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玉宫。

    将一众宫婢的阻拦尽数抛在身后,安若溪不容分说的闯了进来……寝殿里,淳于谦正在细细品着施玥珞递过来的解酒茶,看到她的出现,清朗的丹凤眼,微微的一皱,凝在唇边的一盏清茶,却丝毫未顿,优雅而缓慢的滑入喉间……

    安若溪瞧着男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噎在五脏六腑的一口气,如一簇抑压的火苗,陡然间浇了满满一桶油,从心底,直窜了来,烧的胸膛之处,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从太医院到凤玉宫,一路,她脑海里回荡的都是陆笼晴晕厥在大殿之时,惨白如纸的面容,以及紧紧护在小腹之处的苍凉手势……而陷她于此种悲凉境地的罪魁祸首,却似没事人一般,心平气和……叫她如何不恼?……

    “启禀皇、娘娘……奴婢们拦不住焉王妃……”

    匆忙追过来的小宫女,战战兢兢的跪在一边,为自己的失职,诚惶诚恐。

    “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等不及通报……”

    一码归一码,纵使再生气,安若溪也做不到不管不顾,总不能连累别人。只是,一双晶亮如天边寒星的眸子,却仍是直直的钉在对面的淳于谦身,丝毫不以为忤。

    “看来表妹是把这里当成了焉王府……可以任由你没规没矩的随意进出……”

    男人削薄的唇瓣间,泛出一缕冷笑,在说到“焉王府”三个字之时,英气勃勃的眉眼间,尽是止也止不住的戾气,但另一方面,字字句句,虽都是斥责面前女子的话语,却不曾透出半分的不耐。

    安若溪也无暇顾及会有怎样的后果,张了张嘴,即打算将一切事情揭开,替陆笼晴讨还公道,只是还未来得及出声,却听得一旁的施玥珞轻声吩咐着那尚跪在地的小宫女: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女子柔润温和的嗓音,稍稍缓解了空气里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安若溪冲到嘴边的一腔抱打不平,因为她,不禁陷入小小的犹豫之,一时之间,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汐儿妹妹……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施玥珞却并不疑有他,望向安若溪的皎洁脸容,满面的关切之色,由心底泛出来,那是如何也假不了的。

    “皇嫂……我没事……”

    她的诚意相待,更是让安若溪一颗心,充满了内疚与不安,适才积聚而起的缕缕决断,在喉咙里来来回回转了数次,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这个时候,脑海里却蓦地掠过陆笼晴扑在她怀,凄苦而无措的饮泣的可怜模样,像一根针一样扎到她的眼睛里,将那丝丝的不忍,硬生生的压回到了肚子里,惟剩势在必行的坚定。

    “……对不起……皇嫂……”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歉,只有安若溪清楚是什么意思,不待施玥珞将疑惑出口,随即续道:

    “……其实……有事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侍婢……名叫陆笼晴……”

    略带迟疑的吐出这个名字,安若溪下意识的去看一旁的男人的反应,却惟见他平静如水的眼波里,一缕极之微小的涟漪,轻轻划过之后,连半分的痕迹都不留,仿若对那一个不相干的婢女的死活,百无聊赖,丝毫未曾入了耳朵,放在心。

    “……可是那个刚刚在露华殿里晕倒的姑娘吗?……”

    脑海里对那清秀而苍白的女子,稍稍有些印象,施玥珞开口道,似犹疑了须臾,终究决定问道:

    “……她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只是,问出这番话的施玥珞,心却不免微微一沉。她深知安若溪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那个女子……至于是何种因由,她不愿在真相揭开之前,过多深究,却无法阻止,那个已隐隐猜出的答案,如慢慢喷涌而出的潮水,激荡在脑海里……

    施玥珞下意识的望向身畔的良人,却惟见他英朗清越的脸容,如雕刻的最等大理石般俊美,冷而硬的表情,掩盖了一切真实的喜怒哀乐,仿若她一生一世,都无法看清摸透……

    女子略带不安的语气,以及此时此刻,不由自主凝视在淳于谦身的恍惚眸光,让安若溪一颗心,仍是无可避免的一哀。徘徊在嘴边的那短短的几个字眼,几乎揉碎了,嚼烂了,兜兜转转,最终银牙一咬,堪堪吐了出来:

    “……笼晴她已有身孕……”

    说出口之后,非但没有松一口气之感,一颗心,反而愈加的似被人揪紧,安若溪微微撇开头去,根本不敢去看身旁的施玥珞的反应,只在脑海里,一遍一遍的宽慰着自己……既然陆笼晴与她,两人之间,总会有一个受伤……两害相较取其轻……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笼晴与她腹无辜的孩儿,凄苦欲绝……惟有做出这样的选择……对不起,皇嫂……

    听得这几个字眼的施玥珞,心蓦然一动,砰然如乱鼓的一颗心脏,似被人拽着一根线,紧紧提在了半空之,不着天,下不着地,空落落的,仿佛随时都会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一般……那残酷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却仍卑微的系着一线可怜的侥幸与奢望,喃喃问道:

    “……她腹的孩儿……是谁的?……”

    女子柔润轻淡的嗓音,泛出丝丝藏也藏不住的苦涩与飘渺,落在安若溪耳朵里,如千万只蚂蚁,哧溜溜的爬过她的鼓膜一般,虽不会致命,但是那刺痛的滋味,却极之不好受……

    一双眼睛,愈加不敢细看面前女子的表情,安若溪目光轻瞥,却是不经意间望向了一旁的淳于谦……但见他一张俊朗清越的脸容,神色自若,清淡如水,平静无波,连半丝涟漪都未惊起……他所有的思绪,仿佛都只在他手的那一盏清茶,浅浅啜饮,细细品尝……周遭的一切声音,对他而言,置若罔闻,如同耳聋一般,全然没有听到……

    于是,安若溪心底的种种情绪,对陆笼晴及她腹孩儿的同情与维护;对施玥珞怀有的内疚与不忍,在这一刹那,尽数化为对淳于谦这个男人的懊恼与愤怒:

    “……是谁的?……那要问问皇表哥了……”

    如一道晴天霹雳,在耳边轰然炸开,虽然在事情的伊始,便早已预料到是这样的真相,但亲耳听到,施玥珞仍是心头大痛,迎面似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眸子里瞬时氤氲起一片朦朦的水汽,倒影出面前男人挺拔玉立的身姿,摇摇晃晃,暗流汹涌,几乎难以自持……

    安若溪心,同是一伤,下意识的想要走到她的身边,脚步却如灌了千斤的铅石般沉重,此时此刻,实不知该如何相慰,且是由自己将这残忍的一件事情,亲口告诉她……也便愈加的难以启齿……

    只将一双眼眸,直直的钉在面前的淳于谦脸,务必要他给出一个交代……只是,男人一双料峭的丹凤眼里,惟有一道微不可察的精光,一闪而逝,便即恢复成一如既往的高高在、淡然威严,削薄的唇瓣间,甚至缓缓泛出一抹讽笑,漫不经心的开口道:

    “是吗?……朕怎么不记得自己在何时何地……宠幸过该名女子?……”

    安若溪堵在心间的一口气,差点没来,噎的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的疼痛。

    “……不记得了吗?……好,我提醒你……秋之夜,落辉河畔……三天三夜的相守……表哥……你可记起来了吗?……”

    施玥珞苍白的脸容,此刻更是半点血色也无……她记得很清楚……秋佳节那天,宫盛宴未完……淳于谦便以身体微恙之由离席……他并没有回寝殿休息,而是径直出了宫……其时,正是安若溪被淳于焉误会,身心俱伤……她知道他是挂念着心底的表妹……所以虽然难免有些伤怀,却也并不在意……那一夜,他并没有回宫……第二日,才由随身的小太监回来报告……说皇在宫外有事情耽搁,暂停朝政……至于是什么事情,小太监便支支吾吾,不肯多言……

    施玥珞当时便已隐隐觉得不妥……只是那不祥的预感,却被她生生的压了下去……他虽是高高在的皇帝,在她心,却只是她的夫君……所以,无论他做什么事情,不管对与错,她都会默默的在他身后支持……

    ……直过了三天……淳于谦才由宫外折返……却对这三日三夜的事情,只字未提……施玥珞也便不问……直到今时……她方知道……原来,他竟与别的女子,朝夕相对,共赴缠绵……却是连孩儿都已经有了……

