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汉歌谣 > 第一卷 第五十三章 对第不起2
    他捋了捋一月余未见已白了大半的长胡子,抬腿迈出了花丛,立刻跑来两名奴仆一个躬着身端着一盆清水,一个则恭敬地为他洗尽手上的污泥。 小说我看那泥中带水,心下一疑,俯###子细看起那些白得晃眼的花瓣,我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沾了水珠的嫩白瓣子,又轻轻挑起了几朵花瓣,眼睛触到的果不其然是一汪清水。我低低念一了句:“素葩多蒙别艳欺,此话端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诗音刚落,便耳闻一阵掌声,我缓缓抬起头,瞧见赵老爷子正拍掌笑对我,一脸笑容却也挡不住两侧花白鬓角涔出的淡淡心痛。

    他呵呵笑道:“小儿若是还在世,定会与姑娘相见恨晚,恨不得两杯清酒拜为知己。”

    我轻笑道:“小女子福薄,不敢与赵公子相配。”

    奴仆上好了茶,我们也纷纷在园内石桌旁入了座,我又四下打量了一下,檀木小屋、清香白莲,如此清新脱俗之地定是赵公子的居所。心中虽已十分肯定,但嘴上还是给问上一句:“这个莲园可是赵公子的居所。”

    赵老爷饮了一口茶,点点头道:“这一片白莲便是他与凤漱成婚当夜酒兴上了头一时胡闹栽下的,一个平日里连光着脚着地都万般不肯的公子竟衣不解带地忙上了一日一夜,待栽完之后,满手满脸尽是污泥,明明一身狼狈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说着说着,只言片语便勾得老泪纵横。我忽地想起家中母亲,心境又戚然了几分,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递于他,他摇了摇头,没有接,只是用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泪。

    又过了会,茶已经亮了,人心也安定了几分,我才垂目开口问道:“府中可有凤漱夫人的画像?”

    赵老爷暗吸了一口气,佯装随意地答道:“她嫁入赵家不足半月便跌落湖中身亡,不瞒姑娘说,这府中没有她的画像,就算是有,当初她死后为了不让天棋睹物思人,我也早已拿去烧毁了。”

    既想寻到些踪迹,又不愿伤人,我心内万分矛盾,低头看着自己绣有白鸟的枚红色软布鞋子,一字一字地琢磨着用词。

    我正低头想着,无意间瞥到石桌的石柱上端正地刻着一个小篆“曹”字,愣了愣,咬唇左右揣测也难以解释为何会在这赵家大院见到一个刻有“曹”的石桌。

    我手肘支着桌子,仰面抬眼正对上赵老爷子一双笑眸,他拢了拢宽大的袖口,笑道:“姑娘和公子从长安而来,又是太守大人的座上贵宾,说不定能认识那一位贵人。”

    我咽了口唾沫,叫了声:“赵老爷……”

    他朝我摆了摆手,一双眼似乎还未在疼痛中醒过神来,我静静看着他眼里如洪水般翻涌的伤感,心中千百般猜测,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地问道:“赵老爷所说的那位贵人可是已经逝去?”

    他一怔,眼神倏然收回却倾到我身上,看得我后悔莫及,果然是祸从口出。

    去病淡淡然道了一句,将我往他一侧拉了些:“姑姑一向性急,若是说了什么不知情的话扰了赵老爷,还望赵老爷一笑置之,容了她这一次。”

