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一钱婢 > 第九章(2)
    夏侯懿愈找愈心慌,难道说,她听见他和黄老板的对话了?

    心头惴票不安,他蓦地低喝,「来人。」

    「大当家?」几名家奴迅速从前后院落奔来。

    「去找夫人,包括府里、城内全都彻查清楚,非将她带回不可」

    「是。」家奴立刻散开。

    他紧握着药瓶,心里抽痛着。这傻丫头,他挣扎得如此煎熬,正是因为他早知道前因后果,而挣扎的苫楚,他半点也不愿她尝,所以他才选择什么都不说的……

    上官凛从后门离开,一路朝城南的方向走,原本要等天亮城门开,然而却有巡逻的厢兵识得她,她享报去意后,好心地为她开了城门。

    她徒步走,直走向城南郊外的一座新坟前。

    「啊……老爷,我忘了带东西了,竟然两手空空的来。」坐在坟前,她暗骂自己竟连祭拜的牲礼花束都没带。

    天色仍暗,不着灯火的城外,黑幕从天而降,将她整个笼置,她看不清墓碑上的名,却不会错认这是谁的坟。

    「老爷,女子有才原是祸啊……」她呵呵笑,却泪流满面。「原来老爷是被我给害的,我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人哪……」

    唉,报仇……抱愁啊。

    真正的罪魁祸首,居然是她,这仇该要怎么报?

    直盯着坟,上官凛眼睛眨也不眨,泪如雨下,未觉天色渐渐发亮,只是怔怔地看着墓碑。

    「老爷,你说,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上官家的产业取回了,她可以原谅夏侯懿的复仇行为,但却不能原谅自己无心的活而造成一桩又一桩的悲剧。她自以为聪明,从没想过自己一个动作,会无心累及多少人。

    好比此回蓄意垄断南方货源,累得数人无药材可用,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缺了一味药而痛苦难熬,为了复仇大计,她在不知不觉中,到底伤了多少人?

    「老爷,如果你当年不要捡到我,是不是比较好?」她笑问,软声沙哑模糊。「老爷,对不起、对不起……」

    她从夜晚坐到天亮,浑然不知城里早因为她的失踪而人仰马翻。

    夏侯懿派人搜寻,自己也寻遍所有铺子,就连清风楼也没放过,每个楼层都找过了,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眼看一天就快要过去,他寻思半天,终于决定前去州西瓦子的庞府。

    汴京就这么大,皇城禁地她不可能进得去,而城里城外在天一亮之后他也已派人彻底翻过一遍,依旧没有她的下落,想来想去。她最有可能的去处,应该就是庞府了,因为她的义兄上官向阳就在那里。

    一夜未眠,他黑眸赤红,沾血的锦袍未换下,倦意难掩地来到庞府外头,差人找来上官向阳,询问上官凛的下落。

    然而死对头一见面,自是问不出个所以然,这时突见军巡铺屋的撞钟声响起,一列军巡而过,嚷着,「城东土市子东着火了,动作快」

    夏侯懿看向外头,瞥见天上一片猩红火光,内心紧缩,那是夏侯懿府的方向!

    他不假思索地快步奔跑。

    府里除了一些奴仆,其他人都被他派出府外寻人了,若是凛儿回府,府里却着火了,那该怎么办?

    回府的路上,他又瞥见不少军巡往城东方向前进,心里更急了。到底是多大的火,居然一口气派出这么多人?

    他惴惴不安,却不敢表露在外,直到快步回到家门外,就见门口早已聚集了家中奴仆,正拿着捅朝墙内泼水,更有不少军巡已经动手冲人府内取井水救火。

    「爷,你可回来了」指挥救火的翁老一见到他,一把抓住他。「阮适不知道怎么从柴房跑出来,在府里放火,我没办法阻止他,只能要大伙赶快一道跑。」

    「阮适?」他皱紧浓眉。「可有瞧见夫人回府?」

    「老奴不知道。」

    夏侯懿从大门看向里头,大厅已经被火舌吞噬,难以想像更里头的院落是否还安好。

    「我进去找找。」他推开翁老,直往里头走。

    「可是爷,火已经烧得极旺,就连最北边的院落都着火了」实际上,是整座宅院都着火了。

    「放手,不管怎样,我非要亲自寻过一遍不可」还有,他要亲自将阮适给杀了!这个祸害,早知如此,昨晚就该将他就地正法!