    施玥珞只觉心底某处,像是被千万柄尖锐的利刃,狠狠的剐着一般,皮肉一片一片的剥落下来,鲜血淋漓,疼痛欲绝,却偏偏不会立时毙命,只极有耐性的折磨着她,仿若非得等体无完肤,血液流干,痛至身死,方才解脱……

    男人潋滟的瞳孔深处,有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一掠而过,待得细究之时,却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惟见俊朗飘逸的脸容,神色淡淡,仿若发生的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件事情罢了。

    “原来她是你身边服侍的人……难怪朕会觉得她的言行举止……与汐儿你有两三分的相像……”

    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为她驻足的吧?……月色溶溶下,女子一身白衣,赤脚在河边跳舞……他没有看清她的舞姿惊艳与否……眼惟见的,只有那一张莹润的小脸,哀伤而绝望的表情……像极了从前的沐凝汐……

    那日……秋盛宴,沐凝汐以身体不适,没有出席……他知道她是为着那个男人而伤心欲绝……从她为着端木谨嫁给那个男人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管她的任何事情……结果仍不由自主的去到焉王府……也许只是单纯的想要看看她……见到的却是……她与淳于焉……紧紧相拥,缠绵亲吻的景象……

    是这样,他才漫无目的的走到了河边……而后仅仅因为那个陌生女子与她有着相似的表情……他便不顾一切的要了她……他是高高在的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唾手可得……却独独不能拥有她……当真是讽刺……

    安若溪瞧着男人嘴角,缓缓泛起的一抹泠泠笑意,清冽凝着丝丝恍惚难察的刺痛,以及荡在耳边的那一句“与汐儿你有两三分的相像”……心不由一凛,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她曾经听端木谨说过……在她执意嫁给淳于焉之前,她这位皇帝表哥有将她纳为宫妃的意愿……

    但无论怎样,这一切事情,都已经成为过往,眼前最重要的是解决陆笼晴的问题……沉了沉脑海里繁杂的思绪,安若溪定定的望向面前的男人,开口道:

    “表哥……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安置笼晴与她腹的孩儿?……”

    淳于谦淡淡瞥了她一眼,暗流汹涌的瞳孔深处,刹那间略去了所有不该有的情思,削薄的唇瓣间,漫不经心的一笑,嗓音温淡而疏离,说的是:

    “她既有了朕的骨肉,朕自然会给她一个名分……后宫子嗣单薄,本需要充盈……多她一个妃子,不多……”

    男人轻描淡写的无所谓语气,让安若溪压下去的一股火,蹭的一下,重又烧了起来。

    “笼晴告诉我……你曾经向她表明身份,欲打算带她回宫……但她最后却不告而别……她心所怕的,果然发生了……”

    心头一恍,安若溪说不清,究竟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悲哀多一点,望向淳于谦的眼神,便不觉泻出几分的惘然与渺茫来,嗓音轻淡,透着些许疲惫,开口道:

    “表哥……笼晴她不是一件可以任由你摆在宫的玩物……若是你不能真心实意的待她……即使给她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有什么意义?……”

    女子澄澈透亮的眼眸里,氤氲着星星点点的朦胧之色,悠远而悲凉,如一根针般,刺得淳于谦心头一痛。

    “那你希望朕怎么办?……”

    微微撇开头去,淳于谦神色淡淡,一张英朗俊逸的脸容,似水平静,无波无澜。

    安若溪心蓦然一动。

    “我想……每个女子……心所求的,也不过是她深爱的男人,同样深爱着她……对她的好吧?……”

    心钝钝一痛,施玥珞亦是不由的一伤。下意识的望向身畔的良人……他待她不可谓不好……只是这样的好,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呢?……她不想追究,也不敢追究……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默默的爱着他,已经足够……

    淳于谦淡淡睨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她晶莹剔透的脸容,笼着层层叠叠的茫然之色,似痛苦、似甜蜜……但无论何种情思……都是为着另一个男人……与他无关的吧?

    削薄的嘴角,不自觉的泛起一抹讽笑,却不知究竟是在谁悲哀,为谁讽刺?

    “朕应允你……她进宫之后……朕决计不会让她受任何的委屈……”

    安若溪蓦地望向面前的男子,却惟见他温润如玉的脸容,掩盖了一切真实的喜怒哀乐。只觉心一恍,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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