    去病这句话说得头头是道,想是常人也定不能驳之。赵老爷子果然捋了捋胡子,一双眼又勉强勾出几丝笑意。他抬头唤来奴仆取来一只杖头旱烟,点燃眯眼吸了几口。

    他又笑了几声,许是觉得太过勉强,又许是觉得我和去病的眼眸清一色通亮无比,他骗不了我们,也无力骗我们。

    他的目光终肯抽去,侧头又抽了几口烟,烟草的药劲被狠狠抽入肺中,化作白烟徐徐从鼻孔而出,一个又一个打着圈儿,模糊了他的脸庞。

    白烟中他敛起笑容,皱起了眉,一双眼漂浮着模糊的惆怅,那是人们在回忆时最常有的表情。

    他只是默了一会,却仿佛绵长如一世纪,我几次想开口催他,去病都风轻云淡地连续几次探手掩住我的唇。

    他狠狠抽了一大口烟,白雾还未从鼻间散去,他就徐徐开了口,带着浓重的嗓音道:“他是正族的少爷,而我不过是一个旁系小枝家小妾所生的儿子。我见过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加起来也就只有三次,可每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见他时,他十岁,我已经二十五岁,娶了妻,生了儿子赵天棋。我却还是要冲他下跪,那时弓着身子低着头的我虽满怀不甘却无力愤懑,只觉得对他下跪、尽忠是我的本职。他叫我起身时的声音很温暖,就像冬日里的太阳。当时我迟疑了一下才怯怯起了身偷眼看了他一眼,他出人意料地有着一副憨厚老实之相。他又让我坐下,命人上了茶,问了身子可好,夫人可好,天棋可好。我当时心中虽感动却还是无法对一个孩子有多少的敬意。第二次见他是在他的婚宴上,那时他十七岁,我三十二岁。因为祖上在朝廷上还说得上几句话,他娶了一个比我们整个家族还要高贵上几百倍的女子,我以为他从此便是老虎飞上枝头与金龙攀上了关系,这一生的富贵已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了。这事我原本以为与我这个旁系小人毫无关系,不过是去凑凑热闹罢了。他却替我求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我从此也便留在了长安,也总算是受人敬仰了。从这时开始我才始觉得他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他很善良,很愿意善待旁人。由于我年龄大他许多,这官当了十一年也到了会累的年纪,便辞官回到了雒阳。回到雒阳,也不知是不是岁数大了,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才三个月不到,长安便有人传来家书命我携妻带子回长安为他送葬。我当时整个人便愣住了,他才二十六岁呀怎么会死,又怎么能死在我这个糟老头子前头?我最后一次见他便是在他的灵柩前为他重重磕的那一头。”他吸了吸鼻子,又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改了名字,我原名是一个单字‘坚’,他说一个‘坚’字活得太累了,不如改为‘和’取孔子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之可喜可怒可哀可乐之意,说是人生若能如此,连神仙也会羡慕。”

    我傻征半晌,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了:“赵老爷……”

    他笑容苦涩地说道:“这个赵姓我已经背着它活了整整十九载……”

    我全身一抖,追问道:“十九载?可您不是已经高龄……”

    他摇头打断了我,笑道:“我原姓曹,只因十八年前深爱着老夫人,他爹爹又只有她一个独女,为求与心上人相守一生,我便入了赘当了赵家的上门女婿。我口中的贵人便是已逝的前驸马爷平阳侯曹寿。”

    我心内的震惊已然压不住,我猛然跳起,一双眼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赵老爷子看,直至去病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才一脸木然地坐回石凳。还在长安时,便知平阳公主在曹驸马丧期未过时因太皇太后指婚被迫嫁给了汝阴侯夏侯颇,但未过几月夏侯颇却因贪污众多自杀而亡。但未曾想到长安的争夺战战线拉得如此之长,太皇太后窦氏虽输了第一次,但两只眼睛却不肯放过任何机会,她在等,亦或是她在创造第二次机会。在这之前所有碍她路或曾经毁了她路的人她都将一个个报复尽。

    我屏息问道:“那曹家可还有什么子嗣?”

    我这一问似问到了痛处,赵老爷子眼神一撇,重重地叹了气摇了头:“曹家本就人烟稀少,现如今只剩下天棋这最后一芯香火,却未想还是遭此横祸。”

    一切都已明了,若不是当日曹驸马拼死相救,何来的刘彻?何来的泰山继位?曹驸马这个看似全局中最忠厚老实之人却毁了窦氏苦心经营不知多少载一石一土修剪出来的通往大汉真正掌权人之位的通天大桥,而平阳公主当日在泰山之上为了替曹驸马报仇一刀砍下梁王左臂一事窦氏每夜在梦中也不曾忘记吧。夫毁路,妻毁梁王,这大概就是为何赵天棋这曹家最后一丝血脉为何必须要死,平阳公主为何在爱夫尸骨未寒之时必须要嫁给一个碌碌无为之徒。好一个毒心毒计的大汉太皇太后啊!

    想通一切之后,我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摇摇晃晃起了身,对去病道:“今日日头毒了些,我身子也乏了,不愿多呆,我们回去吧。”去病起身扶住了我的手臂,我回头对赵老爷子微施一礼,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您对我和去病所说的故事再不可对第二人说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要胡乱招惹了什么事端才好。”

    赵老爷子只是一愣,立刻会意地冲我抱拳点了点头。

    我笑着高声道:“那老爷我们姑侄二人便不再叨扰了,实在是没有什么收获,先行告退了。”我抬眼望向园外,原本说好了在小路上等我们的奴仆竟藏身于草丛之中,见我们要走,便身形一顿,闪离了草丛,大概是要回去装瞌睡样子了吧。

    我笑了笑,回头轻瞟了赵老爷子一眼,他轻声道了一句:“老夫果然是愚笨之人,这隔墙有耳竟完全没有察觉。”

    我抓住去病的手转过了身子,边行边对他小声道:“我不说你也知道了吧,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道起,谁都不可。”

    去病点了点头,我笑道:“装疯卖傻那是我的强项,只是不知你学得可好?”

    去病道:“我一向是一个没有什么表情之人,若是隐藏起来,恐怕比姑姑的装疯卖傻好用得多。”

    我浅浅一笑,这孩子跟着我学得越发世故了,也许他也有两面:一面淡然如水,那是他的本性,一面了无情感,这是他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