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溪拼命的睁开眼睛,泪眼氤氲,一道男子的身影,渐渐清晰。

    “连大哥?……”

    这飘渺而恍惚的三个字,苦涩暗哑,裹着浓重的不确定,从女子微带干裂的唇瓣间,断断续续的荡出来,凝在男人身的一双眸子,浸着泠泠的水汽,如陷在不同场景的梦境,兜兜转转,茫然失措,不知所起,不得所踪,困在原地,颠沛流离……

    连亦尘但觉一颗心,似闷锤敲击,有钝钝的一痛,从胸膛之处传出来,极迅速的游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连嗓音都不由自主的漫延开层层的激荡,似苦似甜,似喜似悲,焦切却轻柔,温润而舒越:

    “是我……汐儿……我是你的连大哥……”

    男人温厚坚实的大掌,紧紧包裹住安若溪的小手,灼烫的热量,由他的掌心,一丝一丝传递给她,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融化着她如堕冰窖的一颗心,放空的眼眸,渐渐有了焦距,泛出星星点点的水光,漾成不能置信的喜悦:

    “连大哥……真的是你吗?……太好了……你没有死……太好了……连大哥,我是不是在做梦?……”

    安若溪薄透如纸的脸容,溢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和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壁语无伦次的开着口,一壁却是眼泪止也止不住的从眸子里流出来,但觉一颗心,似烧开了的沸腾热水般,翻滚出难以自抑的种种情绪。

    连亦尘更是心头炙热,踌躇了须臾,微带薄茧的指腹,终是忍不住拂女子的脸庞,轻轻擦拭着从她眼里不断淌出来的泪水,那些晶莹如珍珠般的液体,灼烫似火,烧的他整个身心,俱是一颤。

    “汐儿……你没有做梦……我真的没有死……”

    男人平润安抚的一把嗓音,渐渐流泻出不能自抑的情愫,话声飘忽而热切:

    “我堕崖之后,被途径的樵夫所救……昏迷了三天三夜……虽然当时我已是人事不省……但脑海里却惟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活下去……算是死,我也要再见你一面……因为我知道……汐儿你一定会担心我……一定不希望我出事……是不是?……”

    正是靠这一线卑微的执念,连亦尘才得以从鬼门关口,挣扎了回来,此刻陡见女子诚如他所希冀的一样,为他的死生而担忧焦切、或悲或喜,心激荡的欢欣若狂,自是难以溢于言表,覆在她手的大掌,不觉愈加的激动,澎湃的情思,在似苦若甜的口腔里,千回百转,仿佛迫不及待的想要冲破咽喉,一吐而快……

    安若溪却还沉浸在男子安然无恙的出现在她面前的震荡,久久不能平息,是以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而心所思所念的,却惟有一件事:

    “连大哥……看见你现在平安无事……你可知道我有多开心?……当时听到你堕崖……我多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我多怕……淳于焉真的害死了你……”

    话音到此蓦地截断,心头一窒,安若溪但觉喉咙又苦又涩,如浸在黄连水之,刚刚捞出来一般……在这一刹那,她突然分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庆幸与欢喜,究竟是为着连亦尘安然无恙这件事多一点,抑或是为着那个男人没有造成无法弥补的错误而松了一口气呢?……难道在她幽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深处,竟对他还抱着某种可悲的奢望吗?……

    女子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毫不留情的浇灭了连亦尘蠢蠢欲动的一丝情思……在她的心底,其实最耿耿于怀,不能释然的,也许并非是他死生悬于一线这件事……而仅仅因为是那个男人将他害成这样而已吧?……

    连亦尘突然十分的不甘心。

    “他当然希望我死……若非我落崖的时候,被树枝所阻,后来又被樵夫所救……那么,现在的我,即便不是粉身碎骨,却也早已葬身野兽的腹……此生此世,也再也见不到汐儿你了……”

    安若溪似被男人所描述的恐怖景象所吓坏,水漾的眸子里,刹那间划过大片大片不能抑制的悲伤与内疚,飘渺的嗓音,似被人从间撕裂的丝绸,溢出藏也藏不住的细碎的抗拒:

    “不会的……连大哥……对不起……对不起……他答应过我,不会杀你……我不知道后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心,似被无数双大手,从四面八方狠狠撕拉拽扯着,像是要将它生生的撕成一道道碎片一般,那些拼了命想要逃避的事情,此刻却像长了腿一般,从埋藏的地方,迅速的逃逸出来,逼迫着安若溪的面对……

