身而站的方向侧了侧，眸子却不能聚光而定，好似愣神一般，笑意渐从脸上退去：“我家……尚有一位患病难愈的母亲，一个只知玩乐的哥哥，还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小弟，我与哥哥弟弟虽不是一母同胞，却血浓于水。弟弟还好，他的母亲最是个不让人的。可哥哥的母亲早已辞世，若非天地护佑，早已被人暗害。而我的母亲……只得我一个，垂垂迟暮、病痛缠身，我若走了，难保他们生活艰难……”
青羽苍叹了口气，走到轩辕晚晴面前，俯身蹲下来，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抬头望着她：“王姬怎么这样糊涂，轩辕与云胭联姻，你是我的太子妃，你的母后便是我的母后，你的兄长就是我的兄长，若然有人敢欺辱他们，不怕掉脑袋吗？我青羽苍向你保证，有我在一日，他们便是这轩辕国里生活最好的人。这话我保证了尚且不算，你的父皇也必将作保，如何？”
轩辕晚晴睁大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前方，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心里既难过又感激，面前这个人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又是个温良如玉的翩翩君子。初见时，她不敢近前，那骏马上的猎猎白袍舞得人心慌意乱；再相逢，两人都穿了湖蓝色的衣裳，她尴尬羞怯，他镇定自若；宴会上，一曲《云中君》帮她解围，那时她才敢细细打量他的眉眼，只觉得“如沐春风”尚不足以形容、举手投足全无半点倨傲。
“你……大婚后可否只爱我一人？”
话一出口便后悔僭越，她一向是被作为太子妃和皇后的人选来抚养，绝不该有此一问，可她不甘心，她想赌一赌自己的命，这样一个男子，她死都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夜风扫过若木的枝干，轩辕晚晴半晌听不到青羽苍回应，她惶恐地抽回手，片刻后又摸索着石案站起来，她想说：我看不见，你别走。可话却梗在喉咙间，迟迟发不出声。
忽然一双温暖的大手再次握住她，柔声说：“我的父皇有十个妃嫔，对于我母后的爱不过是十分之一，她辞世后，我父皇也不过就是昭告天下终此一生不复再立，可见君王的爱如此凉薄。那时我就想，若我登上帝位，便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你是太子妃，我就只有你一人，后宫从此可寂，三千宫女也可返乡。”
一时沉默，唯有风吹叶动之声，青羽苍凝视着轩辕晚晴乍喜乍忧的脸，蓦地笑道：“可见你白日里都是装出来骗人的，现在就是个小姑娘，失去了就哭、得到了就笑。”
轩辕晚晴急忙摸了摸脸，并没摸到泪水，于是大窘，红着脸嗔道：“你才是装出来的，数你最会骗人！”
青羽苍大笑：“我原不会骗人的，不知怎么，看见你，就会了。”
笑声驱散了方才的悲怨情愁，墨染的天空中星罗密布，青羽苍索性将身上的大毞围住轩辕晚晴，二人坐在石凳上聊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天际划开明暗时，轩辕晚晴微笑着迎上青羽苍的目光：“记着你答应我的，不许反悔。”
青羽苍望进她明媚的双眸：“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