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溪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像是做了一场太长远的梦,醒来的时候,一切事情都已经改变。

    摸着平平如也的小腹,安若溪知道,有些东西,有些人,终究是失去了。

    淳于焉毓秀挺拔的身姿,站在她的面前,将背后的一片摇曳烛火挡了住,晦暗明灭的浮光,在他俊朗冷毅的脸容,投射下斑驳的阴影,将他一切真实的喜怒哀乐,都模糊成断断续续的片段,有如隐在重重雾霭之,叫人看不分明……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

    “淳于焉……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这句话,从苦如黄连的口腔里,逃逸出来的时候,安若溪才陡觉自己竟然平静的可怕,虽然这些灼烫的字眼,每一笔每一画,都像世间最锋利的刀子一样,狠狠剐在她喉咙内壁,痛楚难当,但她干涩的眼角,却连丁点的湿意都没有,仿若一夕之间,她所有的泪水,都随着她失去的孩儿,一同离开了她的生命……这样也好,不会哭,便不会再痛了吧?……

    “为什么?……”

    男人凉薄的嗓音,半是迷蒙,半是痛苦,泠泠逼问着: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本王……你真的怀着我的骨肉?……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的……拿我们的孩儿做赌?……”

    男人温厚冰冷的大掌,死死扣在安若溪的肩头,仿若恨不能嵌入她的体内一样……安若溪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只望着他激荡似搅翻了惊涛骇浪的夜海般的瞳孔,那里,倒映出她单薄的影像,如同一缕失了三魂七魄的鬼魅,飘飘荡荡,找不到容身之处……

    “为什么?……”

    喃喃重复着男人的问题,安若溪恍惚的双眸,似在认真的回想着答案,然后终于给她想到了一般,轻声道:

    “淳于焉……如果我当时告诉你……我有了你的孩子……你选择带走的那个人,会是我吗?……”

    定定的望着眼前的男人,安若溪看到他墨玉般漆黑的瞳仁,有不自觉的闪烁,刹那间划过,他紧箍在她肩头的大掌,仿若被人渐渐的抽去力气,有空气从松懈的缝隙,迅速的流窜而过,那薄凉的触感,透过她的衣衫,刺进肌肤里,仍是沁出几分寒冬腊月的冷意来。

    安若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固执的、不识趣的小丑,明明撞了南墙、见了棺材,却仍傻呆呆的不肯回头,不愿落泪……非得将那些残忍的真相,血琳琳的揭开,方能死了心,塌了地……

    “即便此时此刻……你终究选择的那个人……依旧不是我?……对吗?……”

    嘴角轻淡一笑,安若溪突然像是想通了某件事情一般,平静的嗓音,无波无澜,徐徐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我告诉你与否……又有何差别?……又有何意义呢?……这样也好……与其我们的孩儿将来生下来……却得不到爹爹的心喜……或许早早的离开……才是对他最好的结果……你说是吗?……”

    女子惨白干裂的唇瓣间,挂着一线浅淡的弧度,像是早春绽放在枝头的第一株梨花,方开了一半,便经已枯萎;漆黑的双瞳,明明望着他,却印不出他半分的身影,空荡荡的,如同迷失在某个不知名的国度,再也寻不回来了一般……

    “沐凝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凛冽的话声,连淳于焉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恼,是怒,是恨,还是怕……灼烈的大掌,紧紧扣在那瘦削的肩头,仿若要将她从那恐怖的梦魇,叫醒一般……

    “沐凝汐……本王知道……没有了胎儿……你很伤心……我也一样……但是……没关系的……我们以后还可以有很多孩子……你想生几个都行……”

    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女子单薄的身子,仿若稍一松手,她会像日光下的一缕薄雾一样,从他的生命,消失的无影无踪……淳于焉铁钳一般的的长臂,死死将她揽在怀,试图用他的炽烈,来温暖她的冰冷……但是从女子僵硬的身子里,不断的渗出的寒意,却连他的整颗心,都仿佛要一并冻了住……

    女子轻淡的如天边残月的嗓音,破裂的荡在淳于焉的耳畔,似散落一地,零零碎碎的雪粒,还未来得及融化,便已蒸发在茫茫空气里,惟剩丝丝缕缕的凉气,游离辗转,不肯离去:

    “不会再有了……淳于焉……我们的孩子……他已经失去了……便再也没有了……你明白吗?……”

    “本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本王只知道……御医说你的身子,只要好好调理,便什么事情也无……等你好了之后,我们很快会有新的孩儿……他会唤本王爹爹,他会叫你娘亲……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很快会过去的……”

    焦切的话声,伴随着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安若溪的颈间,那曾经让她心颤的感觉,如今却只剩下麻木与悲凉。

    “很快会过去吗?……淳于焉……破镜岂能重圆?人死岂能复生?断了的关系,又怎能拉的?……”

    笑容凛冽,安若溪水漾的眸子里,凝聚开惨烈的清醒,一把幽惘的嗓音,平若直线,无波无澜,无喜无悲,说的是:

    “淳于焉……我和你……到此为止吧……”

    那轻浅的字眼,轻飘飘的荡进淳于焉的耳朵里,如同来自遥远的天际,虚幻而不真实。

    “你说什么?……”

    紧拥的身体,缓缓分开,男人粗粝温厚的大掌,狠狠扣在安若溪纤细的手臂之,那凶厉的力度,如同要深深嵌入她的体内一般,任凭刀山火海,都休想让他放松;卷满风霜雪雨的一双眸子,像利箭一样死死钉进她的瞳孔,灼然而热切,仿若要穿透她无情的双眼,好将那些埋藏在其不为人知的情绪,再无所遁形的撕裂剥离,只能困在他的怀抱,穷尽一生……