    翁老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抓过一桶水兜头浇下,冲进火海里。

    宅院里早已是火海翻腾,迎面而来的是烫得痛人的火风,夏侯懿眯起眼在宅院内的林地里奔跑,每个院落每个院落地跑,就怕错过心爱的人,就怕她困在哪里,而他遗漏了。

    「凛儿!」他吼着。跑着,好心急。

    已经有多久没如此惊慌难定了?心像是悬浮在半空中,没见到她,就注定得要无根飘浮,无法安定,充满恐惧。

    沿着围墙绕过一圈之后,他再从北边的院落找到西侧的清风院,边找边喊她的名,直到身后传来——

    「夏侯懿,你这个笨蛋!你跑到里头做什么?没看到着火了吗」沙哑的软音尖声吼,却又不断地咳着。「翁老跟我说你跑进来找我,你是傻子啊,我根本就不在府里」

    她在城南郊外的坟前坐了许久,直到城内的嘈杂声传进耳里,才将她迷走的心神拉回。

    听闻城门上的皇城兵不断喊着城东土市子东着火,不断传出撞钟声,她赶紧回城内,才发现着火的竟是夏侯懿府,也才知道这傻子竟早地一步入府找她。

    夏侯懿回头,瞥见上官凛就站在月亮拱门边,用手巾捂看唇鼻,却还是不断地咳看。

    「你这个傻子,既然不在府里,就该在外头等我出去。」他面露欣喜,快步走向她,却见她直往后退,不禁不悦地眯起眼。「你在做什么?」

    「爷,咱们先到外头再说吧。」她客气地欠了欠身,先退到拱门外。

    闻言,他大步流星地来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搂进怀里。「你敢躲我?你忘了许诺的誓言?」

    「可是我——」她闪避着他的拥抱,却被他搂得更紧。

    「你昨晚听到我和黄老板的对话?」他试探性地问,感觉她浑身立刻紧绷,确定自己的猜想无误,不禁心疼地叹口气,「在他告诉我之前,我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记不记得有天晚上,我和四熟药捕的官员上酒楼,闹得不欢而散?」

    她想了下,恍然大悟。那是他第二次喝了酒,抱看她睡了一夜。

    「那官员对我说,我爹天性贪婪,最后忍不住以劣药替补上等药材,还给了药铺御医一些抽佣费,太府监早已注意,所以当上官漩贿赔官员,盼可比货时,他们就顺水推舟地举办,正好给我爹办了罪名,说到底,一切只是我爹的私心而起。」他不想信,所以与官员闹得不欢而散,喝了大醉,不想知道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因为那代表他的复仇是错的,他杀了不该杀的人,强撑他十二年的复仇意念全成了可笑。

    上官凛傻气的看着他,无从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真是假又如何?依旧改变不了什么。但她佩服的是,他居然能原谅她,他居然能不在意……这意味着,他宁可背负不孝罪名,也执意要她?

    他怎能这么傻?

    「那都不重要了。」她笑着摇头。

    「可不是?」他也认为不重要。「一切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

    「……上官凛,你的脑袋非得这么硬?」他发狠地掐她的颊,「我都还没问你跑到哪去,让我为了你跑遍整座城!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

    「你何必找我呢?」她坐在老爷的坟前,就是在罚自己,她打算待在那里陪老爷,若不是撞钟声人响亮,太让人胆战心惊,她不会回府。

    「那你又为何进府找我?」他冷瞪着她。终究不舍地放过她的脸,

    「我……」

    「先到外头再讲。」见火势顺风往南烧,夏侯懿牵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走,她想甩开,他就握得更紧,压根不管过大的力道会掐得她发痛。「你答应过我不管未来发生任何事,都要与我厮守一生,不离不弃,心甘情愿当我的妻的。」

    正因为考虑到总有一天也许她会发现此事,所以他老早就讨了承诺,要她一份心甘情愿。

    「那是我还不知道有这件事——」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的心意不变。」他的黑眸紧锁住她。「我说过,我曾经想杀你、想欺负你,可是后来我改变想法了,而一旦改变之后,心念一定,我就不会再变。」

    「……你不应该在那当头救我,让我死在阮适手中就好了……」如此一来。她不会懂得爱恋,也不会知道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夏侯懿微微扬笑。「那你也该知道,为了不恨你,我挣扎了多久,在我挣扎这么久才决定将你抱入怀后,你怎能还如此对待我?」他一直在挣扎,从爱恋开始滋长便开始抗拒,但爱了就是爱了,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可是我没有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原谅你。」

    「这么大的仇恨,关系到老爷和你家人的命运,你怎能如此风淡云轻?」多可怕的轮回,他的爹娘亡故,他为复仇而沦落为山贼,泯灭人性,残虐得连自己都厌恶,而后又报复老爷,上官家因而家破人亡……

    就因为她一句话,就因为她一句话,多可怕。

    「我说了,逝者已矣,全都过去了,我看重的只有眼前,我要的只有你。」夏侯懿不动声色地接近她。「你呢?你不想要我吗?咱们一道走,远离这京城重新度日,弄间糕饼铺子,不好吗?」

    她怔忡了下,脑中浮现一家小小的捕子,而她在厨房蒸着各式糕饼,他则随心情在店浦子里当掌柜,若是哪天善心大起,就拉着她一道贩济……真美的梦,好美好美。

    「懿,谢谢你原谅我,但是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我害死了老爷……」

    「害死他的是我。」他说过数次,他不后悔,就算人生再重来一遍,他的做法也不会改变。因为,罪是担在他身上的,一切与她无关!