    女子痛苦而茫然的神情,深深刺伤了连亦尘。

    “汐儿……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的话,如何能够相信?……我既然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他必定会将我除之而后快……格杀勿论,那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

    男人清润的嗓音,泛出一圈一圈的残酷,如寒冬腊月里,悬在屋檐下的根根冰凌,沁凉寒幽,一字一句,皆化利剑,狠狠钉在安若溪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间,将那些好不容易升腾起来的缕缕希望,重又毫不留情的迫走,惨痛欲裂……

    瞳孔里映出女子不能自抑的悲苦与凄楚,那为着另一个男人的喜怒哀乐,在连亦尘的眸底,划下一道又一道不能磨灭的伤痕,摧毁着他暗藏在不见天日的灵魂深处的那一缕希冀之光……

    “汐儿……”

    眸光一厉,连亦尘摒弃一切犹豫,一切挣扎,似陡然间下定了某种早已徘徊了千万遍的决定,凛声道:

    “……你可愿意跟我走?……离开焉王府……离开那个男人……你想去哪里,我们去哪里……从此之后,再也不用面对这些争权夺利、阴谋诡计……像你一直希望的那样……天空海阔,笑傲江湖……好不好?……”

    男人温厚的大掌,紧紧拽住安若溪的小手,那灼烫而热切的力量,像是从生命深处散出来的一般,凝结着此生此世一切的期待与盼望,尽数系于女子的只言片语之。

    那“天空海阔,笑傲江湖”八个字,像是一根尖锐的针一般,狠狠扎进安若溪的心底,她一直希冀的生活,不正是这样吗?逃离眼前所有的纷纷扰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像世间任何普普通通的男女一样,过着平淡而琐碎的生活,或许将来还会有三两个孩子,吵吵闹闹,简简单单,过尽一生……现在她有这样的机会,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却在不断的向后退着?……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掌,化成千丝万缕的一股线,狠狠的拽着她离去的脚步,线的那一头,系着一道模糊而清晰的身影,沉重如万钧巨石,让她逃不开,放不掉,纠缠在血液里,至死方休……

    心,痛如刀绞,一片一片的撕扯着她的皮肉,将那些埋藏在灵魂深处,幽暗不见天日的种种思绪,全都毫不留情的揭开,暴露在空气,流泻在阳光下,让她再也无处遁形,无法逃避,硬生生的迫着她面对,逼着她接受,纵使鲜血淋漓,千疮百孔,仍旧清新如洗……那是烙印在她脑海里,眼眸底,体内的每一根神经,每一道细胞,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之的印记,伴随着她每一次的呼吸,每一下的心跳,跟她的生命,牢牢的捆绑在一起,似附骨之蛆,如影随形,此生此世,都再难磨灭……

    连亦尘深深的凝住面前的女子,他看到她晶莹剔透的脸容,刹那间划过大片大片的浮光掠影,那样似悲似喜、似苦似甜、似痛苦似欢愉的神情,是惟在想到另一个男人之时,才会有的吧?她明若秋水的双眸,波光潋滟,澄澈透亮,辗转流离,倾泻了一地的哀伤、凄楚、茫然,却又氤氲着与之完全相反的矛盾情绪,激荡似海,深如幽潭,映出的却全是另一个男人的身姿吧?……他在她的面前,而她的眼里,却从来没有他的存在……是这样吗?……

    不,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可以活下来,才可以再次走到她的身边,鼓起勇气向她袒露心迹,在没有得到她的亲口回答之前,他不可以这么轻而易举的放弃……

    眸色一沉,敛去心底层层叠叠漫延如潮水的悲哀与痛意,将生命所有的期待与希冀,顾之一掷般,连亦尘幽幽开口道:

    “汐儿……不要再犹豫了……他从来没有爱过你……他给你的永远都只有欺骗、利用、伤害与背叛……不要再想他了……跟我走好不好?……跟我离开这里……过我们的新生活……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只是,这一番用尽全身力气的情深意重,尚未诉完,便被一道利剑的锐茫所折断,伴随着嗓音凛冽的“住嘴”二字,凉欢轩的房门,倏然被撞开,男人毓秀挺拔的身姿,如同他手的利剑一般,直直向着那要夺走他的东西的男子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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