    “我说……”

    女子温浅的嗓音,静若秋水,一字一句的开口道:

    “淳于焉……放我走……放我离开这里……”

    淳于焉似乎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喃喃重复道:

    “放你走?……你想去哪里?……”

    阴戾残虐的眸子里,精光陡然炽盛,激荡开密密层层的暴怒,一触即发。

    “去哪里都好……只要那里没有你……没有这一切名利纷争、爱恨纠葛好……”

    安若溪看到面前的男人,在她说到“只要那里没有你”之时,英俊的眉眼,有不自觉的一跳,仿佛在竭力隐忍着某种亟待毁灭的愤怒……那样类似于痛苦而受伤的一抹感情,衬得他本朗逸的脸容,愈加动人心魄……但是当她将自己的手,紧紧贴在左胸,感受到的,却惟有依旧平稳的心跳之声,如同归于沉寂的一潭死水,即使风再大,也掀不起半分半毫的涟漪……

    “淳于焉……我好累……真的好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卷入你的世界……况且……你已经得到了你梦寐以求的皇位……你得到了你最想要的东西……对你来说,从今往后,我已经再无利用价值……”

    语气终是不可避免的一滞,安若溪以为自己不在乎了,但那苦的似黄连一样的喉咙,却背叛了她的一切自欺……迫着她承认……他对她的感情,仅有的也只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吧?……

    女子惨白薄透的脸容,笼着化也化不开的悲伤,尽管她极力想要隐藏,但那些潮水一般的凄楚,仍是决了堤似的倾泻而出……利用吗?……她说的没错……从始至终,她都是他手的一枚棋子……他能走到今日,有她的功劳……现在,这局棋下完了,作为棋子的她,留或者弃,都已经对他产生不了任何的影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听到她口口声声要走,为什么看到她对他的死心与绝望……他竟会有这样怪的感觉呢?……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刀,要将他心底的某个地方,狠狠剜去一般……

    这陌生异样的情绪,来得迅猛而又热切,他甚至来不及追究它到底源自何处,又将归向何方,惟有一个炽烈的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

    “够了……沐凝汐……有没有利用价值,不是由你来决定……本王说过……从你踏进本王生命之日起……你便没有了选择的资格……本王若是要你,你自然得乖乖服从……同样的,本王若不想放你走……你这一生一世都只能留在本王身边……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永远都休想逃脱……”

    一字一句,皆是逼迫,那仿佛从无间地狱席卷而来的熊熊硫磺之火,灼烧在淳于焉的眸底,氤氲开血色般的艳丽,印进安若溪的瞳孔深处,如同要此将自己烙在她的生命一般,随着她的一呼一吸,心跳跃动,纠缠不息,不死不休……

    安若溪突然觉得一切如此的可笑……他不爱她……却偏偏残忍的将她禁锢在他的怀……用他的温柔,用他的霸道,用他的虚情和假意,将她伤的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淳于焉……你还嫌伤我伤得不够吗?……难道你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我死在你的面前……你才甘心吗?……”

    破碎的嗓音,如同撕裂的丝绸,划破沉寂的空气,绝望与痛楚,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茫茫雨雾,将安若溪整个身心,都牢牢困在其,逃不掉,躲不开,缠绕入骨,痛彻心扉……

    那一个“死”字,像淬了剧毒的利刃一般,刺向淳于焉……在不久之前,她用匕首抵在自己的胸口,以死相挟,只为别的男人的承诺……若非如此,他与她的孩儿,又怎么会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现在,她又再一次的说到了“死”……难道她真的宁肯死,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吗?……

    敛去眸底不能抑制的惨痛,惟余汹涌的愤怒与势在必得的占有,淳于焉冷冽而残酷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由凉薄的唇瓣间,倾吐而出,如同狂风席卷纷纷落叶,不容逃脱的松进安若溪的耳朵,说的是:

    “没错……沐凝汐……除非你死……否则此生此世……你都休想离开本王的身边……”

    嵌在女子手臂的大掌,蓦地收紧,仿若恨不能将那纤细的臂弯,生生捏碎一般,却又在下一瞬,蓦地松懈,几乎是将那单薄的身子,从他掌推了出去……淳于焉挺拔玉立的身姿,缓缓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睨着那嘴角讽笑的女子,清冽的嗓音,又平又硬,仿若冰冷的大理石,无情无绪,徐徐开口,说的是:

    “当然……你现在可以死在本王眼前……本王绝对连指尖都不会碰你一下……放心,本王只会让施玥珞和她腹那块肉,包括连亦尘三个人来陪你而已……你用我们孩儿的性命,换得了他们的逃脱……若你死了,本王正好可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沐凝汐……你记住……他们能够逃的了多远……取决于你能留在本王身边多久……”

    男人忻长的身躯,毫不犹豫的离她而去,仿若自此之后,对她的生死,再不闻不问……安若溪泠泠笑了……他又一次赢了……她不会死的……她怎么敢死?……这样费尽心机的将她留下……她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呢?……

    男人秀拔的身姿,行至门口,稍作停顿,从安若溪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脊背,如同世间最坚实的一棵树,一道墙,摇曳的烛火,将他投射在地的影子,拉的极长,仿若要此延伸到那些茫茫的未知去一般,连绵不绝,无休无止……

    安若溪听到他凛冽的嗓音,在晦暗明灭的光影之,渐次响起,性感而凉薄,说的是:

    “本王三日后,即登基即位……莛儿为皇后……朕希望汐妃你可以共襄盛举……”

    话既已说尽,便再无留恋,男人修长的双腿,稳健而去。

    偌大的凤玉宫偏殿,寂无半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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