    「是我。」是她种下了因。

    「你为什么要那么死脑筋?人死都死了,那又如何?大不了哪天在黄泉路上遇见了,再跟他道歉不就得了?」

    上官凛摇摇头,甩落了泪。「你快走吧。」

    「你不走,我就不走,你想死,我就陪你一道」他怎可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定是内疚上官漩因她而死,心想她受他养育十七年,最终却成了取他性命的头号凶手,也莫怪她想要一命抵一命。

    她想与这座养育她的宅院共存亡,还上官漩一份心安理得,那他呢?他要的平静,谁给他?

    「你不要这样子,取回上官家产业,我的责任已了,这条命是该还的——」

    「好啊,我陪你一道还。」

    「你不要闹了,赶快走吧。」

    「要走,一道。」夏侯懿索性坐在月亮拱门上,压根不管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火舌。

    「反正是我逼死了上官漩,我也欠他一条命。」

    她嘻泪瞪他,才刚要开口,却突见清风院里有抹人影扑来,来不及警告,来者已手持长剑压在他的颈上。

    「阮适?」

    他浑身是血,芍言信低笑。「没想到你竟会落在我的手里,是不?」

    攒紧浓眉,夏侯懿暗忖着要如何全身而退。

    「只可惜,你家的柴房不但有柴也有火摺子,更有刀呢,应有尽有,我想逃出还真是一点都不难。」

    夏侯懿的视线落在阮适鲜血琳漓的手腕,猜想他八成是反身就刀割开绑在他手腕的粗绳,才会割得手腕血肉模糊,这也意味着,他的手腕劲道已经不大了。

    垂眼细忖脱身之道,却又听见细微脚步声接近,他一抬眼,就见上官凛反身而去,抓着翩然来到的男子。

    「向阳,救他。」

    他不悦地瞪着她抓看上官向阳的手臂。

    上官向阳也很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救他?我要救的人只有你,快跟我走。」

    他跟着夏侯懿路来到昔日的上官府,亲眼瞧他入府要找凛儿,而后凛儿又无视他的劝告进府找夏侯懿,逼得他不得不膛入这浑水里。

    「不要,他不走,我就不走。」上官凛双脚一跪。「向阳,我是待罪之身,我走不了,你带他走吧。」

    「你在胡说什么?你哪来的罪?」一把将她扯起,清俊瞳眸嘻怒瞪着她。「就算你要嫁与他为妻,我也不可能认定你有罪,那是你的选择,我没有二话。」

    「不是的,我……」

    「先带她出去,我随后就到。」夏侯懿沉声命令。

    「你以为你是谁,我要带她走,还得要你的吩咐?」上官向阳立即回嘴。

    「就快带她出去吧。」他展眉扬笑。

    被晾在一旁的阮适不禁再略施力道。「你们把我当空气了吗?」

    焚烧的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浓重的烟昧烧呛着所有人,附近的墙早已被火给烤得随时都可能倒塌。

    上官向阳冷眼看着这一幕,看似没打算要出手相救,却已在暗自计量该要如何让夏侯懿全身而退。

    他确实是恨他,但近来城里的传闻也让他对这个人起了极大的疑惑,尤其他毫不犹豫地人府找凛儿,光是这点,就可以让他暂缓两人的仇恨。

    「哼,就凭你也想要我的命?」夏侯懿略偏了颈项,快手擒住他持剑的手,反手一扯,阮适立即痛得松脱开剑,接着又一个回身,朝他胸口击下一掌,阮适随即成了堆烂泥般瘫在清风院的石板路上。

    就当夏侯懿要起身时,地面突地震动了下,三人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探去,发现清风院里一棵老树禁不起火焚已倒下,撞在围墙上,整列围墙应声而倒——

    「不要。」上官凛着急地冲上前去,上官向阳要阻止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扑进夏侯懿怀里,倏地,围墙倒塌,火舌尘烟弥慢,烧烫的风四处打转,灼痛上官向阳的眼。

    「凛。」他吼看,不管火舌扑上了身。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掠过,猩红的火跳跃着,滚烫的沙尘密布,让他不由得重重咳着,胸口像是被烧伤般的痛。

    「快点出去、快点」后方传来军巡的声响。

    「不!我义妹还在里头!快救她